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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去食物储藏室,将插销拉开,跨入里面,拿了一罐西红柿汤,再把食物储藏室的门关起、闩上。这道门紧紧贴着地板。倘若你把插销闩好,就无须担心米、面粉或糖里头会有大、小老鼠的粪便。

她开启罐头,将微成胶冻状的内容物咕咚一声倒进汤锅。接着走去冰箱拿煎蛋卷需要的牛奶和鸡蛋。再去大型冷冻库拿起司。所有的这些动作是如此地平常,在“全景”成为她生活的一环之前,是她生活中经常做的,因此有助于让她平静下来。

她在煎锅里把奶油融化,用牛奶稀释汤汁,再将打散的蛋倒入锅中。

蓦地她感觉有人站在她后面,伸手抓向她的喉咙。

她抓住刀子,猛地转身。背后没人。

(!小姐,控制一下你自己!)

她从整块起司上刮了一匙,加入蛋卷中,迅速翻面,再将瓦斯炉的火调到微弱的蓝火。汤热了,她把锅子放在大餐盘上,再放上银制餐具:两个碗、两个盘子,以及盐和胡椒罐。等蛋卷微微膨胀起来,温迪就把它从炉上移到盘子上再盖起来。

(现在顺着原路回去。关掉厨房的灯。穿过里间办公室。通过柜台门,拿个两百美元。)

她在大厅这一侧的登记柜台停下脚步,把餐盘放在银钟旁边。不敢面对现实的态度只能到此为止,这就像是某种超现实的捉迷藏游戏。

站在阴影幢幢的大厅,她皱起眉头沉思。

(小姐,这次别再把事实推开了。尽管眼前的情况也许看似疯狂,但还是有些确定的现实。其中之一是你也许是这栋诡异的宏伟建筑物中仅存的唯一可靠的人。你有个将满六岁的五岁儿子要照顾。而你丈夫,不管他发生什么事,也不论他可能多么危险……或许他也属于你该负的责任。就算他不是,考虑一下这个:今天是十二月二日。假使巡逻队员没有刚巧过来,你可会继续受困在这儿四个月。即使他们真的开始怀疑,为何都没有在无线电对讲机上听到我们的声音,今天不会有人来,或者明天……也许一个礼拜都不会。你打算一个月都带把刀在口袋,偷偷溜下来弄食物,看到每个影子都吓一跳吗?你真的认为自己能避开杰克一个月吗?你以为假如杰克想进楼上卧室,你真能把他关在外面吗?他握有总钥匙,而且用力一踹就能把插销折断。)

她将餐盘留在柜台上,慢慢走到餐厅往里看。餐厅里空落落的,有张桌子周围置放了几张椅子,他们曾试着在那张桌子旁用餐,直到餐厅的空洞开始令他们焦虑不安。

“杰克?”她迟疑地喊着。

此时突然刮起一阵强风,驱使雪花猛打在遮板上,但她感觉似乎有别的声音,一声模糊不清的呻吟。

“杰克?”

这次不再有回传的声音,但她的视线落在科罗拉多酒吧那扇双扉推门底下的物体,那物体在微弱的光线中隐隐发出微光,是杰克的打火机。

鼓起勇气,她走向双扉推门,将门推开。琴酒的味道强烈得害她的呼吸哽在喉咙。这甚至不该称为味道,完全是恶臭。但架子是空的。他究竟是在哪里找到的?藏在碗橱后头的酒瓶吗?哪里?

又是一声呻吟,低沉、含糊,但这回听得非常清楚。温迪缓缓走向吧台。

“杰克?”

无回应。她越过吧台往里瞧,他在那边,四肢成大字形地摊在地板上昏睡。从气味判断,是喝得酩酊大醉。他一定是想要爬过吧台上方,结果失去平衡。没摔断脖子算是奇迹。她顿时想起一句古老的谚语:上帝眷顾醉汉与小孩。阿门。

然而她并没有生杰克的气;俯视着他,她觉得他看起来像是疲累至极的小男孩,因为想要做太多的事情,最后在客厅地板中央睡着了。他已经戒酒。并不是杰克自己决定要重新开始的;这里也没有烈酒让他可以着手……所以这酒是从哪里来的呢?

马蹄形的吧台上,每隔五六英尺摆着包在麦秆里的酒瓶,每个瓶口用蜡烛塞住,应该是为了看起来有波西米亚风格吧,她想。她拿起一瓶摇一摇,有点期待能听见琴酒在里头晃荡作响,

(旧瓶装新酒)

但毫无声响。她把瓶子放下。

杰克微微在动。她绕过吧台,找到吧台门,走进杰克躺着的地方,只停下来看一眼闪亮的铬合金龙头。龙头是干的,但当她走近的时候能闻到啤酒味,新鲜的酒气,如一层薄雾。

当她走到杰克身边时,他翻过身来,张开眼睛,向上盯着她。有一瞬间,他的目光一片茫然,半晌才清醒过来。

“温迪?”他问,“是你吗?”

“是我,”她说,“你觉得你有办法上楼吗?如果我搀着你的话?杰克,你到哪里——”

他的手粗暴地抓住她的脚踝。

“杰克!你在干——”

“抓到你了!”他说着,咧嘴笑了起来。他身上有股走味的琴酒及橄榄的气味,似乎引爆她心中过往的恐惧,比饭店自身能提供的任何恐惧还要来得可怕。她心里恍惚地想,最糟的情况就是一切回归于此:她与她醉酒的丈夫。

“杰克,我想要帮忙。”

“喔,是啊。你和丹尼纯粹想要帮忙。”紧握住脚踝的手逐渐加力。杰克一方面仍牢牢抓住她,一方面摇摇晃晃地跪起来。“你想要帮助我们全都离开这里。但是现在……我……逮到你了!”

“杰克,你弄伤我的脚踝了——”

“我要伤害的不只是你的脚踝,你这个婊子。”

这个字眼让她完全愣住,因此当他松开她的脚踝,蹒跚地从跪姿爬起来站立时,她根本没办法移动,而现在他摇摇摆摆地站在她面前。

“你从来没爱过我,”他说,“你希望我们离开,因为你知道一离开我就完了。你曾经想过我的责……责……责任吗?不,我猜你他妈的从没想过。你考虑的只有如何把我拖垮。你就像我母亲一样,你这懦弱的臭婊子!”

“别说了,”她大喊,“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喝醉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但是你醉了。”

“喔,我懂,我现在懂了。你跟他,楼上那只小狗崽子,你们两个一起计划的,是不是?”

“不,没有!我们从来没有计划任何事情!你在说——”

“你这骗子!”他大叫,“喔,我知道你是怎么做的!我想我明白!当我说:‘我们要留在这里,我要尽我的职责。’你说:‘好啊,亲爱的。’他说:‘好的,爸爸。’然后你们就开始筹划了。你们计划用雪上摩托车。你们策划好了。但是我知道,我看透了。你们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们以为我是笨蛋吗?”

她瞪视着他,无法言语。他会先杀了她,再杀掉丹尼。然后饭店也许会心满意足,允许他自杀。就像另一位管理员。就像

(格雷迪。)

她惊恐得差点昏厥,终于明白与杰克在舞厅对话的是谁。

“你让我儿子反过来对付我,那是最差劲的。”杰克的脸一垮,现出自怨自艾的表情。“我的小宝贝,现在他也恨我。你设法办到的。那是你自始至终的计划,不是吗?你一直在嫉妒我,对不对?就像你妈一样。除非你能独占整个蛋糕,否则你不会满足的,对吧?对吧?”

她无法开口。

“哼,我会修理你的。”他说着,想要用双手掐住她的咽喉。

她往后退一步,再退一步,他踉踉跄跄地逼近她。她想起睡袍口袋里的刀,暗中摸找着,但他的左手已经一把抱住她,将她的手臂牢牢固定在身侧。她能闻到琴酒及他身上汗酸的呛鼻味道。

“必须处罚,”他不满地嘟囔着,“严惩。严厉地……惩戒。”

他的右手摸到她的喉咙。

当她的呼吸快要停止时,纯粹的惊慌完全支配了她。他的左手与右手联合起来,现在她的手可自由行动去拿刀,但她忘记了刀的事。她的两只手向上举,徒劳地猛拉他那一双更大更强壮的手。

“妈咪!”丹尼不知从何处尖声喊着,“爸比,住手!你在伤害妈咪!”他刺耳地大声尖叫,声音尖锐清澈,对她而言,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红色的闪光在她的眼前跳跃,有如芭蕾舞者。房间变得更暗了。她看见儿子吃力地爬上吧台,使劲撞向杰克的肩膀。忽然间紧紧压迫她喉部的其中一只手松开,杰克大吼一声用手掌将丹尼拍开。男孩往后倒碰到空架子,跌落到地板上,摔得头晕眼花。那只手又回到她的咽喉。红色闪光开始转变成黑色。

丹尼软弱地哭着。她的胸腔灼痛。杰克直对着她的脸大喊:“我要修理你!该死的你,我会让你知道谁是这里的老大!我会教你——”

但是所有的声响逐渐消失在又长又黑的走廊上。她的挣扎力道越来越微弱。她的一只手从他的手上滑落,缓缓地落下,直到手臂伸展出去与身体成直角,腕关节以下的手虚软无力地悬吊着,宛如溺水女人的手。

那只手碰到一只瓶子,就是用麦秆包裹起来当成装饰用烛台的酒瓶。

她眼睛看不见,用最后一丝力量,摸索着酒瓶的颈部,好不容易找到了,感觉到滑腻的蜡滴贴着她的手。

(噢天哪,万一滑掉的话)

她把酒瓶拿起又放下,祈祷能命中,心知若只是击中他的肩膀或上臂,她就死定了。

但酒瓶砸下来正中杰克·托伦斯的头,麦秆里的玻璃砸得粉碎。瓶子的底座又厚又重,敲在他头盖骨上所产生的声音好像健身球掉到硬木地板上。他吓了一跳,眼窝里的眼睛往上翻。她喉咙上的压力放松,然后完全松脱。他伸出双手,仿佛想要稳住身体,但最后砰的一声往后倒下。

温迪抽噎着深吸一口气。她自己也差点倒下,紧抓住吧台边缘,勉强支撑住,意识摇摆不定,忽隐忽现。她听得见丹尼在哭,但她不知道他在何处,哭泣声听起来带着回音。朦朦胧胧地,她看见十分硬币大小的血滴落在吧台的深色表面,是从她鼻子滴下的吧,她想。她清清喉咙,吐一口口水在地板上。一阵剧烈的疼痛跟着从喉咙的圆柱上升,不过,疼痛减弱成持续的隐隐压痛……尚可忍受。

渐渐地,她勉强成功地控制住自己。

她放开吧台,转身,看见杰克整个人摊开平躺着,破碎的酒瓶在他旁边。看起来像是被撂倒的巨人。丹尼蹲在酒吧的收款机下方,两手塞在嘴里,目不转睛地瞪着失去知觉的父亲。

温迪步履不稳地走向丹尼,轻触他的肩膀。丹尼往后退缩。

“丹尼,听我说——”

“不,不,”他以嘶哑的老人声音嘟囔着说,“爸爸伤害你……你伤害爸爸……爸爸伤害你……我想要去睡觉。丹尼要去睡觉。”

“丹尼——”

“睡觉,睡觉。晚安—安。”

“不!”

疼痛再度往上撕扯她的喉咙,她痛得脸皱缩起来。但是他睁开眼,双眼从带着黑眼圈的浅蓝色眼眶小心警戒地盯着她。

她设法让自己平静地说话,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丹尼的眼睛。她的声音低沉、嘶哑,几乎像是耳语。光是开口说话就极为疼痛。

“听我说,丹尼。想要伤害我的并不是你爸爸,我也不想伤害他。饭店占据了他的人,丹尼。‘全景’占据了你爸爸。你明白我的话吗?”

丹尼的眼中慢慢恢复了一些知觉。

“坏东西,”他低声说,“之前这里完全没有,有吗?”

“没有。是饭店放的。这个……”她突然一阵咳嗽中断了谈话,吐出更多的血,感觉喉咙已肿胀到原来的两倍大。“饭店让他喝了。你听见今天早上他对那些人说话吗?”

“有……饭店的人……”

“我也听见了。那表示饭店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它想要伤害我们所有的人。不过我认为……我希望……它只能透过你爸爸来办到这件事。他是它唯一能影响的人。丹尼,你了解我说的吗?你能不能理解非常重要。”

“饭店抓了爸爸。”丹尼看着杰克,无可奈何地叹息道。

“我知道你爱爸爸,我也爱。我们得记住饭店正打算伤害他,就像它要伤害我们一样。”她自己也相信这是真的。更何况,她认为饭店真正想要的可能是丹尼,那是它进展至此的原因……或许是它能够发展到这地步的原因。甚至有可能是丹尼的闪灵以某种不明的方式提供给它力量,就像电池供电给汽车里的电力设备……如同电池让车子发动。倘若他们离开此地,“全景”或许就会消退回以前半有感应的状态,仅能向比较通灵的住客播放如廉价恐怖小说般的骇人幻灯片。少了丹尼,它就只不过是游乐园里的鬼屋,或许有一两位客人会听见交谈声,或是化装舞会的幽灵声音,或者看见偶尔发生的骚动。但是如果它吸收了丹尼……丹尼的闪灵或生命力或灵魂……无论你想要如何称呼……到饭店里,到时将会变得如何?

这想法令她浑身发冷。

“我希望爸爸能完全恢复。”丹尼说着,又开始流泪。

“我也是,”她紧紧地拥抱丹尼说,“宝贝,那就是为什么你得帮我把爸爸搬到某个地方去,搬到饭店没办法让他伤害我们、也不会伤害他自己的地方。然后……假如你的朋友迪克或是森林公园的巡逻队员来的话,我们就能把他带走。我想他可能又会恢复正常。我们全都可能没事的。我想我们还有机会,如果我们够坚强勇敢的话,就像你跳到他背上那样。你懂吗?”她恳求地看着他,心想这是何等的奇怪,她从未像此刻觉得他与杰克长得如此相像。

“懂,”丹尼说着,点点头。“我想……如果我们能离开这里……一切就会恢复原状。我们可以把他搬到哪里呢?”

“食物储藏室。那里面有食物,外头又有相当坚固的插销,而且温暖。我们可以吃冰箱和冷冻库里的东西,食物够多,可以让我们三个人撑到援手来。”

“我们要现在搬吗?”

“对,马上,趁他醒来之前。”

丹尼将吧台门往上搬,她则将杰克的两手叠放在他胸前,聆听他的呼吸声半晌。他的呼吸徐缓但很有规律。从他身上的气味判断,她认为他铁定喝了非常多……但他早已戒掉这个习惯了。她想大概是烈酒,加上酒瓶在头部猛敲的那一记,才让他失去知觉。

她抓起杰克的两腿,开始将他顺着地板拖行。她嫁给他将近七年,他躺在她上面无数次——数以千计——可是她不曾意识到他有多么沉重。她的呼吸吃力地咻咻进出受伤的喉咙。尽管如此,她觉得比这几天要舒畅多了。她仍活着。方才险些与死神擦身而过,活着是极为珍贵的。而杰克也活着。凭着误打误撞的好运,而不是计划,他们或许找到能将他们全都安全救出的唯一方法。

剧烈地喘着气,她停顿片刻,抓住杰克的脚靠在自己臀部上。周遭环境令她想起《金银岛》中,老船长在接到盲眼皮尤传给他的黑券后的那声呐喊: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

然而她接着想起,忐忑不安地,那老船员仅仅几秒钟后就暴毙身亡了。

“你还好吗,妈咪?他……他太重了吗?”

“我有办法的。”她又开始拖他。丹尼站在杰克旁边。杰克的一手从胸口滑落,丹尼轻轻地把他的手放回原位,满怀着爱意。

“你确定吗,妈咪?”

“嗯。这是最好的办法,丹尼。”

“那样好像把他关到监狱里。”

“只是暂时的。”

“那就好。你确定你能办到吗?”

“对。”

然而那是岌岌可危的事。他们跨过门坎,丹尼抱着父亲的头,但是进入厨房时,捧着杰克油腻头发的双手一滑,杰克的后脑撞到瓷砖,开始呻吟并动了起来。

“你必须用烟,”杰克很快地嘟囔说,“现在跑去帮我拿汽油桶。”

温迪和丹尼交换了仓皇、害怕的眼色。

“帮我。”她压低声音说。

有一刹那,丹尼仿佛被父亲的脸吓到动弹不得,过一会儿才猝然跑到她身旁,协助她抱住父亲的左腿。他们以噩梦般的慢动作将他拖过厨房地板,周围的声响只有日光灯微弱、似昆虫的嗡嗡声,以及他们自己吃力的喘息声。

他们抵达食物储藏室时,温迪将杰克的脚放下,转身笨拙地应付插销。丹尼低头凝视再度松软无力地躺着的杰克。他的衬衫下摆在他们拖着他的时候,从裤子后头扯出来,丹尼怀疑爸爸是否醉到不会冷。将他像头野生动物一样地锁在食物储藏室,似乎是不对的,可是他看见爸爸打算对妈妈做的事。即使在楼上他也知道爸爸准备那么做,他的脑袋中听见他们在争吵。

(只要我们都能离开这里。或者但愿这只是我在史托文顿做的梦。但愿。)

插销卡住了。

温迪用尽全力拉,但插销丝毫没动。她无法拉开该死的插销。这真是愚蠢又不公平……她进去拿汤罐头时,毫不费事就打开了,现在却动也不动。她要怎么办呢?他们不能把他放进大型冷冻库,他会冻僵或缺氧至死。但是假如他们放他在外面,一旦他醒来……

杰克又在地板上动了一下。

“我会处理的,”他嘟囔着,“我明白。”

“他快要醒了,妈咪!”丹尼出声警告。

现在她一面啜泣,一面用双手猛拉插销。

“丹尼?”杰克的声音纵使仍然含糊不清,却带点轻柔的威胁。“是你吗?乖博士?”

“正要去睡觉,爸爸,”丹尼紧张不安地说,“你知道的,睡觉时间到了。”

他抬头看母亲,仍然在和插销奋战,立刻看出问题在哪儿。她在试图拉开之前忘记先旋转插销。小卡榫陷在了V形凹槽里。

“这儿。”他低声说,将妈妈颤抖的手拨到一旁;他自己的也抖得差不多一样厉害。他用掌根敲松卡榫后,轻易地拉开插销。

“快点。”他说着低头看。杰克的眼睛又颤动着睁开,这回爸爸直视着他,眼神异常地呆滞,带着疑问。

“你抄了一份,”爸爸告诉他。“我知道你抄了,还在这里的某个角落。我会找出来的。我向你保证,我会找到……”他的话再度含糊地中断。

温迪用膝盖顶开食物储藏室的门,几乎没注意到干果的刺鼻气味飘送出来。她再次抬起杰克的脚,将他拖进去。现在她已达到力气的极限,剧烈地喘着气。当她猛拉开灯的链条时,杰克的眼睛又颤动着张开。

“你在做什么?温迪?你在干什么?”

她跨过他身上。

他的动作很快,迅速得令人惊讶,一只手突然挥出,她必须横跨一步,几乎是跌出门外,才避开他的掌握。然而,他还是一把抓到她的浴袍,袍子裂开时他发出深沉的咕噜声。他爬起来趴着,头发披散在眼睛上,就像某种壮硕的动物:一只大狗……或是狮子。

“你们两个该死的。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但是你们得不到的。这间饭店……是我的。它们要的是我。我!我!”

“丹尼,门!”温迪高声尖叫,“关门!”

就在杰克猛然跳起的同时,丹尼使劲一推砰地把厚重的木门关上。门立即闩上了,杰克徒劳地用力撞门。

丹尼的小手摸找着插销。温迪距离太远,无法帮忙;他究竟是会关在里头还是解脱,其结局将在两秒钟内决定。丹尼第一次没抓着,又再次摸到,当底下的门闩开始疯狂地上下抖动时,他正好将插销锁上。接着插销就挺在那儿,杰克用肩膀猛力撞门,发出一连串的砰砰巨响,而插销——这个直径四分之一英寸的钢条——丝毫没有松脱的迹象。温迪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放我出去!”杰克大发脾气。“放我出去!丹尼,他妈的,我是你爸爸,我要出去!你马上照我的话去做!”

丹尼的手不自觉地伸向插销。温迪抓住他的手,紧压在自己的胸口。

“丹尼,你听爸爸的话!你照我说的去做!你照着做,否则我会痛打你一顿,让你永远不会忘记。打开门,不然我会把你那可恶的脑袋打扁!”

丹尼看着她,脸色苍白得如窗玻璃。

他们可以听见厚达半英寸的实心橡木后面,他的气息急促地呼进呼出。

“温迪,你让我出去!现在马上放我出去!你这个只值五分钱的妓女!你放我出去!我是说真的!让我离开这里,那我就算了!如果你不照做,我就会痛扁你一顿!我是说真的!我会狠狠地揍你,揍到连你自己妈妈在街上都会和你擦身而过!立刻给我开门!”

丹尼呜咽。温迪望着他,觉得他马上会昏倒。

“来吧,博士,”她说,讶异于自己的口气镇定。“记住,现在说话的不是你爸爸,是饭店。”

“你们给我回来,马上放我出去!”杰克高声大吼。他用指甲攻击门的内侧,传出刮擦、断裂的声音。

“是饭店,”丹尼说,“是饭店。我记得。”但是他回过头去看,小脸蛋惊恐得皱在一起。

47.丹尼

这是漫长的一天的午后三点。

他们坐在住处的大床上。丹尼手上拿着那台怪物从遮阳篷探出头来的紫色福斯模型车,不由自主地反复地翻来转去。

他们穿过大厅时,一路听见爸爸在猛撞门的声音。撞门声伴随着他那粗哑、暴怒的喊叫声,就像一个失势的国王,他破口大骂脏话,说他为他们做牛做马了那么多年,他们两人居然背叛他,他发誓将会严惩他们,保证他们会活着后悔一辈子。

丹尼以为他们到楼上就不会再听见这些,然而他发怒的声音由送菜升降机井清清楚楚地传上来。妈妈的脸色惨白,脖子上还留有可怕的淡褐色瘀伤,那是爸爸试图……

他反复地转动手中的模型车,那是他熟记阅读功课后,爸爸给他的奖赏。

(……那是爸爸抱她抱得太紧留下的痕迹。)

妈妈用小唱机播放些音乐,沙沙的乐声中充满了喇叭及长笛的声音。她疲累地对他微笑。他想要回以笑容,却笑不出来。即使音量调到很大声,他依然觉得能听见爸爸朝他们吼叫,并且猛敲食物储藏室的门,像只动物园兽笼里的动物。万一爸爸得上厕所怎么办?他要怎么上呢?

丹尼哭了起来。

温迪立刻将唱机的音量降低,将他抱在她膝上轻轻摇晃起来。

“丹尼,亲爱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没事的。就算哈洛兰没收到你的讯息,其他人也会来,只要等暴风雪过去。反正在那之前也没人能上山来,不管是哈洛兰先生或其他任何人。但是等暴风雪停了,一切又会恢复正常。我们会离开这里。你知道我们明年春天要做什么吗?我们三个人?”

丹尼贴靠在她的胸口摇摇头。他不知道。感觉上似乎永远不会再有春天。

“我们要去钓鱼。我们租艘船去钓鱼,就像去年我们在查特顿湖那样,你跟我,还有你爸爸。也许你会钓到一条鲈鱼当我们的晚餐。也可能我们什么都没钓到,但是肯定会玩得很开心。”

“我爱你,妈咪。”

他说完,抱住她。

“噢,丹尼,我也爱你。”

外头,风呼啸狂吼着。

大约四点半,正当日光开始减弱时,尖叫声停止了。

他们两个人小睡得极不安稳。温迪仍把丹尼抱在怀里,她还没醒,但丹尼醒了。寂静让人感觉更糟,比尖叫和撞击坚固的食物储藏室门的声音更为不祥。爸爸又睡着了吗?还是死了?还是怎么了?

(他逃出来了吗?)

十五分钟后,一声金属猛烈摩擦的咔咔巨响打破了寂静。接着是沉重的咔嚓声和机械的轰轰声。温迪大叫一声惊醒过来。

电梯又在运转了。

他们倾听电梯的声响,眼睛圆睁,搂抱着彼此。电梯从一层楼升到另一层楼,铁栅咔咔作响地拉开,黄铜门砰的一声打开,只听见笑声、酒醉的叫嚣声、偶发的尖叫声,还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全景”在他们四周苏醒过来。

48.杰克

他坐在食物储藏室的地板上,两腿伸向前,两腿间放着一盒脆司吉薄脆饼干。他盯着门,一片一片地吃着薄脆饼干,并没有品尝味道,只是吞食而已,因为他得吃点食物。等他脱离这里后,他将会需要力气,所有的力气。

就在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未感到如此凄惨。他的身心共同组成极为重要的疼痛经典。他的头痛得厉害,宿醉后令人想吐的阵阵抽痛。随之而来的症状也出现了:嘴巴的味道仿佛粪肥耙子扫过口中一般,耳朵鸣叫个不停,心脏特别沉重地怦怦搏动,像鼓一样。此外,由于猛烈地撞门,他的两肩剧烈疼痛,喉咙因为无用的吼叫擦破皮而感到刺痛。门闩还割伤了他的右手。

一旦他离开这里,就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他大声咀嚼着一片接一片的饼干,拒绝屈服于想吐出所有东西的悲惨的胃。他想起口袋里的伊克赛锭,但决定等到胃稍微舒服一些再说。既然马上会吐出来,实在没道理吃止痛药。得用用大脑,有名的杰克·托伦斯的大脑。你不是曾经打算靠聪明才智过日子的家伙吗?杰克·托伦斯,最畅销的作家。杰克·托伦斯,众所周知的剧作家,纽约评论界大奖的得奖者。约翰·托伦斯,文学家、受人尊重的思想家,七十岁时由于其犀利的回忆录作品《我在二十世纪的岁月》而获得普利策奖。所有的这些废话总归起来就是:靠你的聪明才智过日子。

靠聪明才智过日子就是永远知道黄蜂在哪里。

他又往嘴里塞了一片脆司吉,咔嚓咔嚓地嚼着。

他猜想,归根究底,就是他们缺乏对他的信任。他们不相信他知道什么对他们最好,并且知道如何取得。他的妻子企图窜夺他的权力,先是用光明正大的

(算是吧)

手段,然后再用肮脏下流的招数。当他用合情合理的论点推翻她的小劝告和泣诉的异议时,她就让他儿子转而对付他,企图用酒瓶杀死他,再把他锁起来,偏偏在该死可恶的食物储藏室。

然而,他的内心有个小小的声音唠叨不休。

(对,不过那些酒是从哪儿来的?那不才是真正的重点吗?你很清楚自己喝酒后会出什么事,根据痛苦的经验你就应该明白这一点。你一旦喝了酒,就会丧失理智。)

他把整盒脆司吉用力扔到狭小空间的另一头。饼干盒撞到罐头的货架,落到地板上。他注视着那个盒子,用手擦擦嘴唇,然后看一下手表,快要六点半了。他在这里待了好几个小时。他太太把他锁在这里头,而他在里面他妈的好几个小时了。

他开始同情他父亲。

杰克现在才注意到,有件事他从未问过自己,一开始究竟是什么逼使他爸爸喝酒的呢?而且实际上……当你进一步归结他以前的学生喜欢说的“事实的根本”……难道不是他所娶的女人吗?脸上总是带着认命殉道的表情,无声地在屋里拖着脚步走来走去的女人,这种没骨气的寄生虫?绕在爸爸脚踝上的爱情枷锁?不,不是爱情枷锁。她从来没有有意想让爸爸成为囚犯,如同温迪对他所做的。就杰克的父亲而言,应该比较像是弗兰克·诺里斯的伟大小说《麦克悌格》的结局中,牙医麦克悌格的命运:铐在荒地里的死人身上。没错,那样比较恰当。他母亲的精神和心灵都死去,凭借着婚姻给他父亲戴上手铐。然而,即使爸爸拖着她渐渐腐烂的尸体走过一生,他仍努力做对的事。他试着教育四个孩子明白是非,遵纪守法,更重要的是,尊重父亲。

好吧!他们是忘恩负义的人,他们全都是,包括他自己。现在他正付出代价;他自己的儿子也变成忘恩负义的人。但是仍有一线希望。他会想办法离开这里,会严厉地惩罚他们两人。他会为丹尼树立榜样,这样子丹尼长大后总有那么一天,会比他自己还知道该怎么做。

他记得那个星期天的晚餐,父亲在餐桌上用拐杖殴打母亲……当时他和其他人多么的惊恐。如今他能明了那是多么必要,可以看出父亲只是假装酒醉,自始至终父亲隐藏在表象下的头脑是多么的敏锐、活跃,一直关注寻找对他的那些最细微的不敬征兆。

杰克爬到饼干盒前,坐在她奸诈锁上的门边,又吃起来。他好奇父亲到底看到什么,他如何演戏揭穿她的假象?她曾经掩嘴偷偷嘲笑他吗?对他吐舌头?比划猥亵的手势吗?或者只是傲慢无礼地看着他,深信他愚蠢地醉到看不清吗?无论如何,他当场逮到她了,并且严厉地责罚她。现在,二十年后,他终于懂得赞佩父亲的智慧了。

当然,你可以说爸爸很笨才会娶到这样的女人,才会一开始把自己铐在那具死尸上……而且是具不懂敬畏的尸体。可是年轻人仓促成婚,事后必定后悔,或许爸爸的爸爸娶了同一类型的女人,因此杰克的爸爸无意中也娶了一位,就如杰克本身一样。除了他的妻子,不满足于扮演毁掉一种事业再破坏另一种的消极角色,而是选择了恶毒的积极任务,努力毁坏他最后及最好的机会:成为“全景”员工的一分子,并且迟早可能爬升……扶摇直上到经理的位子。她一直拒绝把丹尼交给他,而丹尼是他的入场券。当然,这是非常愚蠢的——既然有了父亲,干吗还要儿子呢?——不过雇主们经常有笨点子,这是已谈好的条件。

如今他看得出来,他是不可能和温迪讲道理的。在科罗拉多酒吧时,他白费力气地试着同她讲理,可是她不但拒绝听,还用酒瓶砸他的头。不过,还有一次机会,很快就到了。他会脱离这里。

他突然屏息侧头。某处钢琴在弹奏布基伍基乐曲,人们高声笑着,并跟随音乐拍手。声音隔着厚重的木门显得模糊不清,但是依稀可听见。曲子是《今夜在旧城狂欢》。

他的手不禁紧握成拳;他得克制自己别用双手猛敲门。舞会又开始了。烈酒将会无限制地斟满。某个角落,有位女孩正在和别人跳舞,在她白色的丝质礼服下感觉起来是令人疯狂的一丝不挂。

“你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他咆哮道,“你们两个该死的,你们会付出代价!你们得为此吃下该死的药,我向你们保证!你们——”

“行了,够了,好了,”就在门外一个温和的声音说,“不需要大吼大叫的,老朋友。我可以非常清楚地听见您的声音。”

杰克挣扎着站起来。

“格雷迪?是你吗?”

“是的,先生,的确是我。看来您似乎被关在里头啊!”

“让我出去,格雷迪。赶快。”

“我看您没办法处理我们谈过的事啊!先生。纠正您的妻儿。”

“就是他们把我锁在里面的。看在老天的份上,把插销拔开!”

“您让他们把您关在里头?”格雷迪的声音显露出教养良好的惊讶。“噢,天哪!一个身材只有您一半的女人和一个小男孩,差点将您成为高级经理的路给堵住了,是吗?”

杰克右边太阳穴的青筋开始跳动。“放我出去,格雷迪。我会收拾他们的。”

“您真的会吗?先生?我很怀疑。”教养良好的惋惜取代了教养良好的讶异。“我不得不痛心地说我十分怀疑。我,以及其他人,真的相信您的心不在此,先生。您没有……胆量做这件事。”

“我有!”杰克大喊,“我有,我发誓!”

“您会把儿子带来给我们吗?”

“会!我会!”

“您的妻子会非常强硬地反对,托伦斯先生。她看起来似乎……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稍微强硬些,也比较机智一点。她无疑地似乎胜过您一筹啊!”

格雷迪窃笑。

“托伦斯先生,或许自始至终我们应该要和她打交道才对。”

“我会带他来的,我发誓,”杰克说。如今他的脸贴在门上,他在流汗。“她不会反对的,我发誓她不会。她不能。”

“我恐怕,您不得不杀了她。”格雷迪冷酷地说。

“我会做我该做的事,只要让我出去。”

“您能向我保证吗?先生?”格雷迪坚持。

“我保证,我答应,我郑重发誓,不管你要的究竟是什么。如果你——”

插销拉开时发出不清脆的喀嚓声,门抖抖索索地打开四分之一英寸。杰克的话和呼吸顿时停住。一时间,他觉得死神本人就站在门外。

那种感觉消失了。

他低声说:“谢谢你,格雷迪。我发誓你不会后悔的。我发誓你不会的。”

没有回答。他意识到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只有外头风冷漠地呼呼作响。

他推开食物储藏室的门,铰链发出微微的嘎吱声。

厨房空无一人。格雷迪走了。日光灯管冰冷的白色强光下,所有的东西都静止不动。他的视线落在他们三人一起用餐的那张大砧板上。

砧板上面立着一个马丁尼酒杯、一瓶七百五十毫升的琴酒和一个摆满橄榄的塑料盘。

倚靠在砧板旁的是从设备仓库取来的短柄槌球杆。

他凝视球杆好长一段时间。

没多久,一个远比格雷迪的声音低沉、强而有力的声音,从某处,各个角落……从他心里传来。

(托伦斯先生,要信守你的承诺啊!)

“我会的。”他说。他听见自己口气谄媚卑屈,却无力控制。“我会的。”

他走到砧板旁,抓住球杆的握柄。

举起球杆。

挥动。

球杆邪恶地嘶嘶划过空中。

杰克·托伦斯笑了起来。

49.哈洛兰上山

时间是下午两点十五分,根据雪块凝结的路标和赫兹别克的里程表,他终于下高速公路时,离埃丝蒂斯公园不到三英里。

山丘上,雪比哈洛兰生平所见的都要来得更快、更猛(哈洛兰所见过的雪,或许不能说是非常多,因为哈洛兰这辈子都尽可能避免遇到雪),风则是变幻莫测地狂吹——忽而打西边来,忽而反转吹向北方,将一阵阵粉状细雪吹过他的视野,让他一再发冷地警觉到,假如他来不及转弯,就有可能冲出路面两百英尺,车子会翻身倒栽葱般地摔下去。雪上加霜的是他本身是个业余的冬季驾驶。看到中央的黄线埋在打旋、堆积的雪底下时,他吓到了;当猛烈吹刮的强风毫无阻碍地从山口吹来,居然让沉重的别克打转时,他吓坏了。当路标大多被雪掩盖,前方白茫茫一片仿佛开进免下车电影院的银幕中,只能掷硬币决定道路会转向右边或左边时,他感到恐慌。没错,他害怕极了。打从攀上波尔德与莱昂斯西边的山丘后,他就冒着冷汗开车,小心翼翼地操控油门和刹车,仿佛它们是明代的花瓶。穿插在收音机的摇滚乐之间,电台节目主持人不断敦促驾驶人别上主要干线,无论如何都别开进山区,因为许多道路无法通行,所有的路都很危险。还报道了多起小车祸,还有两起重大车祸:一群开着福斯面包车的滑雪客,以及穿过桑格果得克利斯托山脉要开往阿尔布开克的一家人。两起车祸总共有四死五伤。“所以远离这些道路,进入KTLK的悦耳音乐世界。”主持人愉快地下结论,接着播放《阳光季节》调,使得哈洛兰更显悲惨。“我们曾拥有快乐,拥有欢笑,我们曾拥有——”泰瑞·杰克斯急促不清地快乐唱着,哈洛兰愤恨地啪的一声关掉收音机,心想过五分钟再打开吧。不管广播的消息有多糟,总好过独自开在这片白茫茫的疯狂当中。

(承认吧!这个黑小子起码有条长长的黄色条纹……直直爬上他永远心爱的后背!)

这一点也不好笑。要不是凭着他坚信男孩陷入可怕困境的一股冲动,早在通过波尔德之前,他就已经放弃了。即使到现在他后脑勺仍有微小的声音——他想,这是发自理性,而不是胆怯的声音——告诉他今晚就先躲在埃丝蒂斯公园的汽车旅馆,等铲雪车让中央的黄线再度露出来再走。那声音不断提醒他飞机摇摇晃晃地降落在斯特普尔顿,想起那种下坠的感觉,好像飞机将要由机鼻先着陆,把机上乘客送到地狱之门,而不是B候机楼的三十九号登机门。然而理性无法抵抗冲动。非今天不可。遇到暴风雪是他自己运气不好,他必须克服。他担心如果他没去,梦中可能得应付更糟的东西。

强风又突然猛刮起来,这一回从东北方向吹来,你看多奇怪,竟然又转了个方向!风雪再次遮蔽了山丘的模糊轮廓,甚至道路两边的路堤。他在白色的空茫之中开车。

蓦地,铲雪车的高压钠灯从浓雾中赫然出现,往前逼近,他惊恐地发现,别克的车头不是朝着钠灯的侧边,而是正对着头灯的中间。铲雪车一点也不讲究要谨守自己那一侧的道路,而哈洛兰又放任别克偏离车道。

铲雪车柴油引擎隆隆的咆哮声硬压过风的怒号,接着是汽笛声,又猛又长,几乎震耳欲聋。

哈洛兰的睾丸皱缩成两个装满刨冰的小皱囊,五脏六腑似乎变形成一大团橡皮黏土。白色的雪花当中突然出现色彩:冰雪凝结的橘色。他可以看到那辆高大的铲雪车,甚至连坐在单根长雨刷后司机打手势的身影都看见了。他还看见铲雪车V字形的翼型叶片,将更多的雪喷到道路左手边的路堤上,宛如苍白冒着烟的排气管。

叭叭叭叭叭叭叭!汽笛气愤地狂吼。

他紧踩油门,仿佛那是深爱女人的乳房,别克急速向右前方冲去。这边没有路堤;铲雪车的犁耙朝上而非朝下,想将雪直接推到悬崖下去。

(悬崖,啊对了,悬崖——)

哈洛兰左边的翼型叶片整整高过依勒克拉的车顶四英尺,相距不到一两英寸地迅速从旁经过。一直到铲雪车真正与他擦肩而过,哈洛兰都认为撞车无可避免。他一半祈祷,一半对男孩无声地道歉,如破布般支离破碎的祷告掠过他的心头。

然而铲雪车通过了,旋转的蓝灯在哈洛兰的后照镜中不断地闪烁。

他操纵别克的方向盘,转回左边,但是车丝毫不听指挥。急冲变成滑行,别克如做梦似的飘向悬崖边缘,从挡泥板底下激起雪花泡沫。

他迅速将方向盘转到另一边,朝滑行相反的方向,车子的前后开始交换位置。哈洛兰惊慌失措,用力踩刹车,紧接着感觉到猛烈的冲击。眼前的路消失了……他直视着大雪纷飞的无底深渊,及遥远、遥远的下方隐隐约约的绿灰色松树。

(我要死了,圣母玛利亚啊,我就要死了)

车子就在此停住,以三十度角向前倾斜,左边的挡泥板卡在护栏上,后轮几乎腾空。哈洛兰试着倒退时,轮子只是空转。他的心脏如鼓王金恩·克鲁帕般狂野地击打,咚咚狂跳。

他十分小心地下了车,绕到别克后边。

他站在那儿,无可奈何地看着后轮时,背后一个欢快的声音说:“哈啰,老兄,你八成是他妈的疯了吧!”

他转过身,看见铲雪车停在再过去四十码处,被狂吹的大雪遮住,只看得到暴露在外的一截深褐色排气管和顶上旋转的蓝灯。司机就站在他后面,穿着羊皮长大衣,外头再罩一件雨衣,头上戴着蓝白细条纹的工作帽,哈洛兰难以相信帽子居然顶得住逆风。

(胶水,肯定是胶水粘住的。)

“嗨,”他说,“你能帮我拖回到路上吗?”

“唔,我想我可以,”铲雪车司机说,“先生,你跑到这上头干吗?真是找死啊!”

“有急事。”

“什么事那么紧急!”铲雪车司机缓慢亲切地说,仿佛在和心智有缺陷的人说话。“如果你再大力一点点撞到那根栏杆的话,就得等到愚人节才有人救你出来了。你不是这一带的人吧,对吗?”

“不是。要不是事情像我说的那么紧急,我也不会在这儿了。”

“这样子吗?”司机随和地换个站姿,仿佛他们是在后面阶梯上闲聊,而不是站在大风雪中近乎大吼大叫,而且哈洛兰的车还悬在底下树梢的上方三百英尺处摇摆不定。

“你要往哪里去?埃丝蒂斯?”

“不,一个叫做全景饭店的地方,”哈洛兰说,“萨德维特再上去一点点——”

但司机阴郁地摇摇头。

“我想我非常清楚那地方在哪儿,”他说,“先生,你是绝对没办法上去老‘全景’的。埃丝蒂斯公园和萨德维特之间的路况糟透了。不管我们多辛苦地铲,雪就在我们后面马上堆积起来。我从几英里外的积雪中过来,那里中间该死的有将近六英尺高。而且就算你能到萨德维特,那又怎样?从那里一路到犹他州巴克兰的道路全都封闭了。没辙啦!”他摇摇头。“先生,绝对没法到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得试试,”哈洛兰说,使出最大的耐心以保持平常的口气。“有个男孩在上面——”

“男孩?不会吧!‘全景’九月底就关了。不可能开张到现在,太多像这样要命的暴风雪。”

“他是管理员的儿子,他遇上了麻烦。”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的耐心啪的一声用尽。

“看在上帝的分上,今天剩下的时间你打算就站在这儿跟我闲扯淡吗?我知道,我都知道!现在你到底要不要帮我把车拖回马路上?”

“你这人性子很急啊,是吧?”司机评论,并没有因此特别烦躁。“没问题,坐回车里去吧!我的座位后头有条链子。”

哈洛兰回到驾驶座上,反应迟缓地现在才开始发抖。他的双手麻木得几乎完全没知觉。他忘了戴手套。

铲雪车后退到别克的车后,他看见司机拿着一捆长长的链条下车。哈洛兰打开车门大喊:“我能帮什么忙?”

“别碍事就够了,”司机回喊道,“这一下子就好。”

他说的是真的。当链条拉紧时,一阵颤动贯穿别克的车架,一秒钟后车子已回到路上,大约朝着埃丝蒂斯公园的方向。铲雪车司机走到车窗旁,敲敲安全玻璃。哈洛兰摇下车窗。

“谢谢,”他说,“我很抱歉对你大吼。”

“我以前也被吼过,”司机咧开嘴笑着说,“我想你是有点紧张。这个你拿着。”一副松软厚实的蓝色连指手套落在哈洛兰的膝上。“我想,等你又冲到路外头时会需要的。外面很冷。你戴着吧!除非你想要下半辈子都用编织的钩针挖鼻子。事后你再寄还给我,那是我太太织的,我非常喜欢。姓名和地址都直接缝在内衬里了。顺便说一声,我叫霍华德·柯特雷尔。等你不需要再用到的时候,再寄还给我。另外记住,我可不想还得去付不足的邮资啊!”

“好的,”哈洛兰说,“谢谢。感激不尽。”

“你小心点啊!我是很乐意自己带你去,不过我忙得跟猫在乱成一团的吉他弦里一样。”

“没关系。再次谢谢你。”

他准备摇起车窗,但柯特雷尔阻止了他。

“等你到萨德维特的时候——如果你真到得了萨德维特的话——你去一趟德尔金的康诺克加油站,就在图书馆旁边,不可能错过。找一位名叫赖瑞·德尔金的,告诉他霍华德·柯特雷尔指点你去的,你想要跟他租一辆雪上摩托车。你提我的名字,给他看那副手套,就会以优惠价格租到车。”

“再说一次谢谢。”哈洛兰说。

柯特雷尔点点头。

“这很奇怪,你不可能会知道‘全景’那上头有人遇到麻烦……电话线断了,我非常肯定。不过我就是相信你,有的时候我会有些直觉。”

哈洛兰点头。“我有的时候也有。”

“嗯。我知道你有。不过,你好好保重。”

“我会的。”

柯特雷尔最后挥挥手消失在风雷乱舞的微暗当中,他的工作帽仍神气活现地戴在头上。哈洛兰再度出发,雪链击打在道路的积雪上,好不容易挖得够深让别克动了起来。在他后面,霍华德·柯特雷尔用铲雪车的汽笛鸣声最后祝他好运,虽然真的没必要,但哈洛兰能感受到他真心祝自己好运。

一天之中两个闪灵的人,他想,那应该是某种好的预兆。但是他不相信预兆,无论好坏。况且一天遇见两个具有闪灵能力的人(他通常一年当中碰到的不超过四五个)也许没有任何意义。那种定局的感觉,那种他无法解释清楚

(就像很多东西被包裹起来)

的感觉仍盘踞在他心里。那是——

别克在过一处急陡的弯道时快要打滑到一边的路上去,哈洛兰谨慎地驾驶着,几乎不敢呼吸。他再度打开收音机,是艾瑞莎,艾瑞莎相当不错。任何一天他都可以与她分享他的赫兹别克。

又一阵突来的强风袭击车子,让车子晃动并滑来滑去。哈洛兰咒骂着风,更加弯身贴近方向盘。艾瑞莎唱完歌,紧接着主持人又上场,告诉他今天开车是找死的好方法。

哈洛兰啪的一声关掉收音机。

他的确成功抵达了萨德维特,虽然从埃丝蒂斯公园到那儿他开了四个半钟头。等到他上高地公路时天已全黑,但暴风雪并没有显示出减弱的迹象。有两次他得停在与引擎盖齐高的积雪前,等候铲雪车出现,在雪堆中凿洞。其中一次铲雪车出现在他这一侧的道路,又一次千钧一发的局面。那位司机仅是绕过他的车子,没有下车闲聊,不过他确实送来两根指头的手势,那是全美国十岁以上的人都认得的:很危险。

感觉上似乎越开近“全景”,他想要加快的冲动就变得越来越难以抑制。他发现自己几乎不间断地看手表,指针似乎跟着飞快起来。

在转上高地后十分钟,他通过两个路标。呼啸的风清掉了路标上的积雪,因此他能够看得到。第一个写着:萨德维特十英里。第二个写着:前方十二英里的道路冬季封闭。

“赖瑞·德尔金。”哈洛兰喃喃自语。他的黑脸在仪表板黯淡的绿色光芒下显得紧张而紧绷。此时是六点十分。“图书馆旁的康诺克加油站,赖瑞——”

就在这时它全力袭向他,那柳橙的味道和思想的力量,狂暴、憎恨,充满杀意:

(滚开你这肮脏的黑鬼这不关你的事你这黑鬼掉头掉头回去否则我们会杀了你把你吊死在树枝上你他妈的黑野人黑种然后再烧掉尸体我们就是这样对付黑鬼的所以现在马上掉头回去)

哈洛兰在车子密闭的空间内大声尖叫。这个讯息并非以言语传给他,而是以一连串好似画谜的影像,用可怕的力道猛烈撞入他的脑袋。他的双手离开方向盘,想要抹去那些画面。

于是车子的侧面撞到路堤,反弹回来,不断旋转,最后停住。后轮还在徒劳地空转。

哈洛兰迅速将车挡打入停车挡,然后以双手掩面。确切地说他并没有哭泣;他口中发出的是不规律的哼—嗯哼—嗯哼的声音,胸膛起起伏伏。他知道倘若这次猛烈攻击发生在任何一边有悬崖的路段上,他很可能现在已死。也许那是它们打的主意。它随时可能再攻击他。他必须防御。一股有可能是回忆、势力庞大的红色力量包围住他,他淹没在自己的天赋能力中。

他把两手从脸上挪开,小心翼翼地睁开眼。什么都没有。假如有东西想要再吓他的话,它并没有穿过。他被隔离起来了。

那孩子已出事了吗?噢天哪,小男孩已经出事了吗?

所有的影像中,最令他不安的是沉闷的重击声,好像槌子噼噼啪啪地打在厚起司上。那是什么意思呢?

(天哪,别是那小男孩。天啊!求求你。)

他将排挡杆降到低挡,一次加少许油进引擎。轮胎转动,卡住,转动,又卡住。终于,别克开始动了,车头灯光无力地穿过飞旋的风雪。他看一下表,现在快要六点半,他开始觉得其实非常迟了。

50.REDRUM

温迪·托伦斯犹豫不决地站在卧室中央,望着熟睡的儿子。

半小时前,声音停了;所有的声音——电梯、舞会,房间门开开关关的声音,都消失了。可是这非但没有令她安心,反而让她内心逐渐增强的紧张更为加剧,就像是风暴最后残忍的一击前的那种邪恶的宁静。但是丹尼几乎是立即睡着;先是进入时而抽搐的浅眠,在大约十分钟之前进入更深沉的睡眠。即使直接盯着他看,她也几乎看不出他狭小胸膛的缓慢起伏。

她好奇他上一次整晚熟睡是什么时候,没有做苦恼的噩梦,没有长时间在黑暗中警觉,聆听外头的狂欢——那是过去这几天,随着“全景”增强对他们三人的控制,她才开始听得到、看得到的。

(是真的灵异现象?还是集体催眠?)

她不知道,也不认为这很重要。不论是哪一种,发生的事都同样致命。她注视着丹尼,心想

(但愿他一直安睡)

倘若他不受惊扰,或许可以一觉睡到天亮。无论有何种天赋,他仍然是个小男孩,需要休息。

杰克才是她要开始担心的。

她忽然痛得皱起脸,把手从嘴巴上移开一看,发现自己扯下一片指甲。她一向努力保持指甲的完美。虽然还没长到可称为爪子,但形状依然很漂亮,而且

(你为什么担心起指甲来了?)

她轻轻一笑,但只发出颤抖的声音,并没有笑意。

先是杰克停止咆哮撞门。接着舞会又展开,

(或者舞会曾停过吗?是否有时候只是移到时间的不同角度,他们没法听见而已?)

而电梯不断碰撞发出的砰砰巨响,呼应着舞会的声响。之后那也停了。在新近的寂静中,丹尼沉沉入睡,而她却幻想自己听到几乎在他们正下方的厨房,传来低微、密谋的声音。一开始她当成是风声没予理会,风能模仿许多不同音域的人声,从围绕着门和窗框如临终般脆弱的低语,到屋檐下全力的尖叫……像低劣通俗剧中女人逃离凶手的叫声。然而,僵硬地坐在丹尼身边,那确实是人声的想法越来越具有说服力。

杰克和别人,讨论他如何逃出食物储藏室。

讨论谋杀他的妻儿。

在这几面墙内,谋杀不是新鲜事,以前就发生过了。

她走去暖气的通风口,把耳朵贴在上头,但就在那一刻火炉开始运转,任何声音都消失在地下室突然涌上的暖风中。五分钟前火炉再度停止时,这地方一片静默,只有风声、含沙的雪撒落建筑上的声音以及木板偶尔的嘎吱声。

她低头看自己撕裂的指甲,底下慢慢冒出一滴滴的小血珠。

(杰克逃出来了。)

(少胡说八道。)

(没错,他出来了。他从厨房拿了一把刀,或者也许拿了切肉刀。他现在正走上来,沿着楼梯踏板的边缘走,如此一来楼梯就不会嘎吱作响。)

(!你疯了!)

她的嘴唇在颤抖。一时间她看起来肯定会出声大喊。但是沉默依旧。

她觉得有人在监视她。

她转身瞪着夜色漆黑的窗户,一张带着黑眼圈、令人惊骇的惨白脸蛋,对她急促不清地说话,这是个可怕疯子的面孔,它一直隐藏在这几面哭嚎的墙内——

那只是玻璃外头结霜的图样。

她从一阵长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私语中舒了一口气,她感觉到似乎听见,这回相当清楚,某处传来逗乐的窃笑。

(你是在自己吓自己。情况本来就够糟了。等到明天早上,你就准备住进精神病房吧。)

唯有一种方法能减轻恐惧,她知道是什么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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