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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定缘做了一个梦。
说不上是美梦,也说不上是噩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五月十八日的午时,回到了秦淮河边、扇骨台前。他再度目睹了太子龙船的爆炸,只不过这次河面上一个幸存的人影也看不到。
南京城陷入了混乱,但这一切都跟一个小捕快无关。他回家之后,铁狮子还没回来,但请人捎话,说正忙着办案。还好妹妹在,给他温好一壶酒,吴定缘心安理得地躺倒在床上。
外面的混乱很快便平息了。吴不平回家之后,说是白莲教作乱,已尽数伏法,可惜东宫全军覆没。又过了一段时间,京城传来消息,天子驾崩,因为其他几个儿子年纪尚小,临终遗诏让弟弟汉王监国。没几天,汉王变成了天子。
这一切变化,都跟吴定缘无关。他一如既往地颓废、懒散、平静。只是每次穿过正阳门,路过后湖、东水关或大纱帽巷时,他便有一种奇怪的情绪涌现,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遗忘了。每到这时,耳畔便会响起声音,有时是洪亮的男声,有时是温柔的女声,它们很陌生,但又都很熟悉,这些声音总会问同一个问题:
“这就是你想要的人生吗?”
吴定缘懒得回答,这些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可有一次,吴不平回到家里,吴定缘看到父亲背后跟着一个巨大的黑影。这黑影看不清轮廓,却威压感十足。
一个粗粝的男子声从黑影深处传出来,不是人话,似是什么咒语。一听这咒语,吴定缘的头便开始剧痛,周围的世界也随之摇曳晃动,很快便虚化重组成一间漆黑的牢房。阴森的火光跃动,一个面色狰狞之人缓缓走进了牢房……
“啊!”
吴定缘猛然惊醒过来,喘息不已。
待得神志稍定,他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拔步床上。这床横铺三层锦褥,外头小银钩上挂着紫纱帐幔,遮住了外面的耀眼光线。他一撩纱帐走出去,发现自己原来是在一间轩敞静室内。
屋子布置得素雅简单,又不失大气。窗边一张花楠小几,上头的胆瓶里插着一枝牡丹,花瓣上还沾着露水,显然是今早刚换的。案头一支檀香正燃起袅袅青烟,香气飘到旁边一座祁阳石描蝴蝶的围屏前,便蜷聚在一处,久久不散。
吴定缘揉了揉脑袋,努力回想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他最后的记忆,是从司天台上掉下来,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现在身体别处还好,只是右手依旧缠着大块棉布,他试着想控制手指,却如石沉大海。这里被狻猊公子用火铳击穿,只怕是彻底废掉了。
一个人掀帘走了进来,吴定缘一见,倒是个熟人,正是在太庙前被他剥光衣衫的海寿。海寿见他醒了,大为惊喜,说陛下让我在这里守候,您可算是醒啦。
吴定缘问这是哪里,海寿回答说是在杨士奇杨少傅府上。
海寿叫来几个侍女,伺候吴定缘洗漱更衣。他何曾享受过这等待遇,只好一身僵硬地任由她们摆布。好不容易折腾完了,又来了一位黑袍医师诊治,一番检查下来并无大碍,这才离去。吴定缘还没喘口气,外头廊下咚咚咚一串脚步声,一个青袍男子推门兴冲冲地进来。
“小杏仁?”
于谦的脸色变了变,但见吴定缘脸色仍有些差,终究还是忍住了:“你现在感觉如何?”吴定缘摸了摸后脖颈:“好歹还活着……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昨晚?你都昏迷四天了!如今已是六月初六,正赶上天贶节吃糕屑。”于谦拍拍他肩膀,同情地说。
吴定缘没想到自己居然昏迷了那么久。他看看窗外的明媚日色,发现之前的梦境正在迅速褪色,另一种可能的未来转瞬便忘却了。
“怎么只有你在?荆溪呢?”
“苏大夫这几天没歇着,日夜在榻前看护,这会儿出府采办药材去了。你急什么?”迟钝如于谦,也咂摸出一点不同的味道。
海寿在旁边听到这里,赶紧躬身行礼,然后招呼其他人一起走出门去。剩下于谦一个人,不待吴定缘发问,便喋喋不休地讲起后来的事来。
六月二日那一场大内纷争,不能公之于众,所以还得给天下人演一出戏。太子不辞辛苦,在六月三日又出城了一次,在良乡等着百官携洪熙皇帝的“遗诏”来迎接。
那一段纷争被刻意抹掉,最终在翰林院史馆的正式记录中,是如此记载的:“五月庚辰,上不豫,玺书召太子还。五月辛巳,大渐,遗诏传位皇太子。是日,崩于钦安殿。六月辛丑,太子还至良乡,受遗诏,入宫发丧,导龙出正阳门。”
“听着挺傻的,但流程上必须走这么一回。”于谦解释道。
“大萝卜就这么……当上皇上了?”吴定缘咂咂嘴,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于谦面色一板:“快闭嘴!不可无礼!好吧,他还没正式即位,不过也快了,行在礼部给出的日子是六月庚戌,也就是十二日。”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感慨万分。回想五月十八日那一天的窘迫与惊险,真是恍如隔世。没想到一个必死之局,居然就这么一点点被掰回来了。
“对了,南京那边的好消息也传来了。襄城伯和郑太监都相继苏醒,狠狠地处理了一批人,局面大定。”
“那汉王呢?”
一说这个,于谦更兴奋了:“你大概还不知道。推朱瞻域和你下台的人,是汉王世子朱瞻坦。啧啧,汉王这个两京之谋啊,以兄弟阋墙始,以兄弟阋墙终,也真是讽刺。”
吴定缘虽不懂“兄弟阋墙”之意,但见于谦难得毒舌一回,想必不是什么好词。
于谦接着讲道:“君无戏言,陛下既然做出了承诺,便如约放汉王、朱瞻坦与那批青州旗军离开了京城。但是,有数支京营紧紧跟随那支队伍,形同押送。汉王他们除了乐安州,哪儿也去不了,而且要日夜兼程,中途途经任何州县,都片刻不得停留。也该他们体验体验咱们的苦楚了。”
“大萝……皇上就这么放过他了?”吴定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还不是因为你!”于谦忽然搓了搓手,声音里多了一丝惭愧,“太子绕路进城这事吧,虽是张侯的计策,但陛下也负疚于心。这几天他一直跟我念叨,说该怎么跟你解释。”
吴定缘“嗯”了一声,没说什么。苏荆溪早提醒过他,张泉必有隐瞒,只是没想到他居然玩得这么绝。
抛开道义不谈,张泉这一招“声东击西”,用得实在漂亮。先用吴定缘做诱饵,把京城全部注意力调去东边,然后趁机跳出狻猊公子的拦截圈,西入京城。倘若按照原计划走通惠河,只怕没过通州,便被如狼似虎的青州旗军给围杀了。
只用吴定缘一条性命,便能换得太子翻盘,换了谁来筹划,都会这么选择。
于谦见吴定缘没吭声,以为他心结未解,便劝道:“我可以做证,陛下一直到了无定水上,才知道张侯的计划。他当时可生气了,甚至还骂了自己的舅舅,当即就要下船,最后还是苏姑娘出面,才勉强抚慰住他。后来你也看见了,他为了一个小捕快,居然连篡位藩王都放过了,这真是千古未遇的奇闻。”
“行了行了,你别解释了,我没事。”吴定缘摇摇头,“这么不划算的买卖,难道他就不想想,接下来怎么办?让汉王一直待在乐安州,和没事人一样?”
于谦正色道:“事后朝廷彻查,发现汉王的谋划,可不止我们所见的部分,山东、山西、天津、北直隶皆有军兵响应,真被他形成了合势,又是一场靖难之役。所以几位重臣的意见是,把汉王暂时先放归乐安州,也不失为一招安定人心的措施。待陛下顺利登基,彻底掌握了局面,再一个一个收拾不迟——所以连吕震,陛下都没多加申饬,仍留原职。”
“那个吕震?连他都留着,是等着过年吗?”
吴定缘有点不相信。那家伙在午门前屡屡作梗,先是故意挑起两位藩王的纷争,然后又抛出太子遇害的消息,每次都恰到好处地让汉王推进图谋。这样的人,朱瞻基都不处理?
于谦苦笑:“吕震太狡猾了。从头到尾,他从来没明确支持过汉王,他说的每句话单拿出来听,都是出自公心,要不就是受人蒙蔽。陛下也捉不出他什么明显罪证,就先放着了。别说他了,就连汉王,明面上也没说过要做皇帝,只说是来监国。两京之谋又不能公开,陛下都没法公开发诏书说他有篡位之心,只能暗地里先压制住,再找个别的理由……”
这些朝政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吴定缘听得有些不耐烦:“总之大萝卜现在赢了,对吧?你升官了没?”
于谦一抖青色袍角,面上微有骄色:“承蒙陛下不弃,我如今忝为都察院山西道御史。”吴定缘在南京城见过那些御史,个个是头上生角、鸡子里也要挑骨头的矫情人,一听于谦居然去做御史,眉头一皱:“大萝卜忒小气了,怎么不给你个宰相干干?”
“胡说!胡说!”于谦既惊且怒,朝窗外看了一眼,“我才多大资望,哪有一步登天的?那不成了幸进小人了吗?循序渐进,这才是朝廷爱护。”
吴定缘眯起眼睛,也看向窗外:“那他欠我那些钱,什么时候还?”于谦一怔,旋即想起来了,当初太子要吴定缘护送北上,答应给他五百零一两纹银,再加上一袋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