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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敖望向了队员们,一直没有表情的脸现在慢慢露出了大家期待的笑容,可露出来的笑容还是跟平时有些不同,总觉得有几分沉重。
大家便依然轻松不起来,都望着他,等他说话。
方孟敖:“奇了怪了。是不是北平的水有问题,什么时候你们这么老实过?为什么一个人都不说话?”
明明是他不说话,心事沉重,现在反倒问大家为什么不说话。队员们知道,憋在心里的话可以说了,却都望向了陈长武。
二十个人里陈长武跟他最久,年龄也最大,这时当仁不让站了起来:“队长,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有困难就该跟我们说,事情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担着,二十个弟兄也总不能让你一个人保着。”
方孟敖的心事哪能跟他们说?这时眯着眼望着陈长武,接着又扫了一遍其他队员:“什么困难?特种刑事法庭都过来了,还有什么担不了的事。该记住的事不记,一个个揣摩我干什么?没心没肺的。我提个问题,大家回答。今天本该是什么日子?”
大家其实都知道,这时目光全望向了陈长武。
方孟敖便直接问陈长武:“你自己说。”
“报告队长,今天是我原定的婚期!”陈长武先回了这一句,接着诚恳地说道,“队长,这不因为大家突然派到北平了嘛。我已经跟家里和她都说好了,哪天完成了北平查贪腐的任务,哪天回去结婚。”
“是我耽误了你。”方孟敖还是感叹了一句,接着站起来,“刚才你们都听到了。这些东西平时是专供北平局长以上那些人享受的。我们不吃,百姓也没份儿。长武的婚期延迟了,今天的酒还得喝。大家都把酒开了,为长武和新娘干一杯,带你们打一仗去!”
大家立刻兴奋了!纷纷站起来,无数双手伸向酒瓶,顷刻把洋酒瓶盖开了。
方孟敖率先举起酒瓶。
队员们都举起了酒瓶。
方孟敖望了一眼陈长武,又望向大家,这时要致祝酒词了,那句话脱口而出:“花长好!月长圆!人长寿!”说完就喝。
大家都跟着喝,喝的时候都感觉队长今天这个祝酒词说得有点怪,不像他平时说话的风格,却没有谁知道队长说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方孟敖放下了酒瓶,大家都放下了酒瓶,等着听队长要带他们去干一场什么仗。
方孟敖:“刚才接到消息。今晚从天津运来的应该配给给东北学生和北平学生、教授的一千吨大米,国军第四兵团派车要运走八百吨,公然抢夺民食!现在我们就去车站,这些粮一粒也不能让第四兵团运去。听我的命令!”
唰的一声,二十个队员笔直地挺立。
方孟敖:“长武,元刚。”
陈长武和邵元刚:“在!”
方孟敖:“你们两个人在这里留守。其他的,跟我出发!”说完就大步向门口走去。
陈长武和邵元刚怔在那里,其他队员立刻跟了出去。
邵元刚还没醒过神,陈长武已经明白了,追喊道:“队长!”
方孟敖站住了。
大家都站住了。
陈长武:“我知道队长的意思,无非是要跟第四兵团的人干一仗!队长,我不要这样的照顾!”
邵元刚这才也明白了,走了过来:“有危险,大家都危险。我有娘要养,弟兄们谁家没有亲人?队长,你要让我留下,不如现在就让我退役回家!”
方孟敖望了望二人,感受到不只他们,其他队员的目光都十分坚定。
“岂因祸福避趋之。好!”他突然想起了这句豪气干云的话,大声道,“出发!”
与北平城工部老刘同志谈完话后,何孝钰赶到了燕南园家里,却不见了梁经纶。
茶几上只有梁经纶留下的一张字条:
孝钰:因急事我出去了,一二小时便回。到家后望等我一谈方家事。累了便在沙发上小憩。注意休息,注意身体!梁经纶
何孝钰怔怔地坐在那里,望向墙边的座钟。
座钟已指向十一点半。
一部共产党与国民党的地下工作斗争史长达数十年,其中有一类人极其特别,因此被中共党史称为特别党员。因其特别,背景极其复杂,原因极其复杂,在记述他们时便往往语焉不详。
方孟敖就是特别党员中的另类典型!
何孝钰也是特别党员中的另一典型!
现在,因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国民党政权长期的斗争已届决战阶段,命运将这两个特别党员连在了一起。
何孝钰慢慢将梁经纶那张字条折好,小心地放进自己的书袋,夹在一本书里,走出门去,站在门边。
小院草丛中传来虫鸣,父亲喜栽的那些花这时都在黑暗中,只能淡淡闻见花香,西面天空那一丝新月只隐约能见。
她闭上了眼,耳边又传来那个神秘而又令人激动的声音:
花长好,月长圆,人长寿!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默默念祷:“花何时长好,月何时长圆,人何时长寿……”
虔诚默祷带来的强烈意念,让她突然似乎听到了巨大的由无数人组成的方阵发出的脚步声从沉沉的黑夜中传来——是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新中国的脚步声!她能感受到这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睁开了眼,看见的却依然是沉寂的小院,还有满天的星斗……
自己完全不应该有此孤独。而此刻袭上心头的明明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而且这种孤独不只属于自己,她似乎还感觉到了另外两个人的孤独。
——梁经纶若明若暗、莫测高深的孤独!
——方孟敖茕茕孑立、独往独来的孤独!
北平火车站货运站台顶棚的摆钟已是十一点五十分!
尽管听不见,等候十二点到站那列火车的两个方阵的人都觉得已经听见了远处火车轧着铁轨驰来的隆隆声!
站台上这时已多了一队人,国军第四兵团不只来了军需处长,还派了特务营长带着一个特务连,钢盔钢枪来护驾运粮了,黑压压排在站台的那边。
站台的这一边,民食调配委员会的两个科长和一群科员早已万分紧张,这时都躲在那十一个军统便衣身后,殊不知那十一个军统便衣心里也很紧张。
都知道将会有一场争拼,这时又都互不理睬,单等运粮的火车一到,亮出真章——那群第四兵团派来的人全都目光空空,好像马汉山、民食调配委员会那些人根本就不存在。
真正硬气的只有马汉山一个人,这时还坐在铁轨上,右手提着那支二十响的驳壳枪,左手多了一把折扇,拼命地扇着。
最急的是那个调度主任,拿着一盏红灯已经跑到离站台五百米远处高高举在那里,唯恐进站的火车轧死了坐在铁轨上不肯上来的马局长。
“王一行!”马汉山突然吼道。
那王科长本躲在人后,被他叫了不得不走了过去:“我在,局长。”
马汉山将那支驳壳枪指向他:“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呢?”
那王科长惊慌之中还不忘瞄了一眼摆钟:“局、局长,还不到十二点呢……方大队长说、说了,他们准到……”
这一问一答,第四兵团那个军需处长和特务营长都听到了。
军需处长向特务营长使了个眼色,那个特务营长走过来了:“什么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
王科长哪里敢答他,望向马汉山。
马汉山瞟了那个营长一眼:“识相的现在走还来得及。不走,你们就等着。”
“我们等着。”那个特务营长当即还以颜色,“戡乱救国时期,敢跟我们抢军粮,我倒要看看来的是谁。找死的东西!”
“混账王八蛋!你刚才骂谁?”马汉山倏地从马扎上站起来,“你们陈副司令都不敢骂我,一个中校特务营长,你狗日的敢骂我!”
“马局长,你喜欢骂人,我们可懒得骂人。”那个特务营长立刻反唇相讥。他们第四兵团是蒋介石的嫡系,坐镇北平,牵制傅作义的西北军,备受呵宠,平时闹了事南京屡次护短,哪会怕一个马汉山,“与共军决战在即,凡抢军粮者,我们的任务是抓人杀人!”
“好!有种现在就抓老子!”马汉山这两日已被五人小组逼得上了房,现在又被扬子公司玩得没了退路,今晚想好了干脆大闹一场,只要方孟敖大队能来,明天这个残局就让五人小组和扬子公司收拾去。心里有了这番打算,便露出军统面目,提着枪跳上了站台,冲到那个特务营长面前,竟还打开了手枪的保险,拿枪便准备去顶住他的头,把他镇住,将事闹大。
没想到对方是个特务营长,身手了得,一眨眼间马汉山手中的枪不知怎么就到了他的手中,黑洞洞的枪口反顶住了自己的下颌。
马汉山被他顶得头都昂起来了,知道手枪已经上膛,动一动便会走火,蒙在那里自己反而不敢动了。
“你们想干什么?!”军统那个执行组长出面了,右手抽出了枪,左手举着军统的身份证,大步走了过去,“我们是保密局的,一个也不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