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吴应熊情急谋逃生 伍次友途穷奔京师 (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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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半夜时分,云娘回来了,一进舱便笑嘻嘻道:“大哥好睡,我却得了彩头!”伍次友揉揉眼,见云娘衣不零乱、身无血迹,心放下了一半,便问:“可借到盘缠了?”“那还有借不来的?”云娘笑道,“要不是亲戚吝啬,我早就回来了!”说着,将背上一个青缎包袱取下来,就着灯光打开来。伍次友瞧着不禁惊呆了:原来竟是黄灿灿六大锭马蹄金!那舟子此时也醒过来,他自从娘胎里出来,也不曾梦见过这么多黄金,耀得两眼都花了。云娘顺手捡起一只扔给了舟子,笑道:“你那一桨挨得可值?”
艄公根本没想到云娘出手如此爽利大方,咕咚咕咚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小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姑奶奶赏这么多,够小人一家使半辈子了!”伍次友笑道:“你一下借了三百两黄金,还说人家吝啬小气,这胃口也就太吓人了——我还以为你作案去了呢!”
“不作案,谁肯借我?”云娘笑道,抬头见伍次友黑沉着脸,忙又道,“这天津道黑心得很,火耗竟加到六钱!——我废了他四个守库的,留下一张条子——这是不义之财呀!”艄公听到这话,方知这厉害的女子竟是江洋大盗,吓得面如土色。
“他是贪官,自有国法在,我就能弹劾!这么乱来有什么好处?这钱我不用!”伍次友决绝地说道。云娘直率爽豪、不拘礼俗的性情很合伍次友的脾性,但她自幼在乱世深山中长成,视人命如草芥,心无“王法”,伍次友又不能容忍。前次在兖州府伍次友便责备过她,以后在张家又多次给她讲人命至重的道理,不料她仍是积习难改!想到气处,伍次友一跺脚道:“你这样子,连给苏麻喇姑提鞋也不配,嗐!”
云娘的脸霎时变得雪白。她一生是个出尖儿的人,从来要说便说,要行便行,要打便打,要杀便杀。跟着伍次友这几年,她含辛茹苦,千艰万难地照料他,保护他,想不到到头来伍次友竟说自己“连给苏麻喇姑提鞋也不配”!云娘全身都在发颤,愧、恨、愁、怨一齐涌上心头,半晌,方咬着牙颤声道:“说得好……我给人家提鞋……”她突然抬高了嗓音,扬起头高傲地说道:“伍先生!你累了,我也乏了,我们该分手了。你原是清白人,眼见又要入朝做大官,我不过仍旧是个落魄江湖的剑客,怎能和苏大姐比呢?”她惨然一笑,“人生不过如此……我自问对世人无过,一生凭本心行事,也算不虚此行,就算你我是擦肩而过吧!”
一向百依百顺的李云娘,突然宣布她比伍次友心地高贵,宣布要和伍次友断绝交往。伍次友先是感到失悔,自觉说失了口,又仔细一品味,方想到自己本来就没有和云娘摆平位置:“天哪!我这是怎么了?”伍次友心中燃着熊熊的火,灼烧得五脏六腑都在痛楚:“我伍次友竟连势利小人也不如!”伍次友觉得头一阵眩晕,踉跄一步想上去扯住云娘衣袖,却又止住了,低沉着声音道:“你责备得好!我……我实在不配……挽留你……只是你去了我也有一语叮咛:天下这样的事有多少,凭你的一双手,是管不过来的……我真愧悔莫及……”说着已是泪如雨下。
“大哥不喜杀人,我是知道的。”见伍次友伤心得这样,云娘的心又软下来,哽咽着说道:“只那四个守库的一群禽兽,正按着一个女孩在……在……我一恼就……”伍次友听着,愈觉自愧,想想又无可安慰,两腿一软坐了下去,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船四周淹没在一片黑暗中,这叹息更显得幽深凄凉。云娘抬起泪光闪闪的脸说道:“你的心思我知道了,是想干干净净去见你的圣主。也好,扔了这些无用之物吧!”她起身过来,将剩余的五锭金子又包好了,猛地一甩扔进河心,“咕咚”一声便沉了。
二人离开了乌篷船,上岸沿河而行,却都默默无语。杀人既不可,偷抢伍次友也不赞同,可手中一文莫名,从刺心的苦痛中清醒过来,云娘不觉又有些犯愁,犹豫着说道:“怎么办呢?难道我们讨饭进京?不然,你去访访天津道府台,借他几个钱?”
“听你那么一说,他的钱那么脏,我沾他干什么?”伍次友想着也无良策,低头思量一阵,说道:“讨饭也没有什么不好。原来北京九门提督吴六一就是讨饭出身,他的号就叫‘铁丐’。”
“不然就卖文。”云娘心绪渐渐好起来,“你的字不是很好么?这个生意雅,准对你的脾胃!”伍次友迟疑了一下,说道:“眼下不逢年过节,卖字是不成的。”这其实是遁词,他实在不愿写什么字卖,人买回去,知道了说是“康熙万岁爷的师傅卖给我的”!“那就卖唱。”云娘忽然一笑,“你嗓子不好,写出词儿来,我来唱道情,你来敲云板打拍节,挣了钱再买一张琴,准行!”
伍次友有点意外,诧异地问道:“你成么?不要又是那个‘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云娘说道:“小时在终南山,那里人都能唱个曲儿,跟着也能唱几句,只要你编出词来,就行。唱得好不好,我可不知道了。”说着想起自家身世,又想起青猴儿不知流落何方,眼圈儿又是一红。伍次友心里也是陡地一酸,勉强笑道:“昔日在悦朋店听翠姑唱过,后来在乌龙镇又听过一次道情,当时觉得好,却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一天。”说到此处,清亮的泪珠,缓缓地顺着两颊流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