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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梦境
编织使她昏昏欲睡。今天就连巴托克的音乐都会令她困倦,况且小小留声机放的不是巴托克,而是巴赫。两手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迟缓。正当她儿子结识二一七号房的长期住客时,温迪已经睡着了,织物放在大腿上。毛线和编针随着她呼吸的节拍缓缓地起伏。她睡得很沉,完全没有做梦。
杰克·托伦斯也睡着了,但他睡得浅而不安,频频做着逼真得简直不像纯粹是梦的梦境——这些梦无疑比他以前做过的任何梦都来得生动。
他刚才在翻阅一捆捆的牛奶账单时,眼睛逐渐沉重起来。每一捆有一百张,加总起来似乎有成千上万张,然而他依旧每张粗略地过目一下,担心倘若不够彻底,可能会恰好错过“全景”选集中他需要用来串起难解之谜的那一张,他非常确信那张肯定是在这里的某个角落。他感觉自己好像一手拿着电源线,在黑暗陌生的房间里摸找着插座。假如他能找着,就能获得想要的奇景作为奖赏了。
他开始奋力抵抗艾尔·肖克利的电话和要求;在游戏场的奇特经验助了他一臂之力。那个经验该死地令他近乎崩溃,因此他确信自己内心在反抗艾尔逼他抛弃写书计划的可恶高压要求。这也许是暗示他的自尊只能被逼到这个地步,再来就会彻底瓦解。他要写那本书。倘若这代表他与艾尔·肖克利的友好关系结束,那就如此吧!他要写本饭店的传记,直言不讳地写,引言就是他看见绿雕动物移动的幻觉。书名可能枯燥无味,但确实可行:《奇特的度假胜地——全景饭店的传说》。没错,直言不讳,但他不会满怀恶意地写,不会试图报复艾尔、斯图尔特·厄尔曼、乔治·哈特菲德或他父亲(那个可怜、恶霸的酒鬼),或者其他任何人。他想写是因为“全景”蛊惑了他——还有比这个更简单或真实的解释吗?他想写的理由和他认为所有伟大的文学作品——无论是小说或非小说——所撰写的理由相同:真相自会浮现,到最后真相总会大白。他想写因为他觉得自己非写不可。
五百加仑的全脂牛奶,一百加仑的脱脂牛奶,已付清,记入账上。三百品脱的柳橙汁,已付清。
他的身体往下滑,进一步陷进椅子里,手中仍抓着一把收据,但眼睛已不再注视纸上印刷的内容,目光开始涣散,眼皮迟钝而沉重,心思从“全景”转移到他父亲身上,他父亲曾经在柏林市社区医院担任男护士,是个身材硕大而肥胖的男人,高达六英尺两英寸,甚至比杰克完全发育后的六英尺整还要来得高,倒不是说那时老头子仍在世。“我们家最矮的小子。”他如此说着,然后疼爱地轻拍杰克大笑。杰克还有两个哥哥,两人都比父亲高,而当时身高五英尺十英寸只比杰克矮两英寸的贝基,在他们孩童大多时期都比他高。
他与父亲的关系就像是展开某种花朵的美丽潜质,等到完全绽放,里头却已枯萎。一直到七岁前,他始终都不假思索地深爱着这位腰腹便便的高大男人,尽管屁股挨揍被打得浑身瘀青,偶尔还会鼻青眼肿。
他记得宁静的夏日夜晚,屋子一片寂静,大哥布雷特和女友外出,二哥麦可在读书,贝基和母亲在客厅观看那台顽强的老电视播放的节目;而他仅着件汗衫坐在走廊上,表面上是在玩玩具卡车,实际上是在等待门砰的一声巨响撞开,打破沉寂的那一刻,父亲看见小杰克在等候他时欢迎的吼叫声,以及看到这大块头男人沿着走廊走来,平头底下粉红色的头皮在走廊灯光下闪耀时,自己高兴得尖叫的响应声。在灯光照射下,穿着医院白大褂的他看起来好像飘忽不定的特大号鬼魂,他的衬衫永远没塞好(有的时候还沾了血),裤管松垮垮地盖在黑色皮鞋上。
父亲一把将他抱进臂弯,兴奋地将他往上举起,速度快到他仿佛能感觉到空气的压力紧贴住头,宛如一顶铅制的帽子,他不断地向上再向上,两人一起高声叫着:“电梯!电梯!”有些夜晚父亲喝得烂醉,来不及阻止肌肉厚实的臂膀向上抬,小杰克就会直接飞过父亲平坦的头顶,宛如人肉飞弹一般紧急着陆在父亲身后的走廊地板上。但是在其他时候,父亲只会架着他摆来摆去,让他狂喜地咯咯直笑,他的身体穿过父亲面部周围啤酒雨雾迷漫的空气区,杰克扭动翻转着身体,活像一个大笑不止的破布娃娃,最后父亲将他放下来站稳时,他还因为生理反应不停地打嗝。
收据从杰克放松的手上滑落,在空中来回摆荡,慢吞吞地落到地板上;逐渐阖上的眼睑背后烙印着父亲的身影,宛如立体投射的影像,他将眼睑稍稍撑开,随即又闭上。他抽动了一下。意识,如收据,如秋天的白杨叶,慵懒地飘落。
那是他与父亲关系的第一阶段,直到这阶段接近尾声,他才察觉贝基和他的哥哥们,所有比他年长的,都憎恨父亲;而他们的母亲,这位很少放开音量说话的女人,忍受着丈夫只不过是因为出身天主教的教养让她不得不如此。在那段日子中,杰克丝毫不觉得父亲与孩子争执时总是利用拳头获胜有何奇怪,他也不觉得对父亲的爱常常与恐惧相伴有何异常——恐惧“电梯游戏”在特定的夜晚可能会以摔得粉碎收场;害怕父亲休假时像熊一样鲁莽的好心情,可能突然转变为野猪似的咆哮,并且他那“健全的右手”啪嗒一声折断了;他还记得,有些时候,他甚至担心玩耍时,父亲的影子可能笼罩在他身上。直到这个阶段快结束时,他才留意到布雷特从来不曾将约会的对象带回家,或者麦可和贝基也不曾带好友回来。
九岁时,当父亲用拐杖将母亲打得进了医院,他对父亲的爱开始凝滞。在这一年前父亲因为车祸而跛了脚,之后就拄上了拐杖,从此到哪儿都带着,又粗又长,杖头为金色的黑拐杖。此刻杰克打着瞌睡,想起拐杖划过空中的呼啸声,身体不由得畏缩地一抽,那要命的嗖嗖声,以及拐杖沉重地敲在墙上……或是打在肌肉上的爆裂声。父亲毫无来由地痛殴母亲,往往是突如其来、毫无预警的。他们坐在餐桌前,拐杖就竖放在他的椅子旁。当时是星期天的晚上,爸爸三天假期的末尾,这个周末,他又像往常一样放纵痛饮了一番。桌上摆着烤鸡、豌豆、土豆泥。爸爸坐在餐桌的主位,餐盘上堆得高高的,他正在打瞌睡,或是快要打瞌睡了。母亲传递着餐盘。突然间爸爸完全清醒过来,两眼深深嵌入肥肿的眼眶,闪烁着愚蠢邪恶的怒火。他的视线从家中的一个成员晃到下一个,前额中央的青筋暴突起来,这向来是不好的兆头。他那长满雀斑的大手落在拐杖的金色握把上,轻轻地抚弄着。他说了句要咖啡的话——直到今日杰克才确定他父亲说的是“咖啡”。妈妈张口回答,但紧接着拐杖咻咻地划破空气,猛击在她脸上,鲜血从她的鼻子喷出。贝基尖叫出声。妈妈的眼镜掉进她的肉汁里。拐杖收回,又再度落下,这次落在她的头顶,头皮绽开。妈妈瘫倒在地板上。他离开座位,绕到她茫然躺在地毯上的位置,继续挥舞拐杖,一个胖子竟然行动如此敏捷迅速,令人惊叹,他的一双小眼睛闪烁着,双下巴在说话时抖动着,同她说话就像他每次发脾气时呵斥孩子们一样。“好啦!现在老天为证,我想你现在会乖乖挨揍了吧!讨厌的小狗。小狗崽子。过来挨揍!”拐杖在她身上起落了七次以上,直到布雷特和麦可抓住他,把他拖走,并奋力从他手中夺走拐杖。杰克
(小杰克,此时他变成小杰克,坐在蛛网密布的露营椅上打盹并喃喃自语,火炉在他背后轰隆震响地开始熊熊燃烧)
知道父亲究竟痛击了多少下,因为拐杖打在母亲躯体上每一下低闷的撞击声都刻印在他的记忆中,宛如凿子失去理性地重击在石头上。七次撞击声。不多,不少。他和贝基流着泪,不敢置信地看着母亲的眼镜掉在马铃薯泥中,单边破裂的镜片上沾着肉汁。布雷特从后面走廊对着爸爸大吼,告诉爸爸,要是他再动的话,他就会杀了他。爸爸则一遍又一遍地说:“可恶的小狗。讨厌的小狗崽子。给我拐杖,你这该死的小狗。把拐杖给我。”布雷特歇斯底里地挥舞拐杖说,好,好,我会给你,只要你敢动一下,我就会把你要的全给你,另外再多给你两下。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妈妈头晕眼花地慢慢站起来,她的脸已经肿起来,鼓得像个充了太多气的旧轮胎,并且有四五个不同的地方在流血,她说出令人震惊的话,这也许是妈妈说过的话中唯一令杰克至今都能逐字逐句复述清楚记得清楚的:“谁拿了报纸啊?你爸爸要看连环漫画。天在下雨吗?”说完她又跪倒在地,头发贴在肿胀流血的脸上。麦可打电话叫医生,含糊不清地讲着电话。他能马上来吗?是母亲受伤了。不,他不能说是什么原因,不能在电话里说,他不能在共用的电话线路上说。请来就是了。医生来了,将妈妈送去爸爸成年后工作了一辈子的医院。爸爸稍微清醒过来(或者也许只是动物被逼到墙角时,愚蠢地耍诈),告诉医生她跌下了楼。桌布上有血迹是因为他试图用桌布擦她宝贝的脸而沾上的。她的眼镜一路飞越客厅,飞进餐厅,掉入土豆泥和肉汁里吗?医生令人毛骨悚然地咧开嘴笑,并挖苦地问。马克,事情发生的经过是这样子的吗?我听过有人能凭着金牙的填充物找到广播电台,也见过有人眉心中枪后还能活着说这段故事,但是遇到这种事我还是头一遭呢!爸爸只是摇摇头说他不知道,眼镜一定是在他把她搬到餐厅时,从她脸上掉落的。父亲平静地说出如此惊人的谎言令四个孩子惊呆到默不作声。四天后,布雷特辞掉工厂的工作参了军。杰克总觉得原因不光是因为父亲在餐桌上突如其来毫无理性地殴打母亲,还因为在医院里,母亲握着教区神父的手为父亲圆谎。深感厌恶的布雷特离开他们,迎向未卜的一切。他在一九六五年死于越南东湖,那一年杰克·托伦斯尚在读大学,参与了校内积极鼓动结束战争的学潮。他在人越来越多的集会上挥动着哥哥的血衣,但是当他说话时,浮现在眼前的不是布雷特的脸,而是母亲那张茫然、不解的脸,母亲问说:“谁拿了报纸啊?”
三年后,杰克十二岁时,麦可逃走了——他凭着为数可观的优秀奖学金去念新罕布什尔大学。一年后,父亲在帮病人进行手术前的准备工作时,突然严重中风而过世。他身穿飘飘荡荡、不束腰的医院白大褂倒下,大概还未撞到黑红相间的工业用医院瓷砖前就已死去;三天后,这个主宰小杰克生活的男人,毫无理性身穿白衣的魔鬼—上帝就长眠地底了。
墓碑上刻着:马克·安东尼·托伦斯,亲爱的父亲。在这下面杰克想要加一行字:他很懂得如何玩“电梯游戏”。
他们拿到一大笔保险金。这世界上有人难以自制地收集各种保险,就像有些人收藏硬币和邮票成瘾一般,而马克·托伦斯就是这种类型的人。保险金拿到的同时,每月的保险费和烈酒的账单也停了。他们过了五年富裕的生活,几近富有……
在不安的浅眠中,一张脸浮现在他面前,犹如在镜中,是他的脸却又并非他的脸,一个小男孩手拿小卡车坐在走廊上,睁大眼睛,天真的嘴巴咧成弯弓形状,等待爸爸,等候那个穿白衣的魔鬼—上帝,等着父亲以令人晕眩、兴奋的速度将他举起,穿过爸爸吐出的混合着盐与锯木屑味道的酒气,或许还等着砰的一声摔下,把耳屎从他耳朵甩出来,而爸爸在一旁狂笑不已,那张脸
(转变成丹尼的脸,与他自己从前的脸如此相像,他的眼睛是浅蓝色的,丹尼的则是雾蒙蒙的灰色,但是嘴唇同样弯成弓形,肤色一样白;丹尼在他书房,穿着如厕训练裤,他所有的稿纸都湿透,隐约飘着微微的啤酒味……可怕的殴打正在酝酿发酵,乘着酵母的翅膀上升,小酒馆的气味……骨头断裂的声音……他自己的声音,醉醺醺地低声哭喊着丹尼,你没事吧,博士?……噢天啊!噢天啊!你可怜可爱的小手臂……然后那张脸转变成)
(妈妈茫然的脸从桌子底下抬起,那张遭到殴打、淌着血的脸,妈妈说)
(“——来自你父亲。我再说一次,你父亲有个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宣布。请继续收听,或是立刻转到欢乐杰克频道。重复一次,立刻转到欢乐时光频道。我重复——”)
声音慢慢消失。游离的声音仿佛沿着无止境的晦暗长廊回响到他耳际。
(一直有什么东西妨碍我,亲爱的汤米……)
(梅铎克,你在吗?亲爱的,我又梦游了。我害怕的是非人的怪物……)
(“抱歉,厄尔曼先生,不过,这不是……”)
……办公室,有档案柜,厄尔曼的大办公桌,明年年度用的空白预约登记簿已就绪——那个厄尔曼,绝对没有任何疏漏——全部钥匙都整齐地挂在钩子上
(除了一把,哪一把?哪把钥匙?总钥匙,对了,是总钥匙,总钥匙,谁拿了总钥匙呢?如果我们上楼去,也许就能看到)
还有摆在架子上的那台大的双向无线电对讲机。
他啪的一声将无线电对讲机打开,民用波段的讯号以短促、噼啪的爆裂声传送过来。他变换波段,一会儿是音乐波段,一会儿又调到新闻波段,接下来又是一名传教士对着轻声低吟的教堂会众高谈阔论的演说,还调出了气象报告。然后还听到另一个声音,他立即调回去,那是他父亲的声音:
“——杀了他。你必须杀了他,小杰克,还有她。因为真正的艺术家必须受苦。因为每个人都要杀掉自己所爱的东西。因为他们总是密谋反抗你,想要阻碍你,拖垮你。就在这一刻,你儿子就处在他不该去的地方。擅自侵入,那就是他正在做的事。他是个讨厌的小狗崽子。用棍子揍他吧!小杰克,用棍子把他打到半死。喝一杯吧!小杰克,我的乖儿子,我们再来玩电梯游戏。等你给他吃药的时候,我会跟你一起去。我知道你办得到的,你当然可以。你必须杀了他。你得杀了他,小杰克,还有她。因为真正的艺术家必须受苦。因为每个人——”
他父亲的声音越来越高,变成使人抓狂的音调,一点也不像人,像是某种长而尖锐、暴躁、狂乱的声调,那魔鬼—上帝、猪猡—上帝的声音从无线电对讲机里传出,正向他袭来而且——
“不!”他高声吼回去。“你已经死了,躺在你的坟墓里,你完全不在我心里!”因为他已经将父亲从心中完全根除,他不该再回来的,不该从两千英里外他父亲生活并且埋葬的新英格兰小镇,一路爬到这间饭店来。
他高举起无线电对讲机,摔到地板上,对讲机被摔得粉碎,露出里头的老旧线圈和真空管,好像某次疯狂的电梯游戏走样后的结果,让他父亲的声音消失,只留下他的声音——杰克的声音,小杰克的声音,在冰冷而又实实在在的办公室中不断反复地念着:
“——死了,你已经死了,你已经死了!”
另外还有温迪的脚撞到他头上方的地板时所发出的吓人一大跳的声音,及温迪受到惊吓、害怕的声音:“杰克?杰克!”
他站起来,眯着眼睛看着地板上被摔碎的无线电对讲机。现在只剩下设备仓库里的雪上摩托车可以将他们与外面的世界连结。
他双手捂住眼睛,然后紧紧按着太阳穴。他的头又痛了。
27.紧张僵直
温迪脚上穿着长袜跑到走廊尽头,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主楼梯到大厅去。她没有抬头看一眼通往二楼铺着地毯的阶梯,要是看了的话,她会看到丹尼静止而沉默地站在阶梯顶端,一双没有聚焦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毫无异样的空间,大拇指塞在嘴里,衬衫的领子和肩部都湿透。就在下颚底下的脖子上,有肿胀的瘀伤。
杰克的喊叫声停止了,但并没有解除她的恐惧。他的声音,那如同过去令她记忆深刻的拔高、威吓的音调,惊醒了睡梦中的温迪,她以为自己仍在梦中,但心里的另一个角落明白她是清醒的,这点令她更为害怕。她有点预期冲进办公室后会发现他,酒醉、意识不清楚地,站在丹尼四肢摊开的躯体旁。
她推开门,杰克就站在那儿,用手指揉着太阳穴,脸色像鬼一样惨白。那台双向的无线电对讲机只剩零星的碎玻璃散落在他脚边。
“温迪?”他不确定地问,“温迪——?”
他的迷乱似乎加深,有一瞬间她看见他真实的脸孔,平常他隐藏得非常好的面容,那是张绝望痛苦的脸,露出动物受困在陷阱中无力破解、无法让自己不受伤害时的表情。然后他的肌肉开始动作,在皮肤底下挣扎,嘴巴无力地颤抖起来,喉结也开始上下起伏。
她自己的迷乱和惊讶为震惊所遮盖——他快要哭了。她以前看过他流泪,但是自从他戒酒后就再也没见过了……就算是在那段时期也从没看过,除非是他喝得酩酊大醉,十分感伤懊悔的时候。他是个情绪紧绷的男人,绷得跟鼓一样,他的失控再度把她吓坏。
他朝她走来,此时泪水已溢出眼睛流淌出来,头不由自主地摇着,仿佛徒劳地想要抵挡情绪的风暴,而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最后爆发出激烈、痛苦的啜泣。他那穿着一双暇步士牌休闲鞋的脚被无线电对讲机的残骸绊了一下,使他几乎跌进她的怀里,害她全身往后一晃。他的气息吹到她脸上,丝毫没有酒精的味道。当然没有,这里并没有烈酒。
“出了什么事?”她尽量撑住他。“杰克,到底怎么了?”
但是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泣,紧紧抱住她,几乎要把她肺部的空气给挤压出来,他头靠在她肩膀上无助地发抖,像是在抵抗似的转动着,哭声响亮而猛烈。他浑身都在颤抖,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底下的肌肉不停抽搐着。
“杰克?怎么了?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终于,啜泣逐渐转为言语,起先大多语无伦次,但是当他哭得筋疲力尽后,语句就越来越清楚。
“……梦,我猜是梦,可是感觉很真实,我……我母亲说爸爸要上广播,而我……他……他吩咐我去……我不知道,他对着我吼叫……所以我就砸了无线电……让他闭嘴。为了让他闭嘴。他已经死了,我甚至不想梦到他。他死了。我的天,温迪,我的天啊!我从来没做过像这样的噩梦。我绝对不想再做一次。老天!真是可怕极了。”
“你只是在办公室睡着了?”
“不……不是在这里。在楼下。”他现在稍微振作起来,重量不再压在她身上,他那不停转动的头放缓了速度,慢慢停了下来。
“我在翻看那些旧文件,坐在我摆在那儿的椅子上。牛奶的收据,一些枯燥乏味的单据。我想我就这样打起瞌睡,于是开始做梦。我一定是梦游走上这里的。”他贴着她的脖子,努力挤出一丝不安的微笑。“另一个第一次。”
“杰克,丹尼在哪儿?”
“我不知道。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他没有……跟你一起在楼下吗?”
他转头一看,当他看见她的表情时,顿时脸部绷紧。
“你永远不打算让我忘记那件事,是吧,温迪?”
“杰克——”
“在我临终前,你还会弯下身子对我说:‘这是你罪有应得,还记得那次你折断丹尼的手臂吗?’”
“杰克!”
“叫什么叫?”他一跃而起,大发雷霆地问。“你敢否认我说中你的想法吗?你在想说我伤害他?想说我以前伤害过他一次,我就可能再一次伤害他?”
“我只是想知道他在哪里罢了!”
“你叫啊,尽管大声吼啊!一切都会好的,是不是?”
她转身走出门外。
看着她离去,杰克僵愣了半晌,一手拿着盖满玻璃碎片的记事本。过了一会儿他将记事本扔进字纸篓,追着她出去,在大厅柜台旁追上她。他把双手放在温迪肩膀上,把她转过来。她面露警惕。
“温迪,我很抱歉。都是那个梦害的,我心里很烦。你能原谅我吗?”
“当然。”她回答,但脸上表情并没有改变。她僵硬的肩膀从他手中滑开,走到大厅中央喊道:“嘿,博士!你在哪里?”
大厅恢复沉寂。她走向双扇的大厅门,打开其中一扇,走到外头杰克铲过的小径上。这比较像是条壕沟,从堆积的雪中挖过,雪堆高达她的肩膀。她再次呼唤丹尼,吐出的气息变成一抹白烟。当她回到屋内,神情开始惊慌。
他压抑住对她的愤怒,理性地说:“你确定他没在自己房间睡觉吗?”
“我告诉过你,我在织毛线的时候,他在别的地方玩。我可以听见他在楼下的声音。”
“你睡着了吗?”
“那跟这有什么关系?我是睡着了。可是丹尼呢?”
“你刚才下楼时看过他的房间吗?”
“我——”她打住。
他点点头。“我想应该没有。”
他没等她就径自迈步上楼。她一路小跑地跟在他后面,但是他两级一跨地跑上楼,他在二楼楼梯口突然停下脚步时,她险些撞到他的背。他的脚像生根似的钉在那儿,眼睛睁得大大的,仰头看着什么。
“怎么——?”她开口问道,随即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丹尼仍站在原处,两眼发直,吸吮着大拇指。喉咙上的印记在走廊电动烛台的光线下异常明显。
“丹尼!”她放声尖叫。
尖叫声惊醒了僵在原地的杰克,他们一同冲上楼梯来到丹尼站立的位置。温迪在他身旁跪下,将男孩一把抱进怀里。丹尼顺从地任她抱着,却没有回抱她,让她感觉像是在拥抱一根塞了衬垫的木桩,一股惊恐的滋味在她嘴里漫延开来。而他只是吸吮着拇指,冷淡空洞地瞪视着他们两人身后的楼梯间。
“丹尼,发生什么事了?”杰克问道。他伸手触摸丹尼肿胀的脖子。“谁对你做的这种——”
“你别碰他!”温迪大声地斥责道。她将丹尼紧搂在怀中,把他抱起来,在杰克还在困惑着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抱着丹尼,后退到了楼梯中间。
“怎么了?温迪,你到底在——”
“你别碰他!假如你再伤害他,我就会杀了你!”
“温迪——”
“你这个混账!”
她转身跑下楼梯到一楼去。跑动的时候,丹尼的头轻微地上下震动着。他的拇指稳稳地塞在嘴里,眼睛如抹了肥皂的玻璃一般看不透。她到了楼梯底部向右转,杰克听见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接着只听见他们房间门砰的一声关上,插销闩上,门锁转动着锁上了。短暂的寂静,然后传来安抚人的轻柔、低喃的声音。
他站了不知多久,短短时间内发生那么多的事,使他僵立在原地无法动弹。他的梦依然跟随着他,让每样事物都抹上些微不真实的色彩,仿佛他服了一剂非常微量的梅斯卡灵迷幻药。或许他真如温迪想的一样伤害了丹尼?想要依照死去父亲的要求勒死他的儿子吗?不,他绝对不会伤害丹尼的。
(医生,他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
他现在绝对不会伤害丹尼。
(我怎么会知道那罐杀虫喷雾剂是有问题的呢?)
他这一生神志清醒的时候,从来不曾蓄意危害别人。
(除了你差点杀了乔治·哈特菲德那次之外。)
“不!”他对着幽暗呐喊道,用两只拳头不停地捶打自己的大腿,一遍又一遍。
温迪坐在窗边加了厚软垫的椅子上,将丹尼抱在膝上,轻声哼唱着古老无意义的调子,那种你事后无论结果如何绝对不会记得她唱了些什么。他蜷缩着坐在母亲的腿上,既不反抗,也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宛如照着他自己剪的纸人一样,就连杰克在走廊某处大喊“不!”的时候,他的视线也没转向门。
她脑袋里的混乱稍微消退一点,但是立刻发现了比混乱更可怕的事:恐慌。
这是杰克做的,她毫不怀疑。他的否认对她而言不具任何意义。她认为极有可能是杰克梦游时试图勒死丹尼,就像他在睡梦中砸毁无线电对讲机一样。他准是患了某种精神分裂症。可是她能怎么办呢?她不能永远将自己锁在房间里面。他们得吃东西。
实际上只有一个疑问,以全然冷静、切实的语调在她心里盘问;她那母性的声音,一旦脱离母子封闭的圈子朝向外头的杰克时,就变成冰冷、不带丝毫热情的声调。那声音暗含优先保护儿子,之后才会保护自己之意,而那声音提出的问题是:
(他究竟有多危险?)
他否认这一切是他做的。他看到瘀伤,见到丹尼虚弱、难以安抚,精神涣散时,也大为惊骇。假使真是他做的,那么该负责任的是他的分身。他是在睡梦中以一种可怕、反常的方式做的,这个事实颇令人鼓舞。是不是有可能可以仰赖他把他们带离饭店?将他们带下山远离这儿。在那之后……
然而,她无法预见自己和丹尼安全抵达萨德维特的埃德蒙斯医生办公室之后的情景。她也没有特别需要看见更进一步的事了。光是应付眼前的危机就忙不过来了。
她对丹尼轻轻哼唱,将他抱在胸前摇动着。放在他肩上的手指觉察到他的T恤是湿的,却只是草率地将这讯息传达给大脑。假使这讯息有确实传达的话,她或许会想起杰克的手,当他在办公室抱着她,贴着她的脖子啜泣时,是干的。这或许会让她犹豫一下。但是她的心思仍在别的事情上头,她得作出决定——该不该靠近杰克?
事实上,这称不上是决定。她单独一人无法达成任何事,甚至无法带着丹尼到楼下办公室,靠无线电对讲机呼救。丹尼受到极大的刺激,应该要在造成永久的伤害之前,赶紧带他出去。她拒绝让自己相信永久的伤害也许早就造成了。
但她依然苦苦思索,找寻别的选项。她不想让丹尼回到杰克触手可及的地方。如今她意识到作了错误的决定,她不该不顾自己(以及丹尼)的感觉,任由大雪将他们封闭在此……就为了杰克。另一个错误的决定是,不该暂时搁置离婚的念头。现在她一想到自己可能犯下又一个错,一个她今后人生的每一天每一分钟都会懊悔的错误,就快要瘫软。
饭店里没有枪。厨房里的磁性滑轨上挂着好几把刀,但是杰克处在她和刀之间。
当她竭力作出对的决定,找出替代方案时,并没有想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尖刻的讽刺:一小时前她睡着时,还坚定地确信一切都很顺利,不久甚至会变得更好。如今却在思考万一她丈夫想要侵犯她和儿子的话,利用屠刀对付他的可能性。
最后她抱着丹尼站起来,两腿发抖。别无他法。她必须假设杰克清醒时神智是正常的,会帮助她把丹尼带去萨德维特找埃德蒙斯医生。倘若杰克不愿帮忙却打别的主意,那就祈求上帝帮助他吧!
她走到门边开了锁,让丹尼靠在自己肩上,然后打开门走到走廊上。
“杰克?”她紧张地叫唤,但没得到响应。
她感到越来越不安,往下走到楼梯间,但杰克不在那儿。当她站在楼梯上,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做时,底下传来歌声,声音饱满,去充满愤怒、非常嘲讽的意味:
翻滚吧,
在三叶草丛间,
躺下来翻滚,一次又一次。
他出声比默不作声更令她害怕,但依然别无选择。她抬脚走下楼梯。
28.“就是她!”
杰克站在楼梯上,竖耳倾听安抚的哼唱声透过紧锁的房门隐隐约约地传出来,他的迷乱渐渐地为愤怒所取代。情况从来不曾真正改变;对温迪来说从来没有。他即使戒酒二十年,但是每晚回到家,她在门口拥抱他时,他还是能看见/感觉到她的鼻孔微微张大,试图探测他呼出的一长列气息中,是否夹带着苏格兰威士忌或杜松子酒的气味。她总是假设最糟的情况,假使他和丹尼发生车祸,对方是个喝多了酒醉眼迷离的人,在撞车前刚巧中风发作,她也会默默地将丹尼的伤责怪到他身上,然后转身离开。
她夺走丹尼时脸上那副表情浮现在他面前,他忽然想要用拳头彻底消灭那张脸上的怒火。
她没有这种该死的权利!
没错,或许一开始有。他曾经是个酒鬼,做了很多很糟糕的事,折断丹尼的手臂就是其中之一。但是倘若一个人改过自新,他的悔改不是迟早应该得到赞扬吗?假如没得到应有的赞许,难道他不应做些名副其实的事吗?如果一位父亲老是谴责童贞的女儿和中学里的每个男生都有性关系,她最后难道不会厌烦(受够)了指责,而索性做出饱受父亲责备的行为吗?要是妻子背地里——不完全是私底下——一直相信完全戒酒的丈夫是个酒鬼的话……
他起身,缓步走到二楼的楼梯口,在那儿站了半晌,从身后口袋拿出手帕,擦抹嘴唇,考虑走下去猛敲卧室的门,要求她让他进去好看看他的儿子。她没有权利如此地专横。
哼,迟早她得出来,除非她打算两人都彻底绝食。一想到这,他的嘴角就扬起相当阴险的笑容。让她来找他吧!她迟早会来的。
他顺楼梯而下到底层,在大厅柜台边漫无目的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向右,走进餐厅,站在一进门的地方。空荡的桌子,都铺着清洗干净并熨烫平整的白色亚麻桌布,上面还盖着透明的塑料防尘罩朝他微微地闪着光。整间餐厅空无一人,唯有
(晚上八点开始供应晚餐
午夜时分摘下面具跳舞)
杰克漫步在桌子间,暂时忘却了楼上的妻儿,忘记那场梦、砸毁的无线电和瘀伤。他的手指划过光滑的塑料防尘罩,试着想象一九四五年八月那个炎热夜晚的情景,战争胜利,延展在前方的未来如此崭新而又多彩多姿,宛如梦想的国度。明亮而色彩缤纷的日式灯笼挂满整条环形车道,金黄色的光线从如今堆满雪的高窗照射出去。男男女女都变装赴会,这边一位光彩夺目的公主,那边一位穿着长筒靴的骑士,到处都是闪亮的珠宝和灵光闪现的机智,跳舞,免费美酒畅饮,先来杯红酒,接着是鸡尾酒,再来也许是加啤酒的威士忌,谈话的兴致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直到乐团指挥的指挥台传来兴高采烈的呼声,高喊着:“摘下面具!摘下面具!”
(接着红死魔统驭一切……)
他发现自己站在餐厅的另一头,正好就在科罗拉多酒吧那扇传统风格的双扉推门外,这里在一九四五年的那天晚上,所有的酒应该都是无限畅饮的。
(到吧台来喝一杯吧!朋友,今晚酒全部免费。)
他跨过双扉推门,进入酒吧深长、层叠的阴影中。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之前来过这里一次,检查厄尔曼留下的存货清单,他知道这地方被搬得一干二净,架子上空无一物。但是现在,仅靠着餐厅渗透过来的黯淡光线的照明(由于雪遮住了窗户,餐厅本身光线也很昏暗),他觉得自己看见吧台后面有一排又一排微微闪耀着光的酒瓶,以及苏打水瓶,甚至还有啤酒从三个磨得十分光亮的龙头流淌下来。没错,他甚至能嗅到啤酒的味道,那湿润、发酵和酵母的气味,与他父亲每晚下班回家时脸上微微飘散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睁大眼睛,摸找着墙上的开关,昏暗、温馨的酒吧灯亮起,一圈圈二十瓦的灯泡嵌在头顶上三个车轮形状的吊灯顶端。
架子上全都是空的,甚至还未彻底蒙上一层灰。啤酒龙头是干的,底下镀铬的排水管也是如此。在他左右两边,铺了天鹅绒软垫的高靠背雅座宛如男人一般立着,每个座位的设计都是为了给坐在里面的情侣提供最佳的隐私空间。正前方,铺着红毯地板的另一端,四十张高脚凳置放在马蹄形的吧台四周,每张凳子的椅面都是皮革制的,并且饰以牲畜的烙印浮雕——被圆圈包围的H, D头顶、脚下各一横(这很恰当),四分之一弧形上的W,横躺的B。
他走近吧台,边走边困惑地微微摇头。这感觉就像那天在游戏场……但是没有道理回想起那件事。然而他可以发誓自己看见那些瓶子,虽然模糊不清,却是真的,就像你在窗帘拉上的房间里看到家具的模糊轮廓一样。玻璃上隐约闪着光。唯一残留的是啤酒的味道,杰克知道那是世上每间酒吧在过一段时间后,啤酒逐渐渗入木制装潢的气味,任何新近发明的清洁剂都无法将它彻底根除。然而这里的气味似乎很强烈……几乎像是新鲜的。
他在高脚凳上坐下,将手肘撑在吧台包覆着皮革软垫的边缘。他的左手边是装花生的碗,当然,现在是空的。这是他十九个月来走进的第一间酒吧,但这可恶的地方居然没酒——运气真背。尽管如此,一股极为强烈的怀旧情感仍席卷了他,而身体对酒的渴望似乎一路从腹部上升到喉咙,再爬升到嘴巴和鼻子,所经之处,周围的组织都会枯萎、皱缩,让它们迫切需要大量湿润、冰凉的东西。
他再次抱着盲目而毫无理性的希望瞥向酒架,但架子依然如之前一样空荡荡的。他痛苦沮丧地咧嘴一笑。拳头,缓缓地握紧,在吧台皮革包覆的边缘留下细微的抓痕。
“嗨,劳埃德,”他说,“今晚动作有点慢,是吧?”
劳埃德说是啊。接着劳埃德问他要点什么。
“啊,我真高兴你开口问我,”杰克说,“真的很高兴。因为我钱包里刚好有两张二十块和两张十块的钱,我担心钞票会一直搁在那儿到明年四月呢!这附近连个‘7—11’便利商店都没有,你相信吗?我还以为连他妈的月球上都有‘7—11’便利商店呢!”
劳埃德表示同情。
“所以就这样子吧,”杰克说,“给我倒二十杯马提尼酒。整整二十杯,就那样,哐当。为了我戒酒的每一个月,另外一杯是为了让我慢慢适应。你能应付得来的,对吗?你不会太忙吧?”
劳埃德说他一点也不忙。
“你人真好。你把那些火星人直接在吧台排列好,我要一杯一杯地喝下去。白种人的责任啊!劳埃德,我的朋友。”
劳埃德转身去工作。杰克把手伸进口袋去掏钱夹,却拿出一瓶伊克赛锭。他的钱夹放在卧室的写字台里,而他被那小腿瘦得皮包骨的妻子锁在了卧室外头。干得好啊,温迪。你这讨厌的婊子。
“我好像一时没带够钱,”杰克说,“不管怎样,我在这间酒吧的信用怎么样?”
劳埃德说他的信用良好。
“好极了。劳埃德,我喜欢你。你是最棒的,是巴里和缅因州的波特兰之间最棒的酒吧老板,哦,是俄勒冈州的波特兰。”
劳埃德感谢他的称赞。
杰克砰地将伊克赛锭的瓶盖打开,摇出两粒药锭,丢进嘴巴,一股熟悉的胃酸味道顿时涌入嘴里。
他忽然感觉到大家在盯着他看,好奇又带点轻视。身后的雅座坐满了人——头发逐渐灰白的杰出男人和美貌的年轻女孩,全都变装打扮,兴致盎然地注视着这不成样的戏剧排演。
杰克旋转凳子转过身去。
雅座全都是空的,从酒吧门旁向左右两边伸展开去,位于他左边的那排在吧台马蹄形的弯角处转到吧台侧边,一直排到房间窄边的尽头,坐垫和靠背都包着皮革。闪亮的福米卡塑料贴满桌面,每张上头都有一个烟灰缸,每个烟灰缸里都有一盒火柴,科罗拉多酒吧的字样用金箔烫印在每个纸板火柴盒的双扉推门商标上方。
他转回身来,表情痛苦地吞下未完全溶解的伊克赛锭片。
“劳埃德,你真是神奇啊!”他说,“竟然已经准备好了。你的速度只有你那双那不勒斯眼睛的深情美丽才能超越。干杯。”
杰克凝视着二十杯虚构的饮料,马提尼酒杯上凝结的水珠呈现红色,每一杯都配有用搅拌棒插着的一颗圆胖的绿橄榄。他几乎能闻到空气中杜松子酒的香气。
“戒酒货车,”他说,“你有认识跳上戒酒货车的绅士吗?”
劳埃德承认自己偶尔会认识这样的人。
“那你曾经在这种人跳脱戒酒货车之后,重新跟他打过交道吗?”
劳埃德诚实说,他想不起来了。
“那么,就是从来没有过了。”杰克说。他的手握住第一杯酒,将拳头举到张开的嘴边,然后往上一倒。他一口吞下,再将虚构的酒杯往肩膀后头一扔。人群又回来了,刚从化装舞会回来,他们审视着他,用手掩着嘴偷笑。他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倘若吧台背后的酒架是一面镜子,而不是可恶讨厌的空架子的话,他就能看见他们了。让他们瞪着看吧!去他们的。让想看的人尽量看吧!
“是的,你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告诉劳埃德。“很少人从传说中的戒酒货车回来,但那些回来的人都有可怕的故事可以说。当你跳上去的时候,它看来就像是你所见过最明亮、最干净的货车,十英尺高的车轮让车子的底部高出排水沟,所有醉鬼都带着棕色牛皮纸袋,装着自备的雷鸟牌加度葡萄酒和老祖父的私酿波本威士忌横七竖八地躺在沟里。你远离所有对你投以厌恶的眼光,叫你自我检点,或是滚到别的镇去装模作样的人。劳埃德我的伙伴,从排水沟看过去,那是你见过外观最精致的货车。全车悬挂着彩带,前头有铜管乐队,每边各有三名女指挥,快速挥动着她们的指挥棒,并朝你闪露她们的小短裤。噢老兄,你得搭上那辆货车,远离这群将劣质烈酒一滴不漏地喝光的醉鬼,他们一边猛灌着烈酒,一边闻着自己的呕吐物,并且沿着排水沟搜找半英寸长的烟屁股抽。”
他又喝干两杯想象中的酒,将酒杯扔到背后去,几乎能听见杯子砸碎在地板上的声音。该死,如果不是喝醉了的话,那肯定是伊克赛锭造成的。
“所以,你爬上去,”他告诉劳埃德,“你真高兴上去那里。我的天,是啊!那是肯定的。那辆货车是整个游行队伍中最大、最棒的花车,每个人都列队站在街道两边,全都为了你鼓掌欢呼挥手,那些排水沟里喝得烂醉的酒鬼除外。那些家伙曾经是你的朋友,但现在全都被抛在你后头了。”
他将里面空无一物的拳头抬到嘴边,再灌下一杯——干掉四杯,还有十六杯,进展绝佳。他在高脚凳上微微摇摆。让他们盯着看吧!如果他们愿意这样的话。照张相片啊!各位,这样可以持久一点。
“劳埃德,我的兄弟,之后你就开始看清真相,一些你从排水沟看不见的东西。比方说货车的地板只不过是单纯的松木板,新鲜得还淌着树液,假如你把鞋子脱掉,肯定会扎到刺。好比说货车上唯一的家具是没有软垫可坐的高背长椅,事实上这些只不过是教会的长凳,每隔五英尺左右就有一本唱诗集。比如说货车上所有坐在教会长凳上的人都是平胸女士,她们身穿领口周围有一点蕾丝的长洋装,头发梳到后面挽成髻,绑得紧到你几乎能听见头发在尖叫。每张脸孔都呆板、苍白发亮,她们全都唱着‘我们聚集生命河——边,在极美丽、极美丽的,河——边。’最前面有个金发的臭婆娘在弹风琴,要求她们唱大声点,再唱大声点。然后有人用力塞了一本唱诗集到你手中,说:‘唱出来吧!兄弟。如果你希望待在这辆货车上,你就得早上唱、中午唱、晚上唱,尤其是晚上更应如此。’劳埃德,你这时才领悟到这辆货车的真面目。这是窗户上装有铁栏杆的教堂,是女人的教堂,你的囚牢。”
他顿住。劳埃德不见了。更糟的是,他从来不曾存在过。那些酒也从来不曾存在。唯有坐在雅座里的人,那些从化装舞会来的人,他几乎能听见他们掩着嘴发出的压抑笑声,并且感觉到他们的眼睛闪烁着针尖般犀利、残忍的光芒。
他再度旋身。“让我——”
(一个人待在这儿?)
所有的雅座全都空无一人。笑声如秋天飘落的树叶,渐渐沉寂下去了。杰克目不转睛地瞪着空荡荡的酒吧半晌,眼睛圆睁,眼神深沉。他的前额中央青筋突起,怦怦直跳。在他心中最核心的深处,一个令人发冷的念头慢慢成形,他的精神逐渐错乱。他感到一股冲动,想要举起旁边的吧台高脚凳,翻转过来,然后如一阵复仇的旋风般横扫过整间酒吧。然而他仅是转回身来面向吧台,咆哮道:
翻滚吧,
在三叶草丛间,
躺下来翻滚,一次又一次。
丹尼的脸庞浮现在他眼前,不是丹尼平常那张活泼又灵动、眼睛闪闪发光、清澈纯净的脸,而是紧张兮兮、如行尸走肉般的陌生脸庞,眼神呆滞晦暗,嘴巴稚气地噘着,还含着大拇指。他到底在干什么?当他儿子在楼上某个角落,表现得像是该进精神病房的患者,和沃利·霍利立斯描述过的维克·史坦格被身穿白大褂的男人带走之前的举止一模一样时,他居然坐在这儿对着自己说话,活像个生闷气的青少年。
(可是我绝对没有对他动手!可恶,我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