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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现梁经纶依然站在门口。

方孟敖在犀望着梁经纶。

梁经纶无法回避,只能也望着方孟敖。

“进来,进来谈。”曾可达示意梁经纶不要僵持,“问题很快会跟你们都讲清楚。”

梁经纶向自己的座位走去,一切掩饰都已毫无意义,他那件长衫的下摆又飘拂了起来,没有了去开门时的那种犹豫,完全是一任自然。

方孟敖的眼转盯住了他那竟然还能如此飘拂的长衫,一直盯到那长衫隐进对面的桌下。

“请都坐吧。”曾可达望向梁经纶。

梁经纶默默坐下了。

曾可达再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坐下时,一条腿高高地跷在了另一条腿上。

曾可达脸上立刻掠过一丝不快——他想起了一个多月前在军事法庭,方孟敖就是这个坐姿!

不快必须忘记,今天必须耐心。

曾可达稳稳地坐下,吐出了三个字:“军、公、教。”

用这三个字开场,语调不高昂,也不失抑扬顿挫,曾可达对今天的见面颇下了番心思。

两人都望向了他。

收到了效果,他接着说道:“方大队长是国军在编人员,梁教授是大学在编人员。根据《中华民国宪法》,你们都是国民政府的公职人员。我们先认同这个身份吧。”

梁经纶没有接言,只望着方孟敖。

曾可达其实也在望着方孟敖,方孟敖的态度才至关重要。

“我当然要认可。”方孟敖很快就回答了,用的却是“认可”,没有接受曾可达的“认同”,接着说道,“原来在空军服役,现在顶着个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上校的头衔,不认可也不行。梁教授。”

梁经纶屏住了呼吸,曾可达也在等方孟敖下面的话。

方孟敖:“燕京大学是美国人办的私立大学,你现在领的是美国人的薪水,似乎还算不上国民政府的公职人员。”

梁经纶怎好回答,只好不答。

“也算。”曾可达代他答道,“燕大的教授教员,国民政府教育部都登记在册,视为公职人员。”

方孟敖:“那就算吧。”

曾可达和梁经纶都望向他,等下面的话。

方孟敖却不说了,将桌上那支点燃了又掐灭的雪茄拿了起来,再从口袋里掏出的就不是那盒长长的火柴了,而是那只美式打火机,“当”的一声弹开,点燃了烟。这才又望向曾可达,别人在等他,他倒装作诧异:“怎么不说了?我们都在听。”

梁经纶望向了曾可达,看他如何应答。

曾可达十分明白,跟方孟敖做这种跳跃性的对话,无异于和这个王牌飞行员在玩空中作战。好在来之前,建丰同志的指示已十分明确——不要顾忌,直接摊牌!

曾可达单刀直入道:“我想,我来之前,你们一定在讨论一个问题,对方是不是共产党。”说完这句,他望了一眼方孟敖,又望了一眼梁经纶。

方孟敖没有接言。

梁经纶也没有接言。

曾可达:“其实,是不是共产党都无关紧要。方大队长知道,一个多月前我就坚持认为你是共产党,可我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建丰同志,依然在重用你。原因很简单,真理只有一个,共产党在跟我们争天下。天下是什么,就是国家。国家是什么,建丰同志说,国家就是土地加人民。我们必须承认,由于国民党内部腐败,在许多地方失去了人民,因此失去了土地。两党的军队在前方争城略地,胜负已不在军事,而在政治。我,还有你们,现在做的,就是在国统区反贪腐,让人民有饭吃。抛开两党之争,我们这样做,就算你是共产党,也不会反对。”

“那你们认为,我到底是共产党还是不是共产党。”方孟敖知道,自己等待的这一刻终于来了,必须反问。

这恰恰是曾可达不能纠缠的问题,只能回避:“我已经说了,是不是共产党都无关紧要。”

方孟敖:“我是还是不是?”

曾可达必须回答了:“党通局和保密局一个多月前就做了调查,没有发现你有共党嫌疑。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有发现你和共产党有任何联系。”

“梁教授呢?”方孟敖突然话锋一转,“他是不是共产党?”

直接摊牌之后,就是直接面对。

曾可达望向了梁经纶,递过去一个“无须顾忌”的眼神。

梁经纶慢慢站起来,此前一直无法回答方孟敖的问题,现在可以回答了:“我是。”

“说真话就好。”方孟敖盯着他,突然又问,“何孝钰呢?她是不是?”

梁经纶突然明白了,方孟敖这一问,才是他今天来此的要害——方孟敖要保护何孝钰!

没有立刻回答,他反而慢慢坐下了,跟何孝钰这么多年的感情,毕竟心中难受。

曾可达也感觉到了,何孝钰是不是共产党,直接关系到铁血救国会能不能用好方孟敖,望着梁经纶:“实话实说吧。”

“她不是。”梁经纶这才轻声说道。

方孟敖:“那你为什么几次叫她来争取我?”

梁经纶:“我没有叫她争取你加入共产党。她只是学联的进步青年,没有资格争取你加入共产党。她争取你,是叫你支持学联,追查贪腐。”

方孟敖从谢培东那里知道了梁经纶铁血救国会的真实身份,最担心的就是梁经纶会知道何孝钰秘密党员的身份。崔中石的死,已让他痛感万身莫赎。偏偏又是何孝钰踏着崔中石的脚印来跟自己接头。八年百战,睹尽生死,都未像这些日子这样揪心!那天拒不跟何孝钰接头,今天带何孝钰出去求婚,又带何孝钰回来见梁经纶,都像驾着飞机带她在空中翻滚,躲避炮火。

现在,曾可达居然会来向自己公开梁经纶的身份,而梁经纶又断然否定了何孝钰是共产党。方孟敖眼前,这两人都不像敌机了。

“那就好。”方孟敖再望梁经纶时,终于捕捉到了一个准确的形象——当年的驼峰!

现在第一座山峰飞过去了,可前面还有一座座看不见的山峰。眼下接着要越过的就是曾可达了,依然望着梁经纶:“想再问一句,叫何孝钰来争取我,是不是曾督察的安排?”

梁经纶没有回答。

方孟敖也不需他回答,倏地转向曾可达:“曾督察,你用了我一个多月,也怀疑了我一个多月。我现在怀疑你一下行不行?”

曾可达:“当然行。”

方孟敖:“梁教授是共产党,你是不是共产党?”

曾可达:“我当然不是,也不可能是。”

方孟敖又望向了梁经纶:“他怎么可能是?”

“我这就回答你。请二位起立。”说着曾可达先站起来,顺势扯了一下衣服的下摆,以军人的姿态挺立,望等着方孟敖和梁经纶站起。

梁经纶先站起来。

方孟敖也站起来。

曾可达:“半小时前,建丰同志最新指示:‘曾可达同志,望即向方孟敖同志告知梁经纶同志之真实身份,传达二同志肩负之任务。梁经纶,原燕京大学经济系高才生,民国三十一年,由经国辗转委托美国盟友,经何其沧先生出面推荐,保送至美国哈佛大学经济系深造;民国三十五年抗战胜利回国,为战后建国效力。今年4月,加入铁血救国会,系本党先进青年、忠诚同志。即将执行之‘孔雀东南飞’行动,方孟敖同志代号为‘焦仲卿’,梁经纶同志代号为‘刘兰芝’。望二同志精诚合作,推行平津地区之币制改革,挽救濒临崩溃之经济,打击恶劣之贪腐,救我苦难之同胞!蒋经国。’”

传达至此,曾可达把自己也感动了,慢慢闭上眼,平息了一下心绪,再睁眼时,不再看二人,低声说道:“至于梁经纶同志的共产党员身份,就由经纶同志自己向方孟敖同志简要说明。都请坐吧。”

灯开了,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大亮。

原来是谢培东回来了。

“那天木兰就是你送出去的!”谢培东对方孟韦还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你可以跟天赌气,跟地赌气,可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她现在到底在哪里,有没有危险,对我你总应该说吧?!”

“应该都在外文书店。”方孟韦低着头闷声答道。

谢培东:“谁跟谁都在外文书店?”

方孟韦:“大哥、孝钰、木兰。”

谢培东:“都跟那个梁经纶在一起?现在还在一起?”

“我没有进去。接到徐铁英的电话说家里有急事找我,就回来了。”方孟韦这时也已经有了负疚感。

“不能让他们再待在那里了。”谢培东转对方步亭,“行长,给何副校长打电话吧,让他出面,叫梁经纶立刻离开外文书店,回去帮他整理那个论证报告。”

方孟韦望向姑爹,眼睛一亮。

——这个主意如此简单实用,自己是因为负气没有往这方面想,一直足智多谋的父亲莫非也是因为负气,失了主意?

方步亭却叹了一声:“何副校长如果管这样的事就不是何副校长了。在这个世上真敢教训我的人也就是他了……离开他家前,就听了他一通书生之见。能打这个电话我还用得着你提醒。”

“那就叫小嫂打。”谢培东紧望着方步亭。

方孟韦这时也望向了门外,对父亲的负气顿时消释了好些。

方步亭把他们的情绪都看在眼里,又轻叹了一声:“那就叫她打个电话试试。老夫子喜欢她,说不定会给她些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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