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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哥,蜘蛛死的还是活的?”

徐天没说话。

“您真带小朵走啊?”

“嗯。”

“大哥走不走?”

“嗯。”

“二哥也走?”

徐天还是没说话。

“缨子呢?”

“活的。”

“啊?”

“蜘蛛是活的。”

<b>1949年1月10日,农历腊月十二,天气晴。</b>

这是一条很平常的北平胡同。胡同角落里堆放着各家各户的杂物,徐天索性窝在一个木头童车里,警棍胡乱别在腰上,双腿毫无仪态地乱搭在童车的扶手上。燕三裹着棉警服蹲在不远的乱柴堆里,他想跟徐天套点什么话出来,但徐天的全部精力似乎都放在那只好像从没移动过的蜘蛛上,燕三悻悻地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

蜘蛛网在他们头顶上方两尺处,徐天看着蜘蛛,就像看着自己,他感觉自己也被一张网困住,想逃又不知道该不该逃。徐天的眼睛中是不同于他人的执拗。试问在这乱世之中,谁能如此投入地观察着另一个生命呢?

徐天是白纸坊这一片的警察,外表冷淡,内心炽热。燕三是比徐天低一级的小警察,他虽然年龄长于徐天,可依然每天跟在徐天屁股后面叫他天哥。他的面相宽厚纯良,甚至有些愚钝,但他的眼睛很亮,和那种愚钝不太协调。

城外的仗已经打了一个月,城内到处都是从张家口退下来的溃兵,据说傅总司令又开始和城外的共产党谈判了。谈着打着,打着谈着,谈空了这座城市的热情,也打伤了阵前的将士。城外的战争把很多人坚信和恪守的信念都击碎了,但徐天还在坚守。好在他的世界不大,就是北平,甚至就是北平城里的几条胡同。

北平的天倒是依旧蓝,太阳看着挺灿烂,实则像国民党的反击一样是样子货。徐天眯了眯眼睛,发现天上有几丝云在缓慢地变化,日光照在蜘蛛身上。徐天把自己调整得更舒服,他轻轻转头,躲避着阳光的锋芒,耳朵却没放过附近的任何声音。一墙之隔的屋子里有小孩子在哭,似乎挨了大人的揍,再远处大街上有车按喇叭的声音,再把听觉往更远处探,炮声隐隐约约在响。大战在即,北平或战或和。徐天有俩把兄弟,一个是京师监狱狱长金海,一个是保密局行动组的组员铁林。徐天没办法留在这片土生土长的地方迎接新世界了,战事逼着他们去南方。老爹徐允诺经营着一个车行,家里还供养着从前的老主子,老爹不愿离开世代生活的这个地儿,那他自己呢?走还是不走?他和小朵的婚事又怎么办?徐天想从蜘蛛身上寻找到一个答案,可他找不到。不仅是他,路人大多也是两眼空洞无神,漫不经心地走着,他们放弃了追问,也不想寻找,就这么走着。胡同口的饭馆大门敞开,但早就没了食客,流鼻涕的伙计和晒暖的老头儿互相看着,又像是什么都没看,漠视对方的茫然,用尴尬的沉默填补炮声过后的沉寂。

云走了,阳光直射下来,徐天耷拉着眼皮,燕三往旁边移了移,躲回属于他的阴影里,接着他瞟了眼蜘蛛说:“活的跟这儿半天不动,干什么呢?”

徐天眼皮依旧没抬地说:“逮活的。”

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炸响,宛如晴天惊雷,两人一动不动,恢复了最初的沉默,整条胡同越发安静了。

燕三显然习惯了炮声,懒懒地说:“共军又放炮。”

晴天里“哐哐”连续几炮,震得土墙往下掉泥。燕三连头上的土都懒得拍打,刚想说话,徐天突然振奋了,眼睛放光地说:“来了。”

一个男人翻过掉泥的土墙,落到两人跟前。徐天蹦起来便是窝心一脚,将来人踹飞。童车吱呀作响,寂寞地晃了几下,蜘蛛网角落那只蜘蛛也活过来了,飞一般从一端奔向另一端。燕三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凑过去,发现男人蜷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燕三盯着那男人,回头跟徐天讨主意问:“天哥,让你踹死了。”

徐天过去试了试鼻息,说:“救呀,还什么都没问呢!”

燕三俯过去,又是摁胸又是掐人中。男人趁俩人不注意,在乱柴堆里摸了根木柴挥向燕三,站起来便跑。

蹦起来躲避的燕三撞到了徐天,燕三气急了:“这孙子装死……”

“起开,给我起开!”徐天一把拨开燕三,翻身去追。

男人拐入另一条胡同。这一片所有的胡同徐天都熟悉,但他也没数过有多少条。北平的胡同就像一张不断延伸的蛛网,一个巷口稍微一转,又出现了几条纵横,徐天像刚才那只蜘蛛一样疯狂移动。

男人狂奔,不时撞倒胡同里的大人孩子。徐天和燕三在后面狂追,紧跟着男人东转西折,又时不时缓下步子,躲避着刚刚被撞倒的人们。徐天边跑边喊:“躲开,靠边别碍事儿!”

平渊胡同,刀美兰家中,她正在摆弄个旧话匣子,匣子里刘宝全的京韵大鼓时断时续。

<b>“……张瑞君先前还把红娘叫,到了后来可了不得了,去了个红字儿净叫娘,红娘啊,红娘啊,娘啊娘啊饶了我吧……”</b>

红娘没来,炮声来了,沉闷而嚣张,震得房顶真往下掉灰。话匣子的声音渐渐荒腔走板,挣扎了几下又没声儿了,刀美兰伸手拍匣子壳。

话匣子里是一种日子,琐碎庸常,话匣子外是另一种日子,也琐碎,也庸常,但带着炮声的日子,总归少了可爱和心安。炮声里,人尤其需要话匣子。

京韵大鼓从沉默里恢复:<b>“……得了吧嘿!打今儿个我再也不敢跳你们家的粉皮花儿墙!小丫环闻听口啐,呸呸呸……”</b>

院子里传来一通乱响,像是什么东西掉进来了。刀美兰从窗棂看出去,一个陌生男人刚刚翻过她家的土墙进了院子。刀美兰拉开抽屉,抽屉里的针线笸箩最上边放着一把大剪子,她慌张地抄在手上。男人直奔屋内而来,刀美兰定了定神,握紧剪子,侧身到门后推上门栓。男人“啪啪”擂门,刀美兰在里面盯着不结实的门栓左右震动。

京韵大鼓还在吱呀继续:<b>“……书呆子!听个衷肠,我问问你,想当初跳花墙的你胆子多么大呀,啊?到如今你如王胖子的裤腰带稀松平常,打破了枕头你还绣着有点糠!你怎么那么窝囊?非是我们太太告下状,我告诉你说吧,我们小姐得了病了,躺在床……”</b>

刀美兰不是红娘,刚才跃到院子里的,也不是跳花墙的张生。她稍一晃神,又有两个人翻上土墙,是追赶而来的徐天和燕三。徐天猛喊:“敢进屋?拍寡妇门、私入民宅罪加一等!”

男人站在屋门前回头,说:“寡妇?”眼看着土墙松塌,徐天和燕三乱七八糟地摔进院子,一股土灰腾空而起。男人离开屋门,撒腿向院儿外奔,徐天和燕三又追出去。

院子里安静下来,刀美兰这才松了口气。话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不响了,刀美兰回到床边用剪刀敲了一下。

京韵大鼓接着刚才没唱完的继续哼:<b>“……窈窕淑女将你等,你就该君子好逑到那厢,关关雎鸠见了面,在河之洲配鸾凰,小丫环儿逃之夭夭头里走,张瑞君其叶蓁蓁跟慌忙,之子于归到一处,宜其家人儿拜了花堂……”</b>

话匣子里,张生终于见了崔莺莺;胡同里,徐天和燕三也堵到了男子。

徐天从后腰拔出警棍示意燕三,问:“你来我来?”

燕三俩手拄着膝盖捯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有准头。”

徐天将警棍贴地甩出去,警棍追上男人的双脚,将其绊倒。

徐天和燕三走过去,男人的脸惊恐狰狞,又带着求饶说:“别过来。”

徐天喘着气问:“姓名?”

男人还坐在地上,嘴上不停地狡辩:“从白纸坊跑到珠市口,这儿不归你管了。”

“在我地界儿贩鸦片,跑哪儿都一样。这儿我也管,我大哥住这儿,北平犯事我都管。”

“我呸!共产党的飞机大炮都到墙根儿底下了!”

“城墙外我管不着,姓名?”徐天时时记着自己是个警察,他总是试图找回事情本该有的样子。

“民国都快完了,当个破警察你以为你是皇上!”

“刚说什么,民国快完了?我就当没听见,烟膏拿出来,别找死。”

男人的手伸入怀里掏出一颗美式手雷,拔了保险销,他的两只手上满是红红的冻疮。

“手雷!”燕三连滚带跌闪出老远。

徐天转回脑袋看着男人,眼中喷着火。他脚步站定,不带一丝感情地问:“姓名?”

男人见徐天不依不饶,只能吐口:“张帆。”

“本名儿?”

“别逼我,你不给面儿大家都没面儿。”

“手雷哪儿来的?”

“买的,大街上都能买。”

“平民持有军械,少说还得再加一两年。”

男人举着手雷站起来威胁道:“别跟着我,跟着我就松手。”

“天儿冷,握住了。”徐天话没说完,身体先动起来,扑上去将男人摁倒,“三儿帮忙!”

燕三奔过来与徐天一起动手,俩人手忙脚忙地掏铐子,男人反倒从二人身下钻了出来。徐天推开动作不协调的燕三,着急地说:“别碍事儿!”

燕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带着哭腔喊:“雷!雷在我裤裆里……”

男人撒腿跑出胡同,徐天拔腿要追。

燕三声嘶力竭已经破音地喊:“天哥!雷!”

徐天眼睁睁看着张帆跑远,气急败坏地一通捏燕三的裆,问:“哪儿呢?”

手雷从燕三裤脚掉出来,滴溜溜滚到墙角。

“趴下!”

燕三和徐天趴下的瞬间,手雷爆炸,胡同墙塌了半扇。烟雾飞扬中,邻居们纷纷从自家探出脑袋,刀美兰也披着花袄探出身子问:“我闺女呢?”

徐天从地上起来看着一地狼藉,脑袋发蒙,回道:“啊?”

“小朵说是什刹海跟你碰面,你怎么在这儿?”

“这就去。”说完,徐天抄起警棍,奔出胡同。

燕三从地上起来,刀美兰捂嘴笑了,说:“三儿,尿了?”

燕三低头看自己的裤裆,两眼茫然,六神无主。

“灯儿差点炸飞,搁谁不尿?”

前门大街上到处是军人,有三五成群晃荡的,也有整营整队的,喊着努力奋斗从街面经过。人力车拉着北平的男女在行进的军车装甲车的缝隙里穿梭,街边茶水铺热气蒸腾,城市烟火还在军管的北平的冬天里盘旋。

张帆疯狂奔逃,手持警棍的徐天在街面上追赶,并没有人在乎他们。军用飞机在大栅栏上空划过,阴影笼罩住徐天,又快速移走。徐天在北平的冬天里奔跑得欢畅。

一列送水的骆驼队停在路边,队列末尾的小骆驼在吃临近一辆车上的干草。干草车挪动,小骆驼跟着干草离开驼队。张帆奔过来,他跃过干草车时,小骆驼受惊,遁入临近的窄街。

张帆慌不择路,撞上一辆人力车。人力车夫顺势抬脚将张帆踢翻,正是徐家车行的车夫祥子,他冲着徐天喊道:“天少爷,要帮忙不?”

徐天掠过车夫头也不回地说:“拉你的买卖,用不着。”

祥子拉着人自顾自去了,徐天将张帆从街心拖到路边。

徐天放下张帆,却看到张帆手里拿着一支手枪,枪口正指着他的胸口。

徐天来了兴致,问:“还有枪,也是买的?”

“罩神是听过吗?”张帆气喘吁吁,还没忘了狐假虎威。

“背着好几条人命,正要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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