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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喻撩起蚊帐,坐在两片帐纱之间。
他说他真的蛮好,真的蛮开心。他的意思婉喻没有懂。他的意思说,婉喻的体察让他心动。她站起来,走到他旁边,不梳发髻的婉喻是另一个女人。她说你当我看不出来啊?样样东西你都没兴趣。她是指那块表。他把表盒从枕边拿出来。就是敷衍不动,他也要敷衍敷衍。婉喻把表给他戴上,表盒里有三节拆下的表带,现在的长短是合适的。婉喻说:我大约摸想你手就这点粗。蛮准的!
蛮准的,他点点头。女人多好敷衍。
她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提醒了焉识:他不止一次看到婉喻眼睛里这种神采。藏在深闺里的女子把所有的能量都浓缩凝聚在这一瞥目光里了。长年累月被压制了多少,被禁锢了多少,现在就释放出来多少。远不止那些被压制被禁锢的,是变本加厉的释放。那一瞥目光里有个好大胆子的婉喻。他发现自己拉住了她的手。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的膝盖给婉喻当椅子,就像他多年前对望达那样,这时他却把望达的座位让给了婉喻。
他问她哪里来这么多钱去买这么贵的表。家里的钱婉喻是不沾手的。从嫁到陆家到现在,婉喻就是一副手不沾钱的清爽无虑的模样。回答很简单,就是把恩娘给她的祖母绿卖了呀。
“你要闯祸了,恩娘会盘查的。”
“盘查起来再讲。”
一看就知道,盘查起来她完全不知道怎么讲。
“怎么想得起来去卖首饰呢?”
“首饰横竖没用场。”
焉识差点说:手表也没用场啊。但他及时把话憋回去了。婉喻闯了大祸,冒着大大得罪恩娘的危险给他买了一样毫无用场的东西,是要逗他开心。只要他开心了,她的天就不再继续往下塌。恩娘的暴怒她或许可以顶得住,而她的天塌下来她是顶不住的。
恩娘终于想到了点数自己和婉喻的首饰。那时一到晚上,虹口到江湾的马路上已经亮起许多日本酒屋的灯笼。焉识的大学正在往后方迁移。恩娘今天一个主意明天一个主意,在走和不走之间摇摆。陆家的一代代佣人都是甘心服侍一代代的陆家主子的,因此恩娘不担心佣人们会不好好侍弄陆家的房子。她担心从来没有离开过上海的她和婉喻不被仗打死,而要被内地的日子过死。她想着想着就会凭空地瞪起一双睫毛渐秃的眼睛,白净的手指拿着一块骨牌抖得如同鸡啄米。这样抖一阵,恩娘她便会改变前一天的决定,说不去了,哪里也不去了,死也死在上海。
焉识如果说,一打起来就难说,十年八载一家人内地、上海两地分着,也不是一桩事情。婉喻这时总是做应声虫的,说对的呀,一家人不可以分开来十年八载的,东北人从“九·一八”到现在,还留在上海,跟他们家里人分开呢!婉喻应声虫做到此时,恩娘便会笑眯眯看她一眼。这样笑眯眯的一眼一眼,看多了便有话了。恩娘的话是:“这样好吧?我就不去内地了,在上海帮你们领小囡囡,内地有没有奶糕给小囡囡吃都没一定呢。两个大小孩呢,反正已经做得上你们的帮手了,你们就领在身边,到内地去吧。要不然你们到内地要带多少物事啊?我留在上海,带不动的物事就扔给我好了。”
婉喻一开始是上了恩娘当的。她一听恩娘把自己放了,放给了焉识,以为真正可以过小两口的好日子了,便接恩娘的话说:“这也好的,到内地毕竟要吃苦头,老的小的吃不消。”
恩娘或者独白:“是的呀,老也老了,走啊留的都一样,哪里都是个死。”或者自语:“几千里地,弄不好倒客死他乡了。这把岁数了,死了活了都一样,死得舒服点吧。”
只要恩娘一提死,婉喻就知道自己已经落进了恩娘的陷阱。恩娘是试探她和焉识的。她马上说:“那我也不去了,我陪着恩娘留在上海。”
恩娘一脸嗔怪,这怎么可以?怎么担当得起?恩娘拆散你们两口子算什么?我死了陆家祖先都不饶我的。
婉喻就要拼了命地弥补,说:“我陪着恩娘,哪里也不去。”
恩娘这就会指着婉喻对焉识说:“咦,又怎么了?我没有要拦住她吧?我又夹在你们小夫妻中间了?我是多识相的人,现在楼都不敢下了,省得你们小夫妻在自己家里还要那么不便当,眼色来眼色去,手捏捏,肩膀掐掐。我是能避开就避开的,不然你们三十几岁了,还要做偷糖吃的小鬼头,我面孔是要的呀!”她抖动的手指戳着自己的脸颊,又去指点婉喻和焉识,就像许多戏台上陈述悲情的老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