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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军统秘密监狱院内。
“我操他徐铁英祖宗十八代!”马汉山的下颌被方孟韦的枪口顶着,头仰得老高,破口大骂,“自己被共产党算计了,接着来算计老子。人已经执行了,我拿什么还你!”
方孟韦顶着马汉山下颌的那把枪在发着抖,问他的声音也在发抖:“你最好是在说假话……立刻把人交给我……”
“请冷静。”军统那个执行组长出头说话了,“方副局长请冷静。我们都可做证,枪毙姓崔的共党确实是徐局长下的命令。戡乱救国,我们只是配合执行。”
影影绰绰那十来个军统都冷冷地站在那里。
方孟韦的心彻底凉了:“……带我去看人!”
“当然带你去,把枪拿下来好不好?”马汉山的眼一只盯着枪口另一只居然能同时盯着方孟韦,“上了膛,你手这样抖着,走了火,你一条二十多岁的命顶我一条五十多岁的命,值吗?”
方孟韦拿枪的手慢慢放下时,突然觉得手从来没有这么软过,跟着马汉山向里面走去,感觉每一步都踏在软地上。
燕大东门外文书店二楼。
“不要紧张,没有关系。坐,坐下说。”梁经纶站在书桌旁,望着紧张激动的谢木兰,声调和目光都十分温和。
谢木兰还是站在门口:“我是一个人来的,没有人知道。孝钰……也不知道……”说到这里,她觉得自己的唇腔在发干。
梁经纶拿起水瓶,给她倒水,水瓶已经空了。略一犹豫,他端起了自己的水杯,走近谢木兰,递了过去:“对不起,我喝过了,不介意吧?”
“不、不介意……”谢木兰接过水杯,凑到嘴边时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梁经纶的声音是那样近:“你到这里来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不要着急,坐下来,慢慢说。”
“跟孝钰也不说吗?”谢木兰喝了梁经纶的水,有了勇气,两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杯子,望着他。
梁经纶深点了下头,接着轻声问道:“我去关上门,好吗?”
谢木兰的心跳更加急速了,紧张了好一阵子,才深点了下头。
梁经纶从她身前走过,谢木兰紧闭上了眼,只觉得长衫拂过,轻轻的风都能把自己飘起来了!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停尸间沉重的铁门从外向内慢慢推开了。
因摆有冰块,暑热融化,白气弥散,那盏吊灯更显昏暗。
由于这里是秘密杀害共产党和进步人士的地方,好些人被执行后还要等上级来验明正身,因此摆有十来张床。今天别的床都空着,只有中间一张床上静静地躺着一个人,脸被盖着,那身西服虽然胸口有一片血渍,还是能一眼认出,那就是崔中石!
方孟韦怔在门口,马汉山和军统那些人都在身后。
什么声音都没有,方孟韦一个人慢慢向躺着崔中石的那张床走去。
军统那个执行组长在马汉山耳边轻声说道:“马局,您先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马汉山声音倒很大:“杀个共产党,我避什么?老子就在这里等徐铁英那个混账王八蛋!”
方孟韦走到崔中石身边站住了。
他的手伸向盖着崔中石脸部的那块白布,手指触到了白布,却又停在那里。
他闭上了眼,然后一点一点轻轻揭着白布。
他想象白布后是另一张脸,很快便模糊,于是便竭力想使这张面孔清晰。
——想象中白布下面出现了马汉山的脸,可他知道不是。
——想象中又出现了徐铁英的脸,他也知道不会是。
那块白布已经提在手里,他耳边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在唤他:“孟韦!”
——是白天崔中石在车站唤他的声音。
眼前立刻浮现出崔中石最后望他的那双眼!
自己当时怎么就没看出那是最后告别的眼神!
方孟韦猛地睁开了眼!
白天望他的那双眼永远闭上了——那张脸却还是那张憨厚劳苦的脸!
方孟韦竭力将涌向喉头的泪水咽住,却止不住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燕大东门外文书店二楼。
谢木兰竟也趴在书桌上低声哭了。
梁经纶静静地坐在她的对面,以革命的名义面对纯真的青春激情本是自己的职业,可今天不知为何,竟也心绪纷乱。一向孤独,却从没有今天这种孤独感。
谢木兰对梁经纶的沉默更加感到了恐慌,慢慢止住了哭声,不敢看他,哽咽地说道:“我知道……他们干的事都是对不起人民、对不起革命的事……可我、可我又总觉得他们不是坏人……”说到这里,她怯怯地望了一眼梁经纶,“梁先生,是不是我的革命立场不坚定……”
“你愿意听我说吗?”梁经纶的声音如春风和煦。
“愿意,当然愿意。”
梁经纶:“那就抬起头看着我。”
谢木兰还是先低着头掏出手绢抹了眼泪,然后才抬起了头,依然不敢望他的眼睛。
梁经纶的眼部以下也是那样充满了魅力:“你今天把发生的情况都来告诉了我,这已经证明了你的立场。你是进步的青年,非常优秀的进步青年。”
谢木兰特别想看梁经纶的眼睛了,也开始敢看他的眼睛了:“梁先生,我想进一步坚定自己的立场……”
梁经纶嘴角带着笑,目光却充满鼓励:“好呀,说说怎么进一步坚定立场。”
谢木兰鼓起了勇气:“我想离开那个家,和他们划清界限……”
梁经纶:“然后呢?”
谢木兰再不犹豫:“跟着你……工作……”
梁经纶沉默了。
谢木兰的心又慌了:“我知道,我不配在您身边工作……”
梁经纶站起来了,踱到了窗边,沉思了少顷。
谢木兰也跟着站起了,抑住心跳,像是在等待光明或者黑暗。
梁经纶慢慢转过身了,竟然说出谢木兰不敢相信的两个字:“过来。”
谢木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他身前的,心中的太阳近在咫尺,她闭上了眼。
她的手被他的手握住了,有力而又轻柔,声音恍若梦幻:“你已经在我身边工作了。可是你还得回到那个家去,你承担的任务无人可以取代,非常艰巨,非常光荣。”
谢木兰更加不敢睁眼了:“我能经常见到你吗?就像、就像现在这样……”说着突然将头贴到了他的肩上,一任那颗心剧烈地跳动。
梁经纶的心跳也被谢木兰听见了!
他将自己压抑得太久了,美丽、青春和激情时常在他身边奔放,都因他的矜持匆匆拂过。他突然觉得,其实自己一直在等,等着紧贴自己的这个人——而且能够确定不是和何孝钰在一起时的那种感觉。
他于是慢慢搂住了她,将她的身子贴紧自己的身子,等着那张曾经被自己忽略过的美丽脸庞直面自己。
心灵的感应使谢木兰抬起了自己的脸庞,而且两眼炽热地望着另外那双自己恨不得能走进去的眼睛。
梁经纶:“我念一句词,你如果愿意,就把上一句说出来。”
谢木兰的脸几乎就要贴着他的脸,呼吸都停住了,只敢把长长的睫毛轻轻眨了一下。
梁经纶这时反倒闭上了眼,轻声念道:“又岂在朝朝暮暮……”
谢木兰只觉得热血直涌上来,张开了嘴,心里在激动地念着“两情若是久长时”,却发不出声来。梁经纶的嘴慢慢地轻轻地贴上了她的嘴。
谢木兰浑身都在颤抖。
西山军统秘密监狱停尸间。
“啪啪”两记响亮的耳光,孙秘书依然笔直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