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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得了失语症的手指,一行字被我斟酌地修改了十遍,怨恨自己没有足够的智慧和文采,能将内心的念头梳理出一个能在短短几行内展露的切入点。我相信流言早就坐着电梯传播了几层,它们落在女厕所的水龙头上,落在茶水间的咖啡机上,当落在外卖餐盒上时,连送外卖的小姑娘也知道有个汪姓的女经理被自己年轻的部下送回了家,这会否给她带来生活的希望,成为继公交车优惠换乘后又一桩励志的信息还不得而知,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那样积极向上地面对人生,好比我,我甚至希望自己能在这个时时断水的小旅馆里一直住下去。
可我终于极不甘心地在最后加上一句:“倒是你,那晚还好吗?顺利回家了?”在按出每个字的时刻,我都对自己的不能自制充满了厌恶,但它还是完成了,看着工整又随意,“那晚还好吗?”送来了回答,和预想中的一模一样,她说“总的来说我还好”。
我把自己埋进枕头,五分钟后才翻过身。天花板的角落里有没了主人的蜘蛛网,它无动于衷地看着我。
工厂有个水库在山里,因而一大早,我驱车四十分钟赶着山路,等到了坝上,面对一摊宛若外婆眼球般混浊的死水,这幅景象我以往只在挤破自己身上的囊肿时见过,而陪同我前来的工作人员似乎清楚自己无法解释,匆匆找了个借口就像忍者那样消失得干干净净。日头渐渐升到正中,我将车停在附近的小饭馆,找了条路边的长凳坐了下来。
据说沿着这条山路一直往下开,也是有名的风景区了,难怪沿路上时不时出现旅游巴士,而饭店老板——用“老板”这样的字眼也无法让他既黑又瘦的身形看来富足一些——拉着自己两个孩子,每每见到靠近的大巴,他们便赶到路口冲对方招手,希望能够招揽到一笔生意。在我入座的半个小时里,虽然没有一辆客车停下,可他们那三双挥舞的胳膊始终没有放弃。说真的,即便被称为招牌菜的“当地土家鱼”,味道也谈不上多么可口,实惠却是没错,点了三盘菜,端来的容器或许用“缸”更合适些,于是这便是我,被正午的太阳晒出头顶的细汗,其中却有大部分是来源于为这三缸菜肴而发愁。
“小姐来旅游的不?”老板娘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问我。
“不是诶。有工作。”
“前面的山谷不去看?水很漂亮咯。”
“是吗,但我没时间呵。”
“小姐工作很忙的吧?看你的样子就知道。”她将一直躲在身后,看样子是家里最小的女孩揽到胸前,“就是不去看很可惜咯。”
“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吧。”
“那下次还到我们店里来吃饭啊。菜还合你口味不?”看得出她实在有些无所事事,因而拉着店里唯一的客人进行问卷调查,“都是我闺女帮忙的。”
我朝那个脸黑黑的小丫头递一眼,她抚着一条辫子的尾巴梢紧张地搓了又搓:“还好,挺好的。”
“哦,对吧。”老板娘打心里高兴吧,脸上某些代表年纪的线条开始沧桑地被放大,向外突出着她细小的心愿,“她挺机灵嚯?帮手了一年,熟练着咯。”
“可是这个菜我盐加多了。”小姑娘憋了半天后对我说。
她让我猝不及防地笑出了声:“的确有点儿咸诶。”
我一筷子一筷子解决面前的土豆丝,农家自己养的小土狗一直躺在水沟边,它想站起来活动也难,脖子上的铁链太短了。路的对面就是山,趁着好天气它绿得简直发蓝。有车,自然扬起疏狂的尘土,可从缝隙里长出的野花还是精神熠熠地扬着一张淡色的脸,好像一个坚信自己会走红的三流演员。长辫子的小女孩坐在角落用粉笔在地上涂涂画画。
而竟然是这个时候,艳阳高照,荒郊,满嘴偏咸的土豆丝,眼角里勤奋得几近可怜的手臂,水泥地上一只白色的小鸭子,这些松散又寻常的碎片让我觉得有些寂寞,它们相加得出一个仿佛矫情的词语,但我无法用更好的方法来形容,当凡庸的世界用温和的侵蚀同化了我,那一刻我会希望至少身边有个人能够见证我的碌碌无为。
这样想想,果然是有点儿寂寞的。
回到公司的第一天,我遇见了马赛。
当然我遇见的不仅是他。
在外折腾了一个礼拜后,自己的灰头土脸完全掩饰不住,每个毛孔都恋恋不舍地抱着一颗黑头回家留念。照着车内的镜子时,甚至有些恍神地忍不住留出袖子去擦,等反应过来才懊恼不已,发誓今天要去美容院,喝人血植金箔也在所不惜了。
就在我即将下车的时候,远处电梯门打开,有个人影用我所熟悉的走姿慢慢剥开我的意识。几秒后,这句话变成复数,是两个人影。两个人影,汪岚在前,马赛走在她身后。感谢我的身体远比大脑反应快许多,它将我的四肢都暂停了,剩余的药效想要进驻大脑却终究捉襟见肘起来,只能盲目地拉长了眨眼的频率。
他们仅仅一前一后走着,迟迟没有出现值得音乐突然大作的内容。但我有着最万恶的想象力啊,它们像几何分裂的细胞,能够在短短数秒内将车厢里塞满我的全部猜测,它们简直要生出碧绿色的藤条,把我当成某种宿主一样吞没了。这不是发生在漫画或偶像剧里的起承转合,对于成人社会来说,当酒醉遇上男女关系,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将得到一个类似铁律般的答案。
我几乎恼怒起来,徒劳地恼怒着到底要过多久?七天不够吗?躲进遥远的小宾馆不够吗?天天看《新闻联播》不够吗?可它还残留着足够动摇我的力量,它意犹未尽。
终于汪岚停下了脚步,她使马赛也站住了脚,他们俩面对面站,说着什么我一定听不见,只是他们保持着完全刻意的距离。然后马赛抬起右手,他抽过汪岚手里的外卖咖啡,放到嘴边喝了一口,他站得非常遥远,我却依旧非常确认在他脸上的表情是笑容。一定是笑容。偏偏是笑容。
瞬间的事,之前将我挤到窒息的、塞满在车厢内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喧嚣的聒噪的声音,它们消失在一瞬之间。整个突然安静的空气,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
我站在汪岚的办公室门前,眼神肆无忌惮地掠过这里的每一寸空间。
她有一双常备的平跟鞋,放在角落,黑色麂皮,意大利产的,价格不菲。那年我们一起杀去香港血拼,在酒吧里,汪岚也曾经被陌生人送过饮料。她并不缺乏对异性的吸引力,即便她眼下谈不上年轻少女。
和她保持了同样品质的房间,规整中仍有两三盆绿植,而书桌上摆着欧式的小相框,里面放着和她姐姐的照片,那是我以前就见过的,汪岚与她姐姐长得不太相像,她有一双更冷艳的眼睛。
“如曦?”
“唔。”我没有立刻回身,于是汪岚绕到我面前。
“回来了?”
“对。是啊。”
“明天要做汇报吧?要不你今天先回家好了。出去一个礼拜也挺累的,看你脸色都差了。”
“嗯?没事,好多资料还在公司,回家做不了。”我对她摇头。
“也对。”她将手里的咖啡杯放到桌子上,大约是过了几秒,意识到我还守在门前没动,汪岚抬头,“还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