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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焉识是在凌晨四点钟突然醒来的。这个钟点是他上路以后根据鸡鸣估摸的。他就是要自己这时醒来上路,在一个礼拜之内到达某个县城。他在打如意算盘:先给婉喻写封信,约婉喻出来和他会面,见面地点可以在上海和西北之间的某个小城市。然而他不知道婉喻一夜都没睡,白白地躺了八小时,白白地浪费了两粒安眠药。她在党委副书记跟她谈了话以后就悄悄干了一件事,把一份入党申请书烧掉了。副书记的话让她看到自己多么痴心妄想,多么剃头挑子一头热。如果没有焉识的事变,她还挑着一头热的剃头挑子挑得浑身劲头呢。焉识的事变才让她明白她是谁,是“敌属”。她忙得头头是道,得了许多学生家长的表扬,家长们不惜请客送礼要把孩子转到她的班级,她便以为自己多少跟别人一样了,挤进共和国了,原来“组织”从来没把她正眼看待过。她能混到今天,是因为“组织”有个阔大无边的胸怀。婉喻看着申请书上的娟秀小楷被烧得疼痛扭动,变形变色,由黑的变成了白的。她把字迹的骨灰倒进一个杯子,冲上水,当偏方喝了下去。带焦糊味的偏方该根治她的妄想症。
这还不完全是冯婉喻失眠的原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小女儿冯丹珏的婚姻。冯婉喻把做老小姐看得比做不成党员更可怕。只需要几句话就能探出丹珏男友又出了状况。
“丹珏,这两天见小吴了吗?”
“没有。”
“没见啊?”
“太忙了。”
过去那些男友也是突然就“忙”起来了。婉喻从来不问他俩到底是谁忙得约不了会。一问会怎么样?想听实话还是谎话?婉喻也从来不劝丹珏,主动一点嘛,家庭条件不好,人就要低姿态一点;也不说,好了,丹珏,眼光放低一点总是找得到的。那她婉喻自己呢?多少年前,见过陆焉识她眼光还低得了吗?她听见马路上第一班电车开过来,近了,又远了。电车开过的时候,短暂地在墙壁上留下白亮的方块。恩娘的照片一闪而过。恩娘给了婉喻许多艰难时光,但她把婉喻教成了一个巧女人,经营吃穿就像经营艺术,恩娘还教她忍、熬,让外面人永远没得笑话看。总之,恩娘把守寡所必备的本领无意间都教给了婉喻。恩娘要是长寿一点,现在她可以多一份忍和熬和她做伴。又一班电车过去,一方方亮光里,路边梧桐树枝摇晃到家里墙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