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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木兰哪里能听懂这语气中的苍凉,向四周察望了一下,答道:“我明白。”
梁经纶依然没有看她,是十分不忍看她:“明白什么?”
谢木兰挨到他的身侧,轻声地:“这里是国民党的特务机关。”
倏地,梁经纶下意识地握住了谢木兰的手!
谢木兰倏地抬起头。
——梁经纶的侧脸,罗丹刀下的雕塑!
房间内的方孟韦放下笔,站了起来。
程小云静静地站在门口。
“不想在家里吃晚饭?”程小云轻声问道。
方孟韦:“给我留几个面包,带给崔叔的孩子。”
程小云:“已经准备了,再有十分钟就能烤好。”
“谢谢程姨。”方孟韦又坐下了,拿起了笔,埋下了头。
这显然是不愿意再谈下去,希望程小云离开。
程小云依然站在门口:“姑爹叫我告诉你,崔叔平时给家里写信都很短,写长了就不像了……”
“你们都知道,我是在骗人,在骗人家孤儿寡母!”方孟韦倏地搁下笔,抬头望着门前的程小云,“这个家里每天都在骗自己,骗别人。程姨,你平时骗自己、骗我爸,都以为自己骗得很像吗?”
程小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却已经有了泪花。
方孟韦立刻后悔了,默坐了片刻,拉开抽屉,将那页快写完的信放了进去:“你们说得对,我不应该写这封信……还有,不应该说刚才那些话。”
程小云:“在这个家里,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我只想告诉你,从跟着你爸,我就从来没有骗自己,更没有骗他。我们方家每一个人心里都难,可有一点很好,谁也不会骗谁。我和你爸,你和你哥,还有你姑爹和木兰,都是这样。”
方孟韦沉默了少顷,轻轻地答了一个字:“是。”
程小云:“你不愿意跟木兰一起吃晚饭,就去崔叔家吧。面包快烤好了,我去给你拿。”
“程姨!”方孟韦叫住了程小云。
程小云慢慢转过了身。
方孟韦低着头说道:“你下去别教孝钰唱了,这首歌只有你唱得最好,谁都喜欢听你唱。”
程小云:“比你妈唱得还好吗?”
方孟韦:“是。”
方孟韦看不见,但能感觉到,程小云露出了凄然一笑。
——这一笑,等了十一年。
西山监狱后院的草亭中,石桌旁。
徐铁英限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梁经纶必须跟谢木兰“谈话”了。
坐在石凳上,梁经纶定定地望着对面谢木兰的眼睛。
谢木兰的记忆中,梁经纶看自己的眼睛也就奢侈的几次,每一次谢木兰都不敢跟他对视。这一次,谢木兰又扛不过三秒,目光就移向了别处。
梁经纶心中一紧,还是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好呀。”谢木兰短发一甩,转回头瞥了梁经纶一眼,目光又望向别处,等他问下去。
“为什么每一次我看你的眼,你都要把目光望向别处?”原本想问的不是这句话,梁经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问。
“是新月派的诗吗?”谢木兰再次转过脸时,脸颊已经潮红,两眼也不再回避梁经纶的目光。
她感觉自己眼中闪耀着诗;
梁经纶眼中闪耀着诗;
这座院子到处都在闪耀着诗!
梁经纶好无奈,这回是自己不敢看她了,苦笑了一下,目光移向高墙,移向高墙外的西山:“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哪有什么新月派的诗。”
“那我们就朗诵朱自清先生的诗,纪念他!”谢木兰连忙接道。
梁经纶真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了,默在那里。
谢木兰已经在他对面轻轻地、深情地,朗诵起来:
清早颤巍巍的太阳光里,两个小鸟结着伴,不住的上下飞跳。
他俩不知商量些什么,只是咭咭呱呱的乱叫。
细碎的叫声,夹着些微笑;
笑里充满了自由,他们却丝毫不觉。
是西山太静,还是朗诵声越来越大了,整个院落都是谢木兰空灵的声音,向西山,向天空,也向进入后院那条通道飘去……
“干什么?念诗了?”徐铁英望了一眼通往后院的通道,又望向王蒲忱,再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专注地侧耳倾听:
他们仿佛在说:“我们活着便该跳该叫。生命给的欢乐,谁也不会从我们手里夺掉。”
听清楚了,孙秘书望向徐铁英,答道:“是谢木兰在念诗,朱自清的《小鸟》。”
徐铁英赏识地对孙秘书点了下头,又把目光慢慢移向王蒲忱。
王蒲忱强忍着徐铁英这种将铁血救国会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得意,去看手表:“还有十二分钟。”
徐铁英:“那就让他们再念十二分钟。把严春明那几个共产党都带过来,让他们一起听。”
梁经纶倏地站起。
谢木兰戛然而止。
她看见心仪的长衫像一阵风飘出草亭,飘向进入后院的通道。
梁经纶站在通道口,对着通道大声喊道:“一切国民党的败类,你们不是想葬送孙先生的三民主义吗?!都来吧!”
谢木兰倏地站起来,热血沸腾,向梁经纶快步走去。
梁经纶的吼声从幽深的通道中传来,震得所有人都在耳鸣。
徐铁英、王蒲忱、孙秘书在对望。
严春明,还有另外四个名单上的共产党学生也在对望。
“宪兵班!”徐铁英向囚犯通道那边喊道。
军靴声,快步踏来!
“徐主任!”王蒲忱这一声虽然低沉微弱,还是透出了最后的抵抗,“作为北平站,我有责任向国防部报告一下。”
宪兵班已经跑过来了,森严地站在那儿候命!
徐铁英望着王蒲忱:“哪个国防部,是保密局还是预备干部局?”
王蒲忱:“在我们保密局北平站处决人,我必须向毛局长请示。”
“向经国局长请示都行。”徐铁英不再看他,对那个宪兵连长,“把人都带进去!”
不用带,严春明已经领着那几个共产党学生跨过了铁门,走进了通道。
宪兵班立刻跟了过去。
徐铁英望了一眼孙秘书:“我们走吧。”
“是。”孙秘书连跟王蒲忱对视的机会都没有,护着徐铁英走进了通道。
王蒲忱愤然转身,大步向囚犯通道那边的铁门走去。
西山监狱密室没有开灯。
“嚓”,一根长长的火柴光,亮出了王蒲忱的脸,亮出了桌子上第一部专线电话。
王蒲忱点燃了烟,看着那部直通建丰同志的电话。
这根火柴眼看燃完了,王蒲忱将点燃的烟搁在建丰同志专线电话边的烟缸上。
又擦亮了一根火柴,又点燃了另一支烟,王蒲忱的目光转向了桌子上另一部专线电话。
第一支烟头还在建丰同志专线电话边微弱地亮着。
王蒲忱扔掉手中燃着的火柴,毅然操起了第二部专线电话的话筒,深吸一口烟,借着烟头亮出的光,拨了电话机孔中那个“3”字!
通了,响了三声。
“我是毛人凤,蒲忱吗?”
烟头明灭,王蒲忱对着话筒:“是我,有紧要情况向局长报告。”
“说。”
王蒲忱深吸了一口烟,让烟头的火光微弱地照着电话:“党通局徐主任要在我们北平站处决跟经国局长有关的人,向我出示了陈部长的手谕。我们现在是夹在中央党部和预备干部局之间,该如何而对,请局长指示!”
没有回答。
王蒲忱轻轻扔掉了已经深吸完的那支烟,夹着话筒,腾出手又擦燃了一根火柴,照着电话。
那边终于有声音了,还是毛人凤的声音,却像是对那边的人说话:“电话今天怎么啦?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立刻去查!”
火柴光照着王蒲忱那张脸,尽管猜到了这种可能,那张脸依然好生绝望!
火柴光灭了,黑暗中只能听见王蒲忱耳边话筒传来一阵嘟嘟嘟的忙音。
西山偏西的太阳是一天中最好的,能把满西山的树都照得像油画。
严春明一个人站在靠西山的高墙下,背负西山,就是一幅油画。
梁经纶、谢木兰还有另外四个共产党学生偏被安排站在草亭内,面向严春明。
宪兵们被孙秘书领着,静静地站在院子通道口外的两边,跟草亭保持着距离,跟这些人保持着距离。
徐铁英走进了严春明那幅油画,脸上带着笑容,望向严春明:“当着他们,请重复一下你的身份。”
严春明没有了眼镜,知道不远处那模糊的一团里,站着梁经纶、谢木兰还有那几个党员学生,答道:“中国共产党党员。”
徐铁英:“具体职务?”
严春明:“中共北平学委燕大支部书记。”
徐铁英占据了最为有利的位置,太阳在他的头顶后方,直射草亭,梁经纶那几个人的反应尽在眼底。
徐铁英望向了梁经纶。
谢木兰紧挨在梁经纶身边,跟着抬头望向梁经纶。
另外四个学生也望向了梁经纶。
梁经纶只望西山。
徐铁英望着梁经纶问严春明:“燕大经济系教授梁经纶是不是你们支部成员?”
严春明同答得非常干脆:“不是。”
“梁教授,他说你不是共产党。”徐铁英提高了声调,直呼梁经纶。
梁经纶的目光从西山慢慢收回了,望向徐铁英。
徐铁英还带着笑容,直望着梁经纶的眼。
两双眼在对峙。
谢木兰眼中,梁经纶的眼神像淡淡的云遮月,蒙着一层翳,却闪着遮不住的光。她立刻痴了,不想再看任何别的东西,只想看梁经纶这时的眼。
徐铁英几十年的党务,功夫在这个时候显露了。他的眼分明在看梁经纶的眼,目光同时笼罩住了梁经纶身边的谢木兰,带着笑,带着欣赏:“那就说出你的真实身份吧。”
梁经纶显然已经做好了面临这一刻的准备,愤懑冲破了眼中的云翳,望着徐铁英,不疾不徐,亢声念诵起来:“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