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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佛罗里达

哈洛兰太太的三儿子迪克穿着厨师的白制服,嘴角叼着鸿运牌香烟,将改装过的凯迪拉克轿车倒出顶级蔬菜批发市场后头的停车格,然后绕着建筑物慢慢开。马斯特顿——如今是这间批发市场的合伙人,走路时依旧习惯拖着脚走,那是他从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就养成的习惯——正推着一大箱莴苣进入又高又暗的建筑物。

哈洛兰按了下按钮,降下副驾驶座边的车窗,喊道:“那些鳄梨该死的太贵了吧,你这个吝啬鬼!”

马斯特顿回过头,大大地咧开嘴笑,把三颗金牙全露了出来,回喊道:“嘿,我的好兄弟,我可完全清楚你会把鳄梨用在什么料理上。”

“像这样的评论我会记下来的,兄弟。”

马斯特顿朝他竖起中指。哈洛兰马上也回敬了他。

“买到小黄瓜了吗?”马斯特顿问。

“买到了。”

“你明天早点来,我给你刚到货的马铃薯,品质是你见过的最棒的。”

“我会派小弟来,”哈洛兰说,“你今晚要来吗?”

“你会供应酒吗,兄弟?”

“那有什么问题。”

“我会到的。你回家时可别超速喔,听到没?从这儿到圣彼得的每个警察都知道你的大名呢!”

“你很清楚嘛,啊?”哈洛兰咧嘴笑着问。

“我知道的比你多!我的朋友。”

“听听这无礼的黑鬼说的话。你会听信他吗?”

“继续啊,在我开始扔莴苣之前赶快滚吧!”

“你丢啊!我就可以捡免费的。”

马斯特顿作势要丢颗莴苣,哈洛兰连忙闪避,摇起窗户,继续开车。他感觉很愉快。过去半个钟头左右,他一直闻到一股柳橙味,但他不觉得有何古怪,因为过去半个小时他都在蔬果市场里面。

现在是东部标准时间,下午四点三十分,十二月的第一天,冬老先生将他长了冻疮的臀部稳坐在国内大部分的地区,但在这儿,男人都穿袒露颈部的短袖衬衫,女人穿着轻薄的夏季洋装和短裤。佛罗里达第一银行大楼顶端,一台边上镶着巨大葡萄柚的数字温度计一再闪烁着华氏七十九度。感谢上帝厚爱佛罗里达,哈洛兰心想,赐予蚊子和一切。

轿车后头是两打鳄梨、一箱小黄瓜、一箱柳橙和一箱葡萄柚。三大购物袋中装满百慕达大洋葱,这是慈爱的上帝创造的最美妙的蔬菜,还有些质量相当好的甜豌豆,这将随着主菜一起端上饭桌,但十次有九次会被原封不动地退回,另外还有一个青绿的笋瓜,这完全是给他个人享用的。

哈洛兰在佛蒙特街口的转弯车道上停下来等红绿灯,当绿色箭头出现时,他踩下油门开上州道二一九号,速度加到四十后就平稳地行驶,直到逐渐远离城镇,代之出现的是城镇远郊杂乱无序加油站、汉堡王和麦当劳快餐店。今天的订货不多,他大可派贝德克去做这件事,不过贝德克一直寻求自己购买肉品的机会,此外,如果有办法的话,哈洛兰从不错过与法兰克·马斯特顿来来回回拌嘴的机会。马斯特顿今晚也许会过来看个电视,喝哈洛兰的布什米尔斯爱尔兰威士忌,或许他不会出现,不管怎样都无所谓。但是如今每一次见面都变得很重要,因为他们不再年轻。过去几天内,他似乎常常想到这个事实。不再那么年轻,当你岁数将近六十(或者——说实话,别说谎——过了六十),你不得不开始想到死亡。你随时都可能走。这个礼拜这件事一直盘踞在他的心中,不是什么沉重的想法,而是当成一个事实。死亡是生命的一环,倘若你期望做个完整的人,就必须一直设法去了解死亡。就算自己死亡的事实难以理解,至少不是完全无法接受。

他说不上来为何该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他亲自来取这批小量订货的另一个理由是,如此一来他就能到弗兰克烧烤餐厅楼上的小办公室去。那里现在有律师(去年在那儿的牙医显然已经破产),一位名叫麦基弗的年轻黑人。哈洛兰踏入办公室,告诉麦基弗他想要立遗嘱,询问麦基弗是否能帮助他?麦基弗问他,“那么,你希望多快能拿到文件?”哈洛兰说,“昨天。”说完把头往后一仰大笑起来。麦基弗继续问他,“你心里还有复杂一点的考虑吗?”哈洛兰并没有。他有凯迪拉克轿车、银行账户——里头大约有九千美元——一笔微不足道的支票存款,还有一柜子的衣物。他希望所有的财产都归他妹妹。“万一你妹妹先你而去怎么办?”麦基弗问他。“没关系”,哈洛兰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会再立个新的遗嘱。”不到三个小时,文件就完成并签好了名——对狡诈的律师来说,实在是神速的作业——此刻它已折好放入蓝色的硬信封里,上面以古英文字体印着“遗嘱”,收在了哈洛兰胸前的口袋里。

他说不上来自己为何选择这个阳光和煦、心情十分愉快的日子,做这件他拖延好几年的事,但冲动就是突然找上他,而他没有拒绝。他向来习惯照着直觉去做事。

现在他已经离城镇相当远了。他将轿车的时速加快到超过规定的六十英里,让车子在左手边的车道驰骋,超越多数开往彼德斯堡的车流。他凭经验知道这台轿车开到九十依然像铁一般坚实,就算到一百二十都不大会轻飘飘的。但是他血气方刚的时代早就过去了。如今想到要在笔直的公路上把车子的速度提高到一百二十只会把他吓坏,他的年纪大了。

(天啊!那些柳橙的味道真强烈。不知道是否会消退?)

一些虫子噼噼啪啪地撞在窗户上。他把收音机调到“迈阿密之魂”电台,听到艾尔·格林温柔、哀泣的嗓音。

“我们共度的时光多么美好,

此刻时间已晚,我们不得不分离……”

他摇下车窗,把烟蒂扔出去,再将车窗摇得更低点,好让柳橙味消散掉。他的手指轻敲方向盘,低声跟着哼唱。祈求行车平安的圣克里斯多弗圣牌吊挂在后视镜上,轻微地来回摇晃。

忽然间柳橙味更为浓烈,他心知有东西来了,某个东西正朝他而来。他在后视镜中看见自己的眼睛,惊骇得越睁越大。接着那东西在刹那间来到,如一股强烈气流把其他的一切——音乐、前方的道路,作为人类独特的个体的自我意识——全都驱散。那感觉仿佛有人拿把心灵的手枪抵住他的头,并用点四五口径的尖叫射中他。

(!噢迪克,噢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来吧!)

轿车刚好与一辆福特斑马(Pinto)旅行车并行,驾驶员是一位身穿工作服的男人。那个工人见轿车偏到他的车道就猛按喇叭。当凯迪拉克依旧偏着要挤过来时,他朝驾驶人迅速瞄了一眼,只见一名大块头的黑人直挺挺地坐在方向盘后,眼睛茫然地往上看着什么。后来工人告诉他老婆说,他知道那个黑人留着目前流行的发型,但当时看来简直就像那黑鬼头上的每根头发都竖直起来似的。他想那黑人准是心脏病发作了。

工人用力急踩刹车,稍微落在了黑人的后面,幸亏后面没有车。凯迪拉克的车尾领先在前,仍然继续往这边的车道插,工人惊恐得不知所措,瞪大双眼看着火箭形状的长长车尾插进他的车道,距离他的前保险杆就差四分之一英寸。

工人切到左边车道,继续猛按喇叭,并对着喝醉酒似的左右摇摆的豪华轿车大声咆哮。他邀请轿车驾驶人自行做违法性行为,和形形色色的啮齿动物和鸟类进行口交。他清楚地说出自己的提议,要所有黑人血统的家伙返回他们的原先居住的大陆去。他表达自己真心相信轿车驾驶人的灵魂死后难逃下地狱的下场。最后他总结说,他相信曾在新奥尔良的妓院里遇到过轿车驾驶人的母亲。

然后他超到前面,脱离险境,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尿湿了裤子。

哈洛兰的脑海中,同样的念头不断地重复

(迪克,来吧!迪克,求求你来吧!求求你!)

但是声音开始逐渐转弱,就像你达到电台广播信号范围的边界时,收音会越来越差一样。这时他才糊涂地留意到自己的车正以超过五十英里的时速,行驶在未铺柏油的路肩上。他把车子开回车道上,感觉车尾摇摆了一下才重回路面。

前方不远处有个A/W乐啤露的啤酒店,哈洛兰打了灯号后转进去,他的心脏在胸膛痛苦地怦怦猛跳,脸色是一片苍白死灰。他开进停车场,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擦拭前额。

(我的上帝啊!)

“我能为您服务吗?”

这声音又吓了他一跳,尽管这不是上帝的声音,而是出自年轻可爱的路边餐馆服务生,她拿着点菜单站在哈洛兰敞开的车窗旁。

“喔好,小女孩,给我一杯漂浮露啤,加两匙香草冰淇淋,好吗?”

“好的,先生。”她转身走开,臀部在红色的尼龙制服下优美地晃动着。

哈洛兰向后躺靠在皮椅上,闭上眼睛。现在已收听不到任何残余的讯号。在他停进这里向女服务生点菜之前,最后一丝讯号就逐渐消失了,只剩下极不舒服的阵阵头痛,仿佛大脑被绞拧之后揪出来,挂在外头晾干。如同他在厄尔曼那个蠢货的大建筑那儿,让那孩子丹尼朝他闪灵时所造成的头痛一般。

可是这回声音响亮多了。那一次男孩只是和他闹着玩儿,这回是纯粹的惊慌,每个字都在他脑中大声地尖叫。

他低头看着双臂。炽热的阳光照在上面,但手臂仍起了鸡皮疙瘩。他记得自己告诉过男孩,需要帮助的话可以叫他,如今男孩在呼唤他了。

他忽然惊觉自己根本不该将小男孩留在山上,他的闪灵是如此地明显。他留在那里必定会出问题的,也许是严重的问题。

他猛然发动车子,挂上倒挡,倒回到公路上,急遽加大油门离开了。那个扭屁股的女服务生站在啤酒店的拱廊下,手里捧着盛漂浮露啤的餐盘。

“你是怎么搞的,失火了吗?”她大声喊道,但哈洛兰已经走了。

经理是位名叫奎姆斯的男人,哈洛兰进来的时候,奎姆斯正在与他的赌马经纪人谈话。他要下注在洛克威的四号马上。不,不要连本带利地赌,不要投注前两名,不要正序连赢,也不要该死的赛前下注。只要下注在那个小不点儿四号上,六百美元整。还有星期天的纽约喷射机队。他是什么意思,喷射机队和水牛城比尔队比赛?他难道不知道喷射机队和哪一队比赛吗?五百块,比分为1:7。奎姆斯挂上电话时,看起来心烦意乱,哈洛兰顿时明白为何这个男人经营小型温泉疗养旅馆,一年赚五万美元,却还穿着下摆磨得发亮的西装。他用一只眼打量着哈洛兰,眼睛仍因为昨晚喝了太多波旁威士忌而布满血丝。

“什么事?迪克?”

“是的,长官,奎姆斯先生。我想是吧!我需要请三天假。”

奎姆斯黄色薄衬衫的胸前口袋里放着一包肯特香烟。他没有拿出烟包,而是直接从口袋夹出一根,闷闷不乐地咬住拥有专利的内嵌式过滤嘴,然后用桌面上的蟋蟀牌打火机点燃香烟。

“我也需要,”他说,“不过,你有什么事需要请假呢?”

“我需要三天,”哈洛兰再说一次。“是为我儿子。”

奎姆斯的目光落在哈洛兰的左手上,他的左手并没有戴戒指。

“我在一九六四年就离了婚。”哈洛兰耐心地说。

“迪克,你知道周末的情况怎样。我们是客满的,满到爆,就连廉价的住房都满了。星期天晚上我们甚至连日光休息室都挤满了人。你可以拿走我的表、我的皮夹、我的养老金——该死的!如果你能忍受的了我老婆的话,甚至可以把她带走,但是请不要跟我要求休假。他怎么了?生病了吗?”

“是的,长官,”哈洛兰一边说,一边拧着一顶便宜的布帽,转动眼珠子,还想拼命表现一下自己。“他中枪了。”

“中枪!”奎姆斯说。他取下香烟,搁在印有密西西比大学校徽的烟灰缸里,他是那儿工商管理系的毕业生。

“是啊,先生。”哈洛兰阴沉地说。

“打猎时出的意外吗?”

“不是的,先生,”哈洛兰说,将声音压低,让语调更为沙哑。“珍娜和一个卡车司机同居,他是个白人。他开枪打了我儿子,他现在在科罗拉多丹佛的一家医院,情况危急。”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以为你去采买蔬菜。”

“是啊,长官,我的确是去买菜去了。”他到这儿之前才刚绕到西联的办公室,预订了一辆斯特普尔顿机场的埃尔维斯租车,离开前顺手摸到一张西联的电报用纸。现在他从口袋拿出折得皱巴巴的空白表格,在奎姆斯充血的眼前闪一下,然后放回口袋,再将声音压得更低一点,说:“珍娜发的。我刚回来就看见电报已经在信箱里。”

“天哪,我的天啊!”奎姆斯说。他脸上显露出忧虑、紧绷的奇怪表情,哈洛兰十分熟悉这种表情。这是自以为“擅长与有色人种打交道”的白人,在遇到对象是黑人或他虚构的黑人儿子时,能够表露出最近似于同情的表情。

“嗯,好吧,你可以走了。”奎姆斯说,“我想,贝德克可以接手三天吧!那个酒馆服务生也能帮点忙。”

哈洛兰点点头,继续拉长着脸,但是一想到服务生帮忙贝德克的景象,他就忍不住在心里偷笑。就连状态良好的时候,哈洛兰都怀疑那男孩是否能第一次就射中小便池呢!

“我想退回这礼拜的工资,”哈洛兰说,“全部的。我知道这会让你很为难,奎姆斯先生。”

奎姆斯的表情更加紧绷,看起来仿佛有根鱼刺鲠在他的喉咙。“我们晚点再谈这件事。你先去收拾行李,我去跟贝德克商量。需要我帮你订机票吗?”

“不用了,先生,我自己会订。”

“好吧!”奎姆斯站起来,诚心诚意地倾身向前,吸进大量从他的健牌烟飘散出来的烟雾。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削白皙的脸憋得通红。哈洛兰费力地维持忧郁的表情。“迪克,我希望一切都能好转。有消息就打个电话回来。”

“我会的。”

他们在办公桌上方握了下手。

哈洛兰下到一楼,走到另一头员工的住宿区,然后突然摇头晃脑地爆出洪亮的笑声。他仍咧着嘴,用手帕擦拭泛泪的眼睛时,柳橙味又出现了,浓郁得令人窒息,紧接着闪电随之而来,击中他的头部,让他恍如喝醉似的摇摇晃晃退到粉红色的灰泥墙边。

(迪克,求求你来吧!求求你来吧!赶快来啊!)

他稍微恢复精神后,终于觉得有能力爬上外头的楼梯进到他的房间里。他一直将大门钥匙藏在灯芯草编的门垫底下,当他弯身下去拿的时候,一样东西从内侧口袋里掉了出来,声音不响地砰的一声落在二楼的地板上。他的心思仍集中在使他心惊胆战的声音上,因此瞬间,他仅能茫然地盯着蓝色的信封,不清楚那是什么。

然后他把信封翻过来,细长的黑色字体写的“遗嘱”两个字朝上瞪着他。

(噢,我的天啊!是这么回事吗?)

他不确定,但是有可能。整个礼拜他的心里一直想着自己的生命终点,就好像……嗯,就像是

(来吧,说出来啊)

像是一种预兆。

死亡?一刹那,他的一生似乎在他眼前闪过,不是历史,也不是哈洛兰太太的三儿子迪克一生所经历过的起起落落的轨迹图,而是他此刻的生活现状。马丁·路德·金曾在子弹把他送入殉道者的坟墓前不久,告诉他们他已登上山巅。迪克无法如此断言。虽然没爬上山顶,但是在多年的奋斗之后,他到达了阳光普照的高原。他有好朋友。拥有无论到任何地方找工作所需要的所有推荐人。当他想要发泄性欲的时候,唔,可以找个朋友般的对象,她不会问他问题,也不会大费周章地寻求这一切的意义。他已接受自己的黝黑肤色,并且是欣然地接受。另外感谢上帝,他已经活了六十多岁,还能自由自在地漫游。

他打算拿旅程的终点,他的生命终点去冒险吗?就为了三个他甚至不认识的白人?

但那是个谎言,难道不是吗?

他了解那个男孩。他们彼此分享的事情,是交情超过四十年的好朋友都无法分享的。他熟悉男孩,男孩也熟知他,因为他们各人脑中都有一种探照灯,那不是他们自己要求得来的,而是上天赋予的。

(不,你的是手电筒,他才是拥有探照灯的人。)

有的时候那道光,那道灵光,似乎是相当美好的东西。你能选中赛马,或者像男孩说的,当你爸爸的旅行箱不见时,你能告诉他旅行箱的下落。然而那只是沾酱,色拉上的酱汁,底下那碗色拉里有冰凉的小黄瓜,也有苦味的野豌豆。你能品尝到痛苦、死亡和泪水。如今男孩受困在那个地方,他将会过去,为了男孩。因为对男孩而言,当他们用嘴巴交谈时,两人只是肤色不同而已。因此他要去。他会尽自己所能去做,因为倘若他不做的话,男孩就会死在他的脑袋里。

不过因为他是凡人,他忍不住强烈地希望厄运永远别降临到他的头上。

(她开始爬出来追他。)

他正把换洗衣物丢进准备过夜的行李袋时,一个念头突然浮现,那段回忆的力量让他当场僵住,一如以往每当他想起来的时候。他试着尽可能少地去回想那段记忆。

那个清洁女服务生,名叫德洛莉丝·维克瑞的,一直歇斯底里,对其他负责客房清洁的女服务生说了一些事,更糟的是,还对部分客人说。当消息传到厄尔曼耳朵里时,如那愚蠢的骚货早该知道的,他即刻将她开除了。她泪汪汪地来找哈洛兰,并不是来提遭到解雇的事,而是哭诉她在二楼房内看到的东西。她说,她到二一七号房换毛巾时,梅西太太僵死地躺在浴缸里。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事。他们前一天就小心翼翼地把梅西太太搬走了,甚至一路送她飞回纽约——装在货舱里,而非她习惯坐的头等舱。

哈洛兰不大喜欢德洛莉丝,但他那晚还是上去查看了一番。那名女服务生二十三岁,肤色如橄榄,她在营业季末旅馆步调缓慢下来时做餐桌女招待。她有些微的闪灵,哈洛兰判断,实际上不过是一闪而过的火星一样。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和随行的人穿着褪色的布衣,进来用餐,德洛莉丝就和别人交换去服务他们那桌;贼眉鼠眼的矮小男人会留一张亚历山大·汉密尔顿的肖像<a id="z22" href="#bz22">[22]</a>在餐盘底下,对特地与人交换的女孩实在够差劲,但更糟的是,德洛莉丝还为此洋洋得意。她很懒散,在一个不容许偷懒的男人所经营的旅馆里浑水摸鱼。她会坐在亚麻布织品储藏柜中,边翻阅自白杂志<a id="z23" href="#bz23">[23]</a>边抽烟。但厄尔曼无论何时悄悄巡视(被他逮到正在偷懒的女孩,就倒霉了),都发现她在勤奋地工作,她的杂志藏在高架上的被单底下,烟灰缸安全地塞在制服口袋中。没错,哈洛兰想,她是个爱摸鱼的懒鬼,其他的女孩怨恨她,但德洛莉丝拥有小小的闪灵,总是能让她事事顺利。不过她在二一七号房所见到的却把她吓惨了,所以非常高兴地捡起厄尔曼发给她的解雇通知就走人。

她为什么来找他呢?有闪灵的人彼此心心相通,哈洛兰心里想着,对这句双关语咧嘴一笑。

因此那晚他上楼潜入那个房间,这间房隔天又将有人占用。他用办公室的总钥匙进去,倘使厄尔曼抓到他拿那把钥匙,他就会加入德洛莉丝·维克瑞失业的行列。

浴缸周围的浴帘是拉上的。他将其拉开,但即使在拉开之前,他已有预感将会看到什么。梅西太太,浑身肿胀青紫,湿淋淋地躺在水半满的浴缸里。他站着俯视她,颈部的脉搏急速地跳动。“全景”里还有别的东西:梦魇不定期地反复出现,像是某个化装舞会,他正在“全景”的舞厅为舞会准备餐饮,当呼喊摘下面具的叫声响起,每个人露出的面孔都是腐烂的昆虫;另外还有那些树篱动物,两次,也许三次,他看见(或者自以为看见)它们在动,非常轻微地。那只狗似乎会从坐起身的姿势改变成微微蹲伏状,而狮子似乎会前进,仿佛在威吓游戏场上的小孩子。去年五月,厄尔曼派他上阁楼找寻那套如今立在大厅壁炉旁、装饰华丽的司炉用具。他上去那里时,悬挂在头顶上的三颗灯泡突然熄灭,害他迷失了回到活动门的路。他跌跌撞撞地四处走了不知多久,越来越恐慌,一会儿小腿擦到箱子蹭破了皮,一会儿撞到东西,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黑暗中有东西在悄悄跟踪他。有个巨大恐怖的怪物在灯灭时,正巧从木制品中冒了出来。当他确实给活动门的带环螺栓绊倒后,他使尽全力飞快地冲下楼,连活动门都没关,露出漆黑而凌乱的内在,觉得自己勉强躲过一劫。事后,厄尔曼亲自到厨房告知他,他任由阁楼的活动门敞开,几盏电灯亮着。难道哈洛兰以为客人想要到上面去玩寻宝游戏吗?他以为电不用钱吗?

而且他怀疑,不,几乎是肯定,有几位客人也看到过东西或听到声音。他待在那儿的三年内,总统套房被预订了十九次,其中六位投宿那间的客人提前离开饭店,有的看起来明显地身体不舒服。还有的客人同样仓卒地离开别的房间。一九七四年八月的某天晚上,接近傍晚时分,一名在朝鲜战争中赢得铜星和银星勋章的男人(那人如今担任三家大公司的董事,据说曾亲自解雇一位知名的电视新闻男主播),莫名其妙地在果岭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而在哈洛兰为“全景”工作的期间,就有许多孩童拒绝走入游戏场。有个孩子在水泥环里玩耍时忽然痉挛,但是哈洛兰不知道这是否能归咎于“全景”致命可怕的女妖歌声,佣人之间谣传那孩子——一位帅气电影明星的独生女——是靠药物控制病情的癫痫患者,只是那天忘了吃药。

因此,低头瞪着梅西太太的尸体,他虽然被吓到,但并不十分惊恐;这并非完全出乎意料。恐惧出现在她睁开眼露出空洞的银色瞳孔,对他咧开嘴笑的时候。惊恐发生在当

(她开始从浴缸里爬出来,在后面追他。)

他拔腿逃跑,心跳加速,即使门关上,在身后牢牢锁住,他仍然觉得不安全。事实上,此时拉上登机旅行手提包的拉链,他对自己坦承,从那之后在“全景”的任何角落,他都不再感到安全。

而今,男孩在呼唤,大声地呼救。

他看了一下手表,下午五点半。他走到公寓门边,想起科罗拉多现在正值隆冬,尤其在高山上,天气更冷。于是走回衣柜,从聚氨酯的干洗袋里取出羊皮衬里的长大衣,搭在手臂上。那是他拥有的唯一一件冬衣。他关掉所有的灯,环顾四周。他遗忘了什么事情吗?有,还有一件事。他从胸前口袋里拿出遗嘱,将它插入梳妆台镜子的边框里。运气好的话,他还可以回来拿。

是的,运气好的话。

他离开房间,锁上门,把钥匙放到灯芯草门垫底下,从外面的阶梯跑下去,径直朝他那辆改装过的凯迪拉克轿车跑去。

*

在前往迈阿密国际机场的半途中,安心远离大家都知道奎姆斯或他身边的马屁精会偷听的电话交换机后,哈洛兰将车停在购物中心的自助洗衣店,打电话给联合航空公司。询问:有没有班机到丹佛?

有一班预计在六点三十六分起飞。先生有办法赶上吗?

哈洛兰看看手表,表上显示六点零二分。他回答说他有办法赶上。飞机上还有空位吗?

请让我查一下。

耳边传来沉闷的金属声,接着是甜得发腻的曼托瓦尼的歌声,本该是为了让等候变得比较愉快,但事实上并没有。哈洛兰将身体重心从一只脚轻快地移到另一只脚,目光交替一会儿看看手表,一会儿看看背上背着入睡婴儿的年轻女孩,她正取出投币式美泰克洗衣机里的衣物。她担心会比预计的时间晚到家,烤肉会烧焦,而她丈夫——马克?麦可?麦特?——会大发脾气。

过了一分钟,两分钟。他正下定决心要继续往前开去碰碰运气时,负责班机订位的职员那听起来像录音的声音响了起来。还有个空位,有人取消订位,是在头等舱。这样有没有影响呢?

没有。他要订位。

刷卡还是付现金呢?

现金,亲爱的,付现金。我得赶紧走了。

那么大名是——?

哈洛兰(Hallorann),“H-a-l-l-o-r-a-n-n”。回头见!

他挂断电话,急忙往门口冲。那位姑娘的心思很单纯,也许正在挂念烤肉呢,一遍又一遍地朝他播送,直到他觉得自己快要抓狂。有的时候就会如此,毫无来由地捕捉到一个想法,与其他事情毫不相干,完全纯净……而且通常毫无用处。

他差点赶上。

他把轿车速度加快到八十,事实上机场已经在望,就在这时一名佛罗里达警察要他停靠路边。

哈洛兰把电动车窗放下,对警察张开口,对方正在翻手上的罚单册子。

“我知道,”警察安慰似地说,“你是赶到克利夫兰参加父亲的丧礼呢,还是赶到西雅图参加你妹妹的婚礼?还是一场圣荷西的火灾彻底毁掉了你爷爷的糖果店?又或是质量上乘的柬埔寨大麻正在纽约市的航站置物柜里等着?我爱死机场外围的这段路了,从小,说故事时间就是我在学校最喜欢的活动了。”

“听着,警官,我儿子——”

“故事中唯一不到最后我永远猜不出来的是,”警官说着,找到罚单册子的正确页数,“违规骑士/说故事的人的驾照号码和注册信息。所以还是识相一点吧!让我瞅一眼。”

哈洛兰直视着警察镇定自如的蓝眼睛,盘算着是否仍要用那套儿子情况危急的故事辩解,最后明白那只会让情况更糟。这名公路警察可不是奎姆斯。他掏出皮夹。

“好极了,”警察说,“你可以帮我把东西拿出来吗?我就是得看看最后的结果如何。”

哈洛兰一语不发地拿出驾照和佛罗里达州的登记证,递给交通警察。

“非常好。因为非常配合,所以你赢得一份礼物。”

“什么礼物?”哈洛兰满怀希望地问。

“等我抄完这些数字时,我要你帮我吹一个小气球。”

“噢,我的老天——啊!”哈洛兰呻吟着,“警官,我的飞机——”

“嘘,”交警说,“可别不听话喔!”

哈洛兰闭上了眼睛。

他在六点四十九分到达联合航空公司的服务柜台,抱着班机延误的一线希望。他甚至无须开口问,入口处乘客服务台上方的起飞屏幕说明了问题。飞往丹佛的九〇一号班机,预计在东部标准时间六点三十六分起飞,已于六点四十分离开。九分钟前。

“噢,可恶!”迪克·哈洛兰说。

突然间,柳橙的味道浓郁得令人倒胃口,他才刚到男厕,那讯息就来了,震耳欲聋,令人闻之丧胆:

(!求求你来吧!迪克,来吧!求求你!求求你来吧!)

39.楼梯上

从佛蒙特搬到科罗拉多之前,他们为了增加一点流动资金而卖掉一些资产,其中一样物品是杰克收藏的两百张摇滚和蓝调节奏的老唱片。这些全都在庭院旧货拍卖中以一张一元的价格售出。在这些唱片中,丹尼个人最喜欢的是一套埃迪·科克伦的双唱片,唱片封套上附有四页由伦尼·卡耶写的说明文字。温迪时常为丹尼特别钟爱这张专辑感到惊诧,因为这张唱片的歌手是个生活放纵、英年早逝的小伙子……事实上,他过世的时候,她自己也才年仅十岁。

此刻,七点十五分(山区标准时间),正当迪克·哈洛兰告诉奎姆斯他前妻的白人男友一事时,温迪瞧见丹尼坐在大厅到一楼的楼梯中间,两手交互将一个红色的橡皮球抛来抛去,嘴里哼唱着那张专辑里的一首歌。他的声音低沉、不成调。

“所以我爬一楼、二楼、三楼、四,”丹尼唱着,“五楼、六楼、七楼……当我抵达顶楼,我已累到无法摇……”

她走到他身边,在其中一阶楼梯踏板上坐下来,看到他的下唇肿成两倍大,下巴上还有干掉的血迹。她胸口的心脏吓得猛然一跳,但是她勉强保持平稳的口气。

“博士,怎么了?”她问,虽然她确信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杰克揍了他。嗯,当然啰,接下来就是这一步了,不是吗?前进的动力;迟早会将你带回起始的原点。

“我在舞厅呼叫东尼,”丹尼说,“我想我准是从椅子上摔下来了。现在不会痛了,只是觉得……好像嘴唇肿太大了。”

“事情真的是这样子吗?”她盯着儿子,不安地问。

“不是爸爸弄的,”他回答,“今天没有。”

她凝视着他,感到害怕。球从一手飞到另一只手。他看出她的心思。她儿子看穿了她的心思。

“那……东尼跟你说了什么,丹尼?”

“那不重要。”他的表情镇定,语调冷漠得令人背脊发凉。

“丹尼——”她紧抓住他的肩膀,力道比预想的还要重。但是他没有退缩,甚至也没试着把她甩开。

(噢,我们在残害这个孩子。不单单是杰克,还有我,而且也许不只是我们两个,杰克的父亲、我母亲,他们也在这里吗?当然啰,怎么不在?反正这地方满是鬼魂,再多两个又何妨?噢天上的神啊,他就像电视广告中展示的手提箱一样,塞满了东西,从飞机上摔落,再被丢进工厂的粉碎机里。或者像天美时手表,遭到痛殴也依旧照走不误。噢丹尼,我很抱歉。)

“那没什么,”他又说了一次,球在两手间传来传去。“东尼再也不会来了,它们不让他来。他被打倒了。”

“谁不让他来?”

“饭店里的人,”丹尼说。然后他望着母亲,他的眼神一点也不冷漠。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就是……饭店里的那些东西,各式各样的。饭店里充满了那些东西。”

“你可以看到——”

“我不想看见,”他低声说完,转回去注视着在他两手间画成弧形的橡皮球。“可是我偶尔能听见它们,在深夜的时候。它们就像风一样,同时发出叹息声。在阁楼、地下室、客房,无处不在。我想那是我的错,是我把它们引出来的。钥匙,那把小小的银钥匙……”

“丹尼,别这样……不要这样让你自己难过。”

“但是还有他,”丹尼说,“爸爸,还有你。它要我们所有的人。它在欺骗爸爸,耍他,想让爸爸以为它最想要的是他。其实它最想要的是我,不过它会抓走我们所有人。”

“假如有那台雪上摩托车——”

“它们不允许他,”丹尼以同样低沉的声调说,“它们让他把里头的零件丢到雪地里,丢得远远的。我梦见了。而且他知道那女人真的在二一七号房间里。”丹尼用阴郁、惊恐的眼睛注视着她。“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无所谓。”

温迪伸出一只手轻轻搂住他。

“我相信你。丹尼,告诉我真相。杰克……他是不是想要伤害我们?”

“它们会想办法让他下手,”丹尼说,“我一直在呼唤哈洛兰先生。他说假如我需要他的话,只要喊叫就可以了,所以我一直在叫。但是这非常困难,搞得我好累好累。最糟糕的是,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认为他不能回答我,因为对他来说太远了。而且我不知道对我来说是不是也太远了。明天——”

“明天怎么样?”

他摇摇头。“没事。”

“他在哪里?”她问,“你爸爸?”

“他在地下室。我认为他今天晚上不会上来。”

她突然站起来。“你就在这里等我,给我五分钟。”

天花板上悬着几根荧光灯管,厨房一片冰冷、空寂。她走到磁性滑轨上吊挂着切肉刀的架子旁,拿起最长、最锐利的一把,用擦碗巾包起来,然后将灯关上,离开厨房。

丹尼坐在楼梯上,视线跟随着红色橡皮球在手中传来传去的路径。他哼唱着:“她住在住宅区的二十楼,电梯发生了故障,所以我爬一楼、二楼、三楼、四……”

(——甜心,甜心,奔向我的甜心——)

他的哼唱中断。他仔细倾听。

(——奔向我的甜心,我亲爱的——)

那声音在他脑袋里回响,简直就像是他的一部分,如此令人害怕地靠近,仿佛是他自己思绪的一部分。那声音很温柔,极其诡秘,嘲弄着他。好似在说:

(噢是的,你会喜欢这里的。试试看,你会喜欢的。试试啊!你会喜喜喜欢的——)

现在他的耳朵张开,又能听见它们了,它们的聚会,鬼魂或幽灵,抑或饭店本身就是一间恐怖的奇幻屋,其中穿插的所有表演都是以死亡告终,里头特别上色的怪物全都真正活着,在这儿树篱会走动,小小的银钥匙能开启不祥的事。轻柔、悲叹,如夜晚在屋檐下吹拂不止的冬风般沙沙作响,那是夏天观光客绝对听不到的致命催眠的风声。宛如夏日在地面巢穴中的黄蜂令人昏昏欲睡的嗡嗡声,昏昏欲睡、死气沉沉,渐渐醒来。它们正在离地一万英尺的高处。

(为何乌鸦会像写字桌?当然是,越高越少啰!再喝一杯茶吧!)

这是活生生的声响,但不是说话声,也不是呼吸声。爱好哲学的人可能会称之为灵魂之音。迪克·哈洛兰的奶奶,在上世纪末的几年里在南方成长,她应该会称之为阴魂。灵媒调查员也许会取个很长的名字:心灵的回声、念力或心电活动。但是对丹尼而言,那只是饭店的声音,是这古老的怪物,不断地嘎吱作响,越来越紧密地包围他们;那些走廊现在越过时间和空间延展开去,里面尽是饥渴的影子,以及不得安然入睡的骚动客人。

漆黑的舞厅里,那个罩在玻璃罩下的钟用单调的乐声报时七点半。

一个因酗酒而变得粗嘎的声音,残暴无情地大声吼道:“摘下面具,我们来大干一场!”

温迪正越大厅,走到半途中,吓了一跳,猛然站住不动了。

她看向楼梯上的丹尼,他仍丢着手中的球。“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丹尼只是望着她,继续将手中的球丢来丢去。

那天晚上,他们虽然锁上门睡在一起,但仍没睡安稳。

黑暗中,丹尼的眼睛睁着,心想:

(他想要成为它们的一分子,永生不死。那是他所想要的。)

温迪想着:

(如果迫不得已的话,我要把他带到更上面去。假如我们要死的话,我宁愿死在高山上。)

她将包在擦碗巾里的屠刀放在枕头底下,手始终没远离那把刀。他们睡睡又醒醒,饭店四周吱吱嘎嘎地发响。外头如铅般厚重的天空开始飘起雪来。

40.地下室里

(!锅炉,那该死的锅炉!)

这念头全面钻进杰克·托伦斯的脑袋,边缘还镶着亮晃晃、警示的红色。紧随其后的,是沃森的声音:

(你要是忘了,指针就会慢慢、慢慢地往上爬,那么十之八九你和你家人最后就会跑到他妈的月球上了……她估计可以到两百五十,不过早在那之前就会爆炸了……当她到一百八十的时候,我可不敢下来站在她旁边。)

他整晚都待在地下室里,认真钻研那几箱旧纪录,满脑子着了魔似的觉得时间急迫,他得赶快。然而,关键的线索、能让一切明朗的关联却没有出现。他的手指由于弄碎陈旧的纸张而发黄、沾满污垢。而且因为太过专心,他根本没有查看锅炉。他前一天傍晚六点左右给锅炉减过压力,那时他刚下来。现在时间是……

他看了一下手表,立刻跳了起来,踢翻一大叠旧发票。

天啊,现在是清晨四点四十五分。

在他身后,火炉突然开始毕剥作响,锅炉发出呻吟、咻咻的声音。

他跑向锅炉。他的脸庞在过去一个月左右变得削瘦,此时覆盖着满满的胡碴,有着像是在集中营的空洞表情。

锅炉的压力计到达每平方英寸二百一十磅的位置。他想象自己几乎能看见这个修补、焊接过的老锅炉,侧边由于致命的压力而鼓胀出来。

(她会慢慢爬……当她到一百八十的时候,我可不敢下来站在她旁边。)

忽然间一个客观、诱人的内在声音对他说话。

(随它去吧!去找温迪和丹尼,赶紧离开这儿。任它爆炸到半空中。)

他能想象爆炸的景象。双重的如雷巨响首先会扯出这地方的心脏,再接着是灵魂。锅炉会随着橘紫色的闪光爆开,热烫的碎片将会降落在地下室的各个角落。他的脑海里,能看见炽热的金属碎屑有如奇形怪状的撞球到处冲撞,从地板到墙壁再到天花板,一片片边缘呈锯齿状的死神飕飕地划过空气。有的必定会笔直飞驰过石头拱门,落在另一边的旧文件上,熊熊燃烧起来。摧毁秘密,烧掉线索,成为活着的人永远无解的谜。紧接着瓦斯爆炸,火焰噼噼啪啪地发出隆隆的巨响,硕大的母火会将饭店的整个中心变成大烤肉炉。楼梯、走廊、天花板和房间全陷入火海,宛如“科学怪人”电影中最后一幕的城堡。火势扩散到两侧,匆忙席卷蓝黑交织的地毯,有如饥渴的客人。丝质壁纸烧成炭蜷曲起来。饭店内没有洒水装置,只有那些无人使用的老旧软管。而且世上没有一辆消防车能在三月底以前到达这里。烧吧,宝贝,燃烧吧!十二个小时内,这里就会仅剩骨架而已。

压力计的指针往上爬到二百一十二,锅炉发出吱嘎、呻吟的声响,宛如想要下床的老妇人。嘶嘶喷射的蒸汽开始从旧补丁的边缘冒出,焊珠也开始烧得嗞嗞响。

他没有看见,没有听见,一手搁在能卸除压力抑制火灾的阀门上僵立不动,双眼如蓝宝石般地从眼眶发出闪耀的光芒。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现在唯一尚未兑现的款项只有人寿险保单,那是他在史托文顿前一两年间的那个夏天与温迪一同办理的。假如他或她在火车事故、坠机或火灾中身亡的话,死亡保险给付是四万美元。骰子掷出七或十一就赢,秘密死去的话赢一百美元。

(火灾的话……八万美元。)

他们会有时间逃出;就算他们在睡觉,也有时间逃出去。他深信这点。而且倘若“全景”付之一炬的话,他不认为树篱或其他任何东西能够阻拦他们。

(熊熊大火。)

油腻、近乎不透明的刻度盘内的指针跳到了每平方英寸二百一十五磅。

他又想起另一个孩提时代的回忆。他们屋子后面苹果树的低枝中有个黄蜂窝,爸爸在那棵树的某根低枝上吊了一个旧轮胎,他的其中一个哥哥——如今他记不得是哪一个了——在荡轮胎时曾经被蜇过。那时是夏末,通常是黄蜂肆虐的时期。

他们的父亲刚下班回家,穿着白大褂,啤酒的味道如薄雾般地弥漫在他脸上。他召集了三个男孩布雷特、麦可和小杰克,告诉他们他打算除掉黄蜂。

“现在仔细瞧着啊!”他说,边微笑边轻微地摇晃着(他当时还没拿拐杖,与牛奶货车相撞是好几年之后的事了)。“也许你们会学到点东西。我父亲表演给我看过。”

这棵苹果树通常在九月底结果,当时还要再过半个月。而蜂窝是比这树所产出干瘪但美味的苹果还要致命的果实。父亲在黄蜂窝所在的树枝底下耙拢起一大堆被雨打湿的树叶。他点燃树叶。那天晴朗无风,树叶闷烧但没有真正燃烧起来,产生了一种气味,一种香味,至今每到秋天,当穿着睡裤及轻薄防风夹克的男人把树叶耙在一块儿点燃后,他就会闻到那个味道。有着苦涩底韵的香甜气味,强烈地唤起人的回忆。闷烧的树叶产生大量的烟雾,往上飘起掩盖住蜂窝。

父亲让树叶闷烧了整个下午,自己坐在门廊喝啤酒,将空的黑牌啤酒罐扔进老婆拖地用的塑料水桶里,两个较大的儿子陪在两旁,小杰克则坐在他脚边的阶梯上,玩着宝乐弹球,并一遍又一遍单调地唱着:“你欺瞒的心……会令你哭泣……你欺瞒的心……将使你心神不宁。”

六点十五分的时候,就在晚餐前不久,爸爸走向苹果树,三个儿子小心翼翼地聚集在他后面。他一只手中握着园艺用的锄头将树叶打散,让一小丛一小丛的叶子分散开来继续闷烧,直至熄灭,然后举起锄头柄,来回挥舞捣弄一番,试了两三下后,将蜂窝打到地上。

男孩逃向安全的门廊,但爸爸只是站在蜂窝旁,低头摇摇晃晃地朝蜂窝眨眨眼。小杰克蹑手蹑脚地走回去张望。几只黄蜂迟缓地在它们像纸糊的领地上爬行,但并没有试着飞起。从蜂窝内部,那个漆黑的异域,传出令人永远无法忘怀的声响——一种低沉、催眠的嗡嗡声,恍如高压电线的声音。

“它们为什么不想叮你呢,爸爸?”他问道。

“因为烟让它们醉了,小杰克。去拿我的汽油桶来。”

他跑去取来。爸爸把琥珀色的汽油浇在蜂窝上。

“小杰克,现在往后退,除非你想要失去眉毛。”

他退到一边去。爸爸从白色外衣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粗头火柴。他用拇指指甲点燃火柴后掷向蜂窝。蜂窝冒出白热的橘色火光,火势凶猛却几乎无声无息。爸爸退开,失控地咯咯狂笑。黄蜂窝立即烧毁殆尽。

“火,”爸爸说,面带笑容地转向小杰克。“火可以烧死任何东西。”

晚餐后,男孩走出来,在白昼逐渐减弱的余晖下,严肃地站在烧焦变黑的蜂窝旁。从热烫的内部传出黄蜂尸体宛如爆米花的声音。

压力计到达二百二十。锅炉内部哀号的低沉声响逐渐增大。喷射的蒸汽在无数个地方挺直地冒出,宛如豪猪的刺一般。

(火可以烧死任何东西。)

杰克忽然惊醒。他在打瞌睡……他睡着了,差点把自己直接送上天国。他究竟在想什么?保护饭店是他的职责,他是管理员啊!

他的双手迅速涌出恐惧的汗水,几乎握不住那个巨大的阀门。之后他曲起手指握住阀门的轮辐,转了一圈、两圈、三圈。蒸汽响亮地嘶嘶作响,犹如龙的呼吸。从锅炉底下升起的滚烫薄雾笼罩住了他,一时间,他没法再看见刻度盘,以为自己一定是等太久了;锅炉里呻吟、叮当的声音越来越响,紧接着是一连串猛烈的嘎嘎声,和金属扭曲所发出的刺耳声音。

等到部分蒸汽吹散,他看见压力计掉回到两百,并且仍在下降。从焊接的补丁四周喷出的蒸汽开始失去力道。那扭曲、摩擦的响声渐渐微弱。

一百九十……一百八十……一百七十五……

(他正在下山,以时速九十英里的速度前进,此时汽笛突然尖叫起来——)

但他认为锅炉不会爆炸了。压力已经降到一百六十。

(——他们在废墟残骸中发现了他,他的一只手搭在节流阀上,蒸汽活活烫死了他。)

他往后退离锅炉,剧烈地喘息、颤抖着。他审视双手,看见手掌上已起了水泡。让这些水泡见鬼去吧!他想。然后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他差点手搁在节流阀上死去,如同“九七老火车失事记”一曲中的工程师凯西一样<a id="z24" href="#bz24">[24]</a>。更糟的是,他可能会毁了“全景”。最终彻底地失败。他做为一名教师、作家、丈夫和父亲都失败了,甚至连当个酒鬼都失格。但是在过去失败的分类中,没有比炸掉原本该照料的建筑更厉害的。况且这还不是栋普通的建筑,一点也不寻常。

天啊!他需要痛饮一番。

压力掉到每平方英寸八十磅。他小心谨慎地再度关上减压阀,双手的疼痛让他微微缩了一下。但是从现在起,他必须比以往更加严密地看护锅炉。它可能已经严重地受损。这个冬天剩余的时间,他不会指望它能承受超过每平方英寸一百磅的压力。倘若他们觉得有点冷,也只得咬紧牙关忍受一下。

他弄破两个水泡,双手像蛀牙一样阵阵抽痛。

一杯酒,只要一杯酒就能使他好过些,但这该死的屋子里除了料理用的雪利酒之外一无所有。在这种时刻酒可是良药啊!上帝可为证,就是这样而已,当成麻醉剂。他尽了本分,如今可以用上一点点麻醉剂,比伊克赛锭的药效来得强的东西。但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他想起阴影中闪亮的酒瓶。

他拯救了饭店,饭店应该会想要酬谢他。他感觉相当有把握。他从背后口袋里拿出手帕,一边走上楼梯,一边擦着嘴唇。只要喝一点点,只要一杯,用来减缓疼痛。

他为“全景”效劳,现在“全景”该满足他的需求了。他很确定这一点。踩在楼梯上的脚步快速而急切,是从冗长、严酷的战争后返家的男人匆促的步伐。现在时间是山区标准时间,清晨五点二十分。

41.黎明

丹尼压抑地喘着气从可怕的噩梦中惊醒。梦里有爆炸,火光冲天。“全景”整个烧了起来,而他和妈咪从前面的草坪上观望着。

妈咪说:“你看,丹尼,看那些树篱。”

他看着它们,它们全都死了,身上的叶子转变成令人窒息的褐色。紧密交错的树枝隐约透出,宛如肢解到一半的尸体骨骸。然后他爸爸从“全景”巨大的双扇门中冲出来,身体像把火炬似的熊熊燃烧。他的衣服着了火,皮肤染上一股深棕色,而且颜色越来越深,头发则像一丛燃烧的灌木。

他就在这时醒过来,喉咙因害怕而绷得发紧,双手紧抓着被单和毯子。他尖叫了吗?他望向母亲。温迪侧躺着,毛毯拉到下巴处,一绺麦秆色的头发贴着脸颊。她看起来就像个孩子。没有,他没尖叫出声。

躺在床上,盯着上方,梦魇逐渐淡去。他有种奇妙的感觉,似乎惊险地避开了某个大悲剧。

(大火?爆炸?)

他让精神飘荡出去,搜寻爸爸,发现杰克站在楼下某处,在大厅。丹尼努力再挺进一些,试着进入父亲的心里。不好。因为爸爸正想着坏东西。他正在想

(很好,只要一两杯就够了,我不在乎世上哪个角落的太阳爬到横桅上,反正现在是饮酒作乐的时间。艾尔,还记得我们以前是怎么说的吗?琴汤尼波本加上少许的苦酒、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兰姆加可乐,彼此不分你我,一杯给我,一杯给你,火星人在世界上某个角落登陆了,管他是普林斯顿、休斯敦还是他妈的其他鬼地方,春季到了,我们没有人……)

(滚出他的脑袋,你这小混蛋!)

那个内心的声音吓得他往后退,他睁大眼睛,两手绷紧着抓住床单。这不是他父亲的声音,而是精巧的模仿。这声音他认得,粗哑、残忍,然而带着一种愚蠢的幽默而显得没那么尖刻。

它如此接近了吗?接下来呢?

他把被子掀开,双脚摆荡到地板上,再将床底下的拖鞋踢出来穿上。他走到门边,把门拉开,匆匆忙忙跑到主走廊,穿着拖鞋的脚踏在走廊地毯的呢绒上产生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转过转角。

走廊中间有个男人四肢着地,就趴在他与楼梯之间的走廊上。

丹尼吓呆了,动也不敢动。

那人抬头看他,一双小眼睛发红。他身穿某种缀满亮片的银白色服装,丹尼领悟到是狗的装扮。一根长长、松软下垂的尾巴从这奇怪生物的臀部拖下来,尾端还有个蓬松毛球。衣服背后是一整条拉链直通到颈部。他的左边挂着一颗既像狗又像狼的头,口鼻之上是空洞的眼窝,嘴巴张开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吼,看来是纸模做的利牙间露出地毯蓝黑色的花样。

那人的嘴巴、下颚和脸颊沾满血污。

他开始对丹尼低声咆哮。他咧着嘴笑,但那狺狺声却是货真价实的,那是由喉咙深处发出、令人胆寒的原始声音。接着他狂吠起来,露出的牙齿上也沾着血。他开始爬向丹尼,无骨的尾巴拖在后面。装扮用的狗头被忽略在一旁的地毯上,神情茫然地瞪着丹尼的肩膀上方。

“让我过去。”丹尼说。

“我要吃掉你,小鬼。”犬人回答完,咧开的嘴巴中突然发出一连串的猛烈狂吠。声音是人模仿的,但内含的野蛮却是真实的。那人的头发是深色的,局促的服装使他满头大汗,头发也因此油腻腻的。他呼出的气息混合着威士忌和香槟的味道。

丹尼畏惧地退缩,但并没有逃跑。“让我过去。”

“想都别想,”犬人回答,红色小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丹尼的脸。他继续咧着嘴笑。“我要把你吃得一干二净,小鬼。我想我要从你肥嘟嘟的小鸡鸡开始吃起。”

他开始轻佻地往前跳,一面龇牙低吼,一面小步跳跃。

丹尼的勇气突然爆发。他逃回通往他们住处的短廊,一边回头看。背后传来一串嗥叫、狂吠和咆哮的混合声,中间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咕哝声和咯咯的笑声。

丹尼站在走廊上发着抖。

“起来!”醉酒的犬人从转角处大声吼着,声音既粗暴又急切。“起来,哈利,你这狗娘养的杂种!我才不在乎你有多少间赌场、航空公司和电影公司咧!我知道你在自己家——家里独处时喜欢什么!起来!我会呼啊呼的……用力吹气……直到哈利·德温特全都被吹吹吹吹倒!”他最后发出一声吓人的长嗥,就在嗥叫声渐渐消失前,似乎又转变为愤怒和痛苦的尖叫。

丹尼担心地转向走廊尽头紧闭的卧室门,悄声地走过去。他打开门探头进去,妈妈以完全相同的姿势睡着。除了他以外,没有人听到这声音。

他轻轻关上门,再度走回他们的走廊与主廊的交叉处,希望犬人已经走开,如同总统套房墙壁上的血迹消失那般。他小心地绕过转角窥探。

装扮成狗的人仍在那儿。他已经重新戴上狗头,正在楼梯井旁四肢着地地跳着,追逐着自己的尾巴,偶尔会从地毯跳起再落下,喉咙做出狗的呼噜声。

“汪!汪!咆呜汪汪汪!嘎!”

这些声音从面具之后空洞仿效龇牙低吼的嘴巴里传出来,其间掺杂着也许是啜泣或大笑的声音。

丹尼走回卧室,在小床上坐下,用双手捂住眼睛。饭店现在主宰了一切。或许一开始发生的事只是偶发事件;也许起初他看见的东西真像可怕的图片一样不会伤害他。然而现在饭店控制了这些东西,它们会伤人。“全景”不希望他去找他父亲,那可能会破坏所有的乐趣,所以它派犬人挡住他的去路,就如同它派树篱动物挡在他们和马路之间。

但是他爸爸可以来这里。迟早爸爸会来的。

他哭了起来,眼泪无声地沿着双颊滚落。太迟了。他们会死掉,三个人全都会死,等“全景”明年春末开张时,他们会在这儿和其余的鬼魂一同迎接客人。浴缸里的女人、犬人、混凝土地道里骇人的不明东西。他们将会——

(停!马上停下来!)

他气愤地用指关节擦去眼中的泪水。他要尽全力防止这件事情发生,别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也不能发生在爸爸和妈妈身上。他要尽一切努力去试。

他闭上眼,把想法用强大、猛烈、清楚的闪灵送出。

(!迪克,求求你快点过来,我们惹上严重的麻烦了。迪克,我们需要)

忽然,黑暗中,在他身后,那个在梦中“全景”漆黑的走廊上追逐他的东西出现在那里,就在那边,穿着白袍的硕大生物,它手中老旧的球杆高举过头:

“我会让你停下来!你这讨厌的小狗!我会让你住嘴,因为我是你的父亲!”

“不!”他猛然跳回卧室的现实中,眼睛完全张开瞪着,尖叫声不受控制地从嘴巴涌出,他母亲猝然惊醒,将被单紧紧抓在胸口。

“不,爸爸,不!不!不!——”

他们两人都听见无形球杆恶狠狠地向下挥动,划破周围的空气,然后逐渐消失,陷入寂静,他跑向母亲抱住她,浑身发抖,像只掉落陷阱的兔子。

“全景”不许他呼唤迪克,那也会破坏兴致。

他们孤立无援。

外面雪下得更大了,将他们与世界隔绝开来。

42.半空中

迪克·哈洛兰的飞机在东部标准时间早上六点四十五分广播,办理登机的柜台人员将他留在三十一号登机门,他神经紧张地将旅行手提包从这只手换到另一只手,直到六点五十五分的最后登机通知响起。他们两人在寻找一位名叫卡尔登·维克的男人,他是环球航空公司由迈阿密飞往丹佛的一九六号班机上唯一没报到的乘客。

“好了,”柜台人员说着,发给哈洛兰一张蓝色头等舱的登机证。“您的运气非常好。先生,您可以登机了。”

哈洛兰急忙冲上已围起的登机空桥,让脸上挂着机械式笑容的乘务员撕掉他的登机证,把存根交给他。

“我们会在飞机上供应早餐,”乘务员说,“如果您想要——”

“只要咖啡就好,小妞。”他说完,顺着通道走到吸烟区的座位。他一直预期那位没出现的维克会在最后一秒钟冷不防从门口冒出,宛如会跳出玩具盒的小丑。靠窗座位上的女士正在看《你能成为自己最好的朋友》,脸上带着不快、怀疑的表情。哈洛兰扣上安全带,黝黑的一双大手包住座位的扶手,向缺席的卡尔登·维克保证,他得和五名强壮的环球航空公司乘务员合力才能将他拖出座位。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手表。手表以令人抓狂的缓慢速度将分针拖到七点,起飞的时刻。

七点零五分时,乘务员通知他们起飞时间将会稍微延迟,地勤的工作人员正在复查货舱门的门闩。

“白痴。”迪克·哈洛兰咕哝着抱怨。

尖脸的女士将不快、怀疑的面容转向他,再转回去继续看书。

他在机场待了一晚,在各家航空公司的柜台间打转,从联合、美国、环球、大陆到布兰尼夫,不断地骚扰售票人员。午夜后的某刻,他在小吃部喝着第八或第九杯咖啡的时候,断定自己是个傻瓜,居然把整件事扛在自己的肩上。哪儿有管理局啊!他走到最近的一排电话,与三位不同的接线生通话后,取得落基山国家公园管理局的紧急联络电话号码。

接听电话的男人声音听起来筋疲力尽。哈洛兰报了假名后说,萨德维特西边的全景饭店出了问题,很严重的问题。

对方请他稍候。

那位国家公园的巡逻队员(哈洛兰假定他是巡逻队员)大约在五分钟内回来。

“他们有民用频段的无线电对讲机。”巡逻队员说。

“他们确实有无线电对讲机。”哈洛兰说。

“我们没有收到他们的求救呼叫。”

“天哪,那不重要。他们——”

“他们到底遇到了什么样的困难,哈洛先生?”

“嗯,有一家人,管理员和他的家人。我想他可能有点神经不正常,你知道的。我想他很可能会伤害他妻子和年幼的儿子。”

“我能请教一下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的吗,先生?”

哈洛兰闭上双眼。“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汤姆·史丹顿,先生。”

“嗯,汤姆,我知道了。现在我会尽我可能地对你坦白直说。那上头发生了严重的问题,也许是像谋杀那么严重,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哈洛先生,我真的得知道你是怎么——”

“听好,”哈洛兰说,“我告诉你,我就是知道。几年前那上头有个叫格雷迪的家伙,他杀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然后朝自己扣了扳机。我现在告诉你,如果你们不赶紧过去阻止的话,同样的事情会再度发生!”

“哈洛先生,你不是从科罗拉多打来的吧!”

“不是。但是这有什么差——”

“如果你不在科罗拉多,就不在全景饭店的无线电对讲机的范围内。假如你不在无线电对讲机的范围内,就绝不可能联系,呃……”隐约传来急速翻动纸张的声音。“托伦斯一家。我让你稍候时,试着打过电话。电话不通,这没什么不寻常,饭店和萨德维特的交换台之间还有二十五英里的电话线是在地面上。我的结论是你肯定是脑袋出了什么毛病。”

“噢天哪,你这愚蠢的……”但是他太过绝望,找不出合适的名词来搭这个形容词。忽然间,他灵机一动。“打给他们!”他大喊道。

“先生?”

“你有无线电对讲机,他们也有无线电对讲机。那就打给他们啊!打给他们问问情况!”

电话传来短暂的沉默,及长途电话线的嗡嗡声。

“你也试过了,对吧?”哈洛兰问,“所以才让我等了那么久。你试过电话,接着又试了无线电对讲机,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你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你们这些家伙在那上面干什么?闲着没事坐着玩金拉米牌吗?”

“不,我们当然不是。”史丹顿生气地说。哈洛兰听到他声调中的愤怒松了一口气。他首次觉得自己是对着人,而不是对着录音机说话。“我是这里唯一的人员,先生。其他公园里的每位巡逻队员,加上狩猎警察,另外再加上志愿义工,全都去赫斯提峡谷了,冒着生命的危险,因为有三个白痴的混蛋,只有六个月的经验却决定去挑战国王公羊山的北壁。他们被困在了半山腰,也许能下来,也许不能。有两架直升机上去了,驾驶直升机的人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因为这里已经是晚上,而且开始下雪了。所以假如你还是没办法把事情说清楚的话,我可以帮你:第一,我没有人手可以派去‘全景’。第二,‘全景’现在不是重点,国家公园里发生的事才是我们优先考虑的。第三,天亮前没有一台直升机能够起飞,因为根据国家气象局的预报,快要下大雪了。你了解目前的状况了吗?”

“是的,”哈洛兰轻声说,“我明白了。”

“好吧!我猜想我没办法用无线电对讲机和他们取得联系的原因非常简单。我不知道你那边现在几点,但是我们这里是九点三十分。我想他们也许把无线电关掉,上床睡觉去了。现在如果你——”

“老弟,祝你的登山客好运。”哈洛兰说,“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他们不是唯一搞不清楚自己陷入什么处境而受困在高山上的人。”

他挂上电话。

早上七点二十分,环球航空公司七四七笨重地退出停机坪,转向,往跑道方向滑动。哈洛兰无声地长吁一口气。卡尔登·维克,无论你人在何处,尽管伤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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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终结:厄普西隆帝国

心灵终结:厄普西隆帝国

冷笔锋
关于心灵终结:厄普西隆帝国:大家好,这是本人的第一个系列中的第一部作品。作者自己也是一个心灵终结的爱好者。本文是承接结局的剧情所写下去的,只不过剧情上我会有所改动。本文的特点:1,无明确的男女主角,只有常设人物。2,与游戏上的剧情和设定有不相符指出,也就是作者自己的改动。3,还有就是一些游戏上阵营的强度,作者自己也改了改。有意见还望各位提出来,那里改动不好可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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