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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岱露出苦笑:“荀大人,我跟您说实话,我是怕上报以后,就无时无刻不被你们靖安司的人审查,就算查不出什么,也会被怀疑。我是害怕呀。”
“唉,马兄你真是多虑了。”荀诩一边安慰他,一边心里想:“五斗米教的人眼光还真毒,他们算准了马岱不会举报,这才大摇大摆地前来,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看来魏国利用五斗米教的余党在汉中建立情报网的事又一次得到了证实。”
“我可是全跟荀大人您说了。”
“哦……”荀诩慢慢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我说马兄,还缺点什么吧?”
“没,真的没有了啊?”
“他们离开的时候,就没给你留什么秘密联络方式吗?”
谍报工作的基本常识之一就是保持情报通道的畅通。象马岱这种优柔寡断又不敢公开秘密的人,负责拉拢的间谍即使这一次不成功,也一定会留一个单向的联络方式,以便日后当目标回心转意时可以重新接上线。马岱在荀诩这种资深情报官员面前想隐瞒这些东西是不可能的,光凭他游离的眼神荀诩就能判断出他还没倒干净。
“哦,对,对,我倒忘记了。”马岱尴尬地笑起来,“他们说如果哪天有这方面的意愿,就去南郑城西区驻马店旁边那个玄武池旁的梧桐树下用红布条缠住石碑旁的树根。自会有人跟我联络。”
说完这些,马岱擦了擦脖子上的汗,道:“荀大人,我这回可是真的都说了。”
“哦…………”
荀诩知道这一次马岱确实是都交代了,但从技术上来说,他却仍旧要表现的将信将疑,以保持压力。荀诩在马岱忐忑不安的目光下悠悠喝完了茶,用袖口抹了抹嘴,闭目养了一会儿,这才慢慢说道:
“马兄,我们靖安司知道您忠贞不贰。只是众议未定,你也知道流言的厉害,三人能成虎,到时候演变成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从我个人来说,也不愿见马兄你背上这些污名。”
“所言极是,极是。”
“所以呢,我想了一个好办法。马兄你不妨与我们靖安司合作,只要你引出那两名五斗米教的信徒,我以靖安司司长的名义担保,您的档案将会是干干净净,一个污点也没有。”
马岱这时候已经是对荀诩言听计从,只是一味点头“是”、“是”。荀诩不无自嘲地想:“现在在我擅自行动的罪名以外,恐怕又可以加一条恐吓高级军官了,若是被魏延知道,非把我脑袋砍掉不可。”
马岱这时候又支支吾吾地说:“不过……荀大人,我有个要求,我和您合作这件事,绝对不能公开,谁也不可以说。”
“这是当然的,只要我们合作愉快,这件事就不会有其他任何人知道。
荀诩拿着架子点头,心里却暗笑:“就算你不说这点,我也会让你保密的。若是公开出去,我比你死的更早。”
“那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呢?”马岱问,对他来说,越早完成越好,这样他就无须担惊受怕了。
“具体的行动细节,我稍后会派人来通知你……放心,都是内部可靠的人,嘴牢的很。”说完这些,荀诩起身表示差不多要走了,目的已经完全达到,诨然不知内情的马岱忙不迭地在后面恭送。
走出大门以后,荀诩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一次的赌博看来是他胜了。不过这只是第一把,赌博游戏仍旧没有结束。他从马岱这根线可以找到五斗米教的余党,那么那些余党是否真的与曹魏派过来的间谍有勾结呢?如果没有,那荀诩就在一个毫无结果的方向上做无用功。
“不过没所谓,反正现在做所有的事都是无用功。”
荀诩对自己说,然后就释然了,情报部门象他这样的乐天派是很少见的。
在同一天,荀诩派遣的两名军谋司调查员抵达了第六弩机作坊,但他们不得不策马站在路边捂住鼻子耐心等待,因为一队运载生猪、野鸡、野鸭以及它们腥臭粪便的马车正在热热闹闹地开进作坊营地。这是定期为作坊运送补给食品的车队,车夫和杂役都是应差本届徭役的附近村镇农民。
车队在作坊的校场停稳以后,头扎布巾的农民们纷纷跳下车,按照随车官员的指示开始搬运食品。为了增加效率,作坊的负责人也派了一部分工匠去帮忙。这些工匠有很多是汉中籍的,跟应差的农民们是老乡,有些人甚至是亲戚,于是他们一边干活一边兴奋地互相交谈、喊叫,或者托对方给家里人带个话;在他们背后,被人从舒服的圈栏中驱赶出来的生猪们大声嘶叫,拱成一团;大嗓门的野鸭无法拍动被绳索缚住的翅膀,于是把一腔愤怒也“嘎嘎”地吼起来;辕马厌恶地打起响鼻,想尽快离开。一时间整个校场各种声音响成一片,既热闹又混乱。
其中有十几个农夫负责搬运蔬菜,他们每人扛着一袋干菜,排成一列纵队鱼贯朝粮仓走去。忽然,队伍中的一个穿着破烂黑衫的家伙一脚踏上一泡猪屎,“哎呀”一声整个身体重重地滑倒在地,滚到了旁边一辆大车的底下。过了一小会儿,这个倒霉鬼才从大车底下晃晃悠悠地爬起来,从地上捡起干菜袋子继续搬运,但他的衣服却比摔到前干净了许多。又过了一会,从同一辆大车的另外一侧,一名满身泥污的农夫也慢慢爬了起来,他若无其事地加入到劳动中来。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这个细节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卫兵们光是看猪与鸭子就已经眼花缭乱了。
装卸工作持续了足足半天,最后这场混乱总算在中午饭开始前结束了。精疲力尽的农民们几口吃掉分发的粗食,然后纷纷爬到车上去呼呼大睡。得不着休息的车夫们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搁在大车底下的饲料槽抬起来装回车上,准备出发。这些只比薄棺材小一号的灰色木槽原本是放在车后放饲料的,车夫在出发前把它们都吊到了大车底部以便腾出空间给货物,空车返回时才重新将这些笨重的家伙放回车后。
其中一辆大车的饲料槽里面的草料只有三分之一,明显比别的车要少。早已有疲惫的农夫相中了这块好地方,一上车就爬进去躺在松软的草里打起鼾来。车队离开作坊的时候,尽责的卫兵仔细清点了进出和离开的人数,前后相符,然后挥挥手拉开木栅栏,让他们离开。
在第六弩机作坊的粮仓里,穿着黑色衣衫的糜冲安静地藏在堆积如山的干菜与粟米袋子之间,等待着夜晚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