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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翡低头瞥见放在自己身边的长刀,冲她摆了一下手,目光瞪向门口。
下一刻,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院里的老仆妇端着两个碗走进屋来,径直放在周翡面前。她将一双粗粝的手在身上抹了抹,有些拘谨地笑道:“这米粥我用小炉子热过,热的,可以入口,吃吧。”
周翡戒备地盯着她,一动不动。
这五大三粗的老仆妇大概跟疯子在一起待久了,倒很有几分耐性,她拉过一个小板凳,在周翡对面坐下,说道:“我说这几日那些断子绝孙的狗腿子怎么好心送了不少人吃的食物呢?敢情是托了李姑娘的福……”
周翡冷冷地打断她道:“我不姓李。”
仆妇一愣,继而又笑道:“对对,瞧我这脑子——呃……我家夫人啊,疯了可有十多年啦,说话做事颠三倒四、没轻没重,姑娘不要跟她计较才好。”
周翡道:“恕我眼拙,没看出她哪儿疯来。”
老仆妇叹道:“她也不是完全没有神志,只是好一阵歹一阵的,有时候看着好好的,不定过一会儿想起什么来,就又魔怔了。”
吴楚楚在一旁轻声问道:“九娘她是生来如此吗?”
周翡听了,眉头稍稍一扬:“什么九娘?”
吴楚楚便说道:“她说她叫段九娘。”
周翡觉得这名字十分耳熟,心里将“段九娘”三个字反复念了几遍,几乎呼之欲出——以她的孤陋寡闻,这种情况实在难得,可见这段九娘必定大大地有名。
周翡仔细回忆了半晌,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蓦地坐正了,脱口道:“她就是段九娘?她怎么会是段九娘?”
“段九娘”这个名字,还是很早以前,李瑾容偶尔跟她提起过的。李瑾容难得说起外面的江湖事,断然不会浪费口舌说些无名小卒,就连“北斗”,因为是北朝走狗,所以都没有被她提一提名姓的资格。而这些叫李大当家觉得“是个人物”的人里,排出来便是“双刀分南北,一剑定山川,关西枯荣手,蓬莱有散仙”。
其中,“刀”是两个人,一南一北,“南刀”说的就是李家的破雪刀,是老寨主李徵闯出来的名号。李瑾容说,以她的本领,虽然学了破雪刀,却远远没资格领这个“南刀”的名号,现如今外面的人提起,也不过是看在四十八寨的面子上抬举她而已。
而与“双刀、一剑、散仙”并称的“枯荣手”,其实是一对师兄妹,一“枯”一“荣”,那个“枯”就是段九娘,她师兄退隐后,她便也销声匿迹,到如今叫出名来,很多小辈人已经不知道了。
段九娘是十几年前失踪的,有人说她死了,也有人说她杀了什么要紧的人物,为了避祸退隐江湖了,甚至有谣言说她躲在四十八寨……当然周翡知道寨中没这个人。
可打死她也想不到,传说中的段九娘竟然在一个县官的后院里当小妾!
还是个备受冷落的疯小妾!
“不可能。”周翡的脸色重新冷了下来,“她是枯荣手?你怎么不说她是皇太后呢?”
老仆妇尚未来得及答话,便见那方才还在院子里的段九娘人影一闪,就到了门口,以周翡那洞察“牵机”的眼力,居然没看清她的身法。周翡下意识地一摸,却没摸到她身边的长刀,原来就是这么眨眼的光景,段九娘已经站在了她面前,笑嘻嘻地举起她的刀,在掌中转了两圈,说道:“吃了饭再玩耍,乖。”
周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半是被恶心的,一半却是骇然。她长到这么大,从未见过这样的身法、这样快的手,一时间真有几分惊疑不定地想:难道真的是她?
如果真是段九娘,周翡知道自己肯定是没有还手之力的,这样的高手蹍死她不比踩死一只蚂蚁费事到哪儿去,不会闲得没事在饮食里做手脚,她顿了顿,默不作声地便端起粥碗,三下五除二地囫囵灌了下去。一碗温热的米粥下肚,周翡身上顿时暖和了起来,她喝完把碗一放,正要道个谢,那段九娘却用刀把极快地在她身上点了几下。
周翡立刻全身僵直,一动不能动了。
段九娘疯疯癫癫地凑在她耳边说道:“不要乱跑啊,你瞧瞧,天都黑啦,小心外面有大灰狼叼了你去,啊呜!”
周翡:“……”
她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七窍生烟”。
段九娘又去看吴楚楚,吴楚楚比较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双手捧着粥碗,一边小口小口地喝,一边十分乖巧地冲她笑,好歹没被一起定住。疯婆子这才满意,张牙舞爪地围着她俩“啊呜”“啊呜”地叫了几声,冲双眼冒火的周翡做了个大鬼脸,跑到小角落里揽镜自照去了。
吴楚楚看了周翡一眼,小心翼翼地问道:“段夫人,怎么才能不怕大灰狼呢?”
“那个简单,能从我手下走十招就行。”段九娘头也不回地说道,“只是你们不行的,我的功夫专克破雪刀……李大哥,你敢不敢同我比试比试?”
最后那一句,她微微抬起头,声音压得又轻又娇嫩,好像虚空中真有个“李大哥”一样,吴楚楚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惊疑不定地跟周翡对视了一眼。
那老仆妇见了,便在一旁叹了口气,说道:“段夫人和李大侠是有渊源的,二位姑娘且听我细说。”
“那时候南朝尚未建成,旧皇族仓皇逃窜,故都里北斗横行,人心惶惶,我本是一户清贵人家的丫头,我家老爷原先是翰林院学士,因不肯给伪朝做事,便辞官闭门在家。谁知大少爷少不更事,跟一帮太学生闹事,被人五花大绑地押了去,朝廷拿他的性命逼着老爷出来受封。我家老爷为救独子,假意受封,暗中联系了一些朋友,想举家出逃。不料错信奸人,被人出卖,全家都丧了命,只有我机缘巧合之下,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小少爷逃了出来,沿途遭人截杀,段夫人正巧路过,一掌毙了那领头的,救下了我们主仆二人。”
老仆妇看了段九娘一眼,那疯婆子哼着歌梳头发,好似全然没听见。
“不料她打死的那人正是北斗‘文曲’的亲弟弟。段夫人天赋异禀,少年成名,多少有些恃才傲物,打死也就打死了,一点遮掩都不屑做,这便引来了祸端。北斗忌惮‘枯荣手’的名号,以为她故意挑衅新政,自然要除去她,我们在平阳遭到了北斗‘廉贞’‘文曲’‘武曲’‘巨门’四人围攻,一路惊心动魄。段夫人身受重伤,我本也以为自己怕是要交待在那儿,只恨尚未来得及将小少爷托付出去。谁知就在这时,李大侠赶到了——原来是段夫人的师兄听闻师妹惹了事,自己又有要紧事脱不开身,便辗转托了李大侠救助。李大侠真是义气,听了朋友一句话,便从蜀中不舍昼夜地赶了来,正好救下了我们。”
周翡虽然被段九娘制住穴道,不能说话,听到此处,却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北斗”中的任何一个人对她来说,都像是无法逾越的大敌,而她那未曾有幸一见的外祖父当年居然能以一敌四,还能带着一帮老弱病残成功脱逃。“南刀”究竟有多厉害?她连想都想象不到,周身的血都跟着微微热了起来。
“我将小少爷交给了老爷的一位故交抱养之后,便决心追随段夫人,做些端茶倒水的小事侍奉左右,以报大恩。李大侠一路护送我们南下,据段夫人说,李大侠成名多年,便是她,也该叫一声‘前辈’的。可他待人一点看不出武林名宿的傲气,细心得要命,也很会照顾人。他自嘲说是原配早逝,自己拉扯一双儿女的缘故,婆婆妈妈的毛病改不了。”
老仆妇叹了口气:“这样的男子,纵使年纪大一些……谁能不爱呢?”
段九娘头发也不梳了,痴痴地坐在墙角,不知想起了哪件虚空的陈年旧事。
吴楚楚忍不住问道:“那后来段夫人是怎么留在华容了呢?”
老仆妇尚未来得及说话,旁边的段九娘便自顾自地开了腔,轻飘飘地说道:“因为我姐姐……我当年独自在兵荒马乱的时候上北边去,不是没事找事……我有个双生的姐姐,我们自小长得一模一样,只有爹娘能分得清,五六岁的时候,我家乡遭灾,父母活不下去,便将我们姐妹两个卖了。路上,我趁人牙子不备,挣开了绑在身上的草绳,从那拉牲口的车里跳了下去。想去拉姐姐的时候,她却不让我拉,踩我的手指让我滚,说她一辈子不见我……她还说,爹娘卖了我们,都是因为我不讨人喜欢,连累了她,她恨死我了。
“我从小脾气刁钻古怪,常被大人训斥不如姐姐伶俐讨喜,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听了这话,便信了她,恨得不行,当场哭着跑了。后来长大了才想明白,她当时是怕人牙子回来,我也跑不了,让我快走。可是茫茫人海,去哪儿再寻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呢?我一直也不知道她这些年是死是活。
“直到有一次与人喝酒,偶然听一个远道的朋友提起,说他在北边见过一个女子,恍惚间以为是我,上前招呼,才知道认错了。据说那人眉目间与我很像,只是神色气象又大不相同了。”
段九娘方才疯得厉害,吴楚楚和周翡已经放弃和她交流了,谁知她这会儿又好了,提起同胞姐妹的时候,口齿清晰,话也说得有条有理,神色甚至有些严肃。周翡觉得自己身上的血脉通畅了一些,便知道段九娘方才制住她的穴道也没用多大的力道,一边留心听她说话,一边暗暗运起功来。
“我听了,便知道他可能是遇上了我那二十年音书断绝的姐姐,忙问清了他何时何地见的那人。因为过了很久,他也只能说个大概,我只好一路北上,四处打听,谁知道遇到姓曹的纵犬伤人,他自己心里有鬼,见了谁都疑心是来跟他作对的,我又不知天高地厚,那一路被恶犬追得好生狼狈……
“没想到却遇上了他。”
段九娘说到这里,方才还十分正常的神色又恍惚起来。
吴楚楚本能地又把碗端了起来,好像拿了个盾牌在面前似的,周翡一只手才刚有知觉,一动不敢动地垂在一边。昏暗的小屋静谧了半晌,老仆妇在烧着一壶热水,两个女孩屏息凝神地盯着那不知什么时候会犯病的疯子。
段九娘年轻的时候也该是好看的,年轻的女孩子,只要有精神,看起来都是干净美好的。这会儿她盯着油灯的火光,仿佛一点也不怕灼眼,眼角细细的皱纹都融化在光晕下,还能看出一点褪了些许的颜色来。
她大概全然忘了世上还有别人,一心一意地沉浸在旧日光景里。
突然,段九娘毫无征兆地大哭了起来。
这一嗓子把屋里其他人都吓得跟着抖了抖。
疯子不知节制,一张嘴真可谓鬼哭狼嚎,而她单是哭还不算,还发狠似的抓向梳妆台上的铜镜。那铜镜在她掌中简直像根煮烂的面条,扭成了麻花,“叽叽”叫着寿终正寝。段九娘还没发泄完,一掌又拍向了墙壁,整个屋子震了震,房顶的沙石哗啦啦地往下落,再挨上几下,闹不好要散架。
吴楚楚跟周翡目瞪口呆,没想到她竟然招呼都不打,又擅自换了另一种疯法!
眼看她要把房子揍进地基里,经验丰富的仆妇忙大叫一声:“夫人,少爷还在屋里呢!”
这句话里头不知有个什么咒,反正一念出来,那双目血红的段九娘立刻跟中了定身法似的,僵立在那儿。过了一会儿,她一声咆哮,闪身到了院子里。
漆黑的院子里传来一连串闷响,不知是石头还是木头遭了她的毒手。
吴楚楚手里的空碗差点没端稳,好悬才没摔在地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说道:“对……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