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和平提示您:看后求收藏(愛看小說網2kantxt.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林大潍微微笑了:“你们的调查也太不认真了。我林大潍曾经有一个妻子,早在十年前就被军统杀了。这十年我连婚都没结过,哪来的家人。至于我个人,我也不想说自己多高尚的话。这次受了刑怕我死去,中统方面给我做了治疗检查,问问你们的徐主任,他会告诉你。我这样的人还值不值得你们送到国外去,接受你们的安排。”
曾可达望向了徐铁英。
徐铁英翻开了林大潍那件卷宗:“据7月2日空军第一医院出具之病历诊断,林犯大潍患有多种疾病:一、十二指肠溃疡兼糜烂性胃炎病史五年;二、长年神经官能症导致重度抑郁症,失眠史已有三年;三、初步透视,肺部有大面积阴影,疑为肺结核晚期。判断:该病人生命期在三到六个月。”
曾可达脸色变了,语气也变了,对着林大潍:“因此你连共党地下工作条例也不顾了,公然利用国军空军作战部电台直接向华野共军发送军事情报!自己要死了还拉上了方孟敖这个你们发展的无知党员,公然违抗军令,坐视国军大片伤亡,就是不向共军投放一枚炸弹!回答我,是不是?”
方孟敖倏地站起来,双腿一碰,挺得笔直,望着前方被告席上那个头发花白背影羸弱的林大潍,俨然是在行注目礼。
他身后的飞行员们紧跟着倏地站起来,双腿同时一碰,挺得笔直,所有的目光也都随着他们的教官向那个林大潍行注目礼。
曾可达眼睛一亮:“敢作敢当,好。方孟敖,有什么就承认什么。说吧。”
方孟敖却一声不答又坐下了。
飞行员们紧跟着也都又整齐地坐下了。
曾可达气得望向法官。
法官:“方孟敖,对你刚才的行为做出解释。”
方孟敖独自站起,答道:“报告法官,坐久了,就是想站一下。”答完又坐下。
那法官其实早已看出了,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员们这是在通过对那个共党林大潍示敬,故意给曾可达又一个难堪。审案就怕这样的纠缠,法官也无可奈何,于是冷静地提醒曾可达:“公诉人,让被告人林大潍回答你刚才的质询吧。”
曾可达只好把目光又转向了林大潍。
林大潍显然也被刚才背后那些人的反应触动了,尽力调起体内残存的那点精力,提高声调,下面这番对话一定要让那些不炸开封的飞行员听到:“我前面已经说了,我并没有那么高尚,可也没有你说得那么不堪。我现在回答你:第一,本人常年患病,为什么直到三天前你们才知道呢?这是因为本人没有一次享受你所说的国军医疗保障。每次我都是拿自己的钱到民间的诊所看病。第二,自知生命不长,因此铤而走险,违背了我党的地下工作保密规定,公开发报,因而暴露。这些天我也想过,要是自己还能好好活着,会去冒这个险吗?未必。由此可见我还是个有私心的人。第三,我再有私心,也不会因为自己生命不长拉别人一起去死。无论是自己的同志,还是空军作战部共过事的那些人。我在进入你们内部以前,曾经跟随我党的周恩来副主席工作,他对我们的要求很明确,除了完成组织的任务,绝对不许做任何违背道德有损形象的事情。这一条,是顺便回答你关于我党和我个人做人的问题。”
整个法庭,真正认识共产党员的人少之又少,这时都用十分复杂的目光望着林大潍,许多人第一次在心里问道:原来这就是共产党?
尤其是挺背坐在方孟敖身后的那排飞行员,看完林大潍又望向高大背影的方孟敖,一个个都在心里问道:我们的教官会是共产党吗?有点像,可又不太像。
曾可达这时脑子里冒出来的竟是建丰同志要求他们必看的《曾文正公全集》,想起了曾国藩临死前常说的那句“心力交瘁,但求速死”,然后莫名其妙地向林大潍问了最后一句话:“你是不是湖南人?”
林大潍淡然一笑:“我是浙江奉化人,你们蒋总统的同乡。”
曾可达再也无语,沉默了片刻,把目光慢慢转向了依然挺坐在那里的方孟敖和那些飞行员,接着大步向方孟敖走去。
“佩服是吗?”曾可达望着依然并不看他的方孟敖,“我也佩服。佩服他,却不佩服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不想知道。”方孟敖还是望着前方。
“你必须知道!”曾可达终于发怒了,“率领一个飞行大队奉命轰炸敌军,所有飞机上挂的炸弹一颗不少全部带了回来。为共产党干事,却让国民党的人救你!你现在还想说‘不想知道’吗?”
方孟敖终于慢慢把目光望向他了:“想知道。说吧。”
曾可达:“你有个当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的父亲嘛。就这一点我不佩服。和那个林大潍比一比,你不惭愧吗?”
方孟敖:“庭上,我要求公诉人现在退到席上去。”
曾可达:“你说什么?”
方孟敖:“请法庭接受我的要求。”
法官不得不说话了:“说明要求的理由。”
方孟敖:“本人的档案就摆在他的席上,请公诉人去看清楚了。我的档案上写得很清楚:母亲,亡故;父亲,空白。本人并没有什么当行长的父亲。”
曾可达:“可笑!你说没有就没有了?我告诉你,从6月23日到今天,你父亲在北平分行的副手已经四次飞抵南京,中央银行、财政部,甚至连负责调查你案子的党员通讯局都去过了。就在几个小时前,那个崔副主任还去拜见过我们的徐主任。徐主任,这你不会否认吧?”
徐铁英定定地坐在那里,并不接言。不是那种被问倒了的神态,而是那种对曾可达这突然一击并不在意的样子。
法官:“陪审员兼辩护人回答公诉人问话。”
“是。”徐铁英这才慢慢站起,“中央银行北平分行金库的副主任崔中石今天中午一点确实来过我的办公室。”
南京秦淮河的热闹就在晚上。厚厚地积了一天的雷雨云这时竟慢慢散了,吹来的风便凉凉地带着难遇的清爽,今晚的夜市必定红火。才下午四点多,沿岸一下子就冒出了好些小吃摊贩的食车吃担,河面也传来了船户酒家的桨声欸乃一片。岸上的、河上的都抢着准备晚上的生意了。国统区的经济虽已万户萧条,秦淮河还是“后庭”依旧。
崔中石中午为赶见徐铁英就没有吃饭,下午徘徊在秦淮河边因一直下着雨也没有见着一个吃处,这时饥肠辘辘,一眼就看中了一个卖黑芝麻馅汤圆的担子。人家还在生火,便准备过去。收着伞徐徐走着,眼角的余光发现早就停在不远处的一辆黄包车随着也站起来,隔有四五十步,慢慢拉着,跟在身后。
警觉总在心里,一身的西服革履,堂堂北平金库的副主任再想吃那一口汤圆,这时也得忍住了。崔中石走过汤圆担,走过一个一个正在准备的小吃摊,向夫子庙方向一家大酒店走去。那个电话亭却离他越来越远了。
特种刑事法庭上,徐铁英在继续做着陈述。
“事关保密条例,我只能说到这里。”徐铁英望着法官,“北平昨天的事件,本人代表全国党员通讯局不只今天要传问崔中石,还将继续调查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所有有关人员。崔中石见我,与方孟敖一案毫无关系。”
曾可达心里好一阵凄凉,从一个徐铁英身上他就深深领教到了,单凭建丰同志,以及建丰同志组织的铁血救国会这两百多个同志,能对付得了党国这架完全锈蚀的机器吗?既无法深究,便只能快刀斩乱麻了。
他倏地转对方孟敖:“徐主任既说你家里并没有活动救你,你也不认自己有个当行长的父亲,可见你跟那个有党国上层背景的家是没有关系了。当然,你也不会供出你的共党背景。可你注意了,你的行为要是共党指使,追究的就是你个人。如果不是共党指使,你的行为就牵连到你的整个实习飞行大队!根据《陆海空军刑法》,‘6·22’案方孟敖及其飞行大队属于集体违抗军令罪、危害国家安全罪。所有人犯都应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本公诉人请求法庭,命方孟敖代表其飞行大队做最后陈述。”
整个法庭一片窒息。
法官望向方孟敖:“被告人方孟敖愿否做最后陈述?”
这次是方孟敖一个人慢慢站起来:“没有什么最后陈述。我就是共产党。”
第一个猛地抬头望向方孟敖的是徐铁英。
一直蔫在那里的侯俊堂也似乎醒了过来,回头望向方孟敖。
那个林大潍也慢慢转过头望向方孟敖。
曾可达的目光,背后飞行员们的目光都怔怔地望着方孟敖。
秦淮河畔,坐在秦淮酒家临窗靠街雅座上的崔中石突觉一阵心慌,摆在面前的一屉小笼汤包和一碗桂圆红枣汤冒着热气。他没有去拿筷子,将手按向了胸口。
眼睛的余光,窗外街对面那辆黄包车又拒载了一位客人,那客人唠叨着走向另一辆黄包车。
崔中石按着胸口的手,掏出了西服里那块怀表,慢慢打开了表盖。
——短针指向了5,长针指向了12,已经是5点了!
秦淮河畔的电话亭里,崔中石三点打过的那部电话准时响了。一遍,两遍,三遍!
三遍一过,电话铃声戛然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