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提示您:看后求收藏(愛看小說網2kantxt.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婉喻来探监的时候总是穿戴讲究,脸上扑着薄薄的粉脂。大概还是早年买的可迪牌香粉。她比过去略微胖了一点,身体把旧衣服撑满了。他偶尔问到家里的收支,她总说蛮好。有一次她还娇嗔了一下:“好像你对柴米价钱感兴趣一样!”她说现在日子好过多了,又不是金圆券的时候,有钱大家也要做强盗,整天在外面拼抢着买米买面。蛋炒饭不再像解放前了,解放前那叫饭炒蛋。女人洗头发用两个鸡蛋清也用得起!
两人平淡家常地只讲孩子们的事。有一次,讲着讲着,一只肥大的虱子胆大包天地从焉识的领口爬出来,爬到喉咙和胸口相接的一带,婉喻随便一伸手,就像替孩子揩掉鼻涕疙疤似的,食指尖将它一揩,一抠,合在拇指上,再一碾,又在桌肚下一抹。动作流畅得没让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尴尬,也没让嘴里的话断线。于是,不用焉识介绍监狱的环境和卫生,婉喻对什么都有数了。再来探监,她带了两瓶万金油,眼睛看一眼焉识,不好意思地一笑,似乎没有把生白虱这样重要的监狱生活内容考虑到,是她的不周。
婉喻的探监日子,成了焉识四季交替的临界点。春夏之交,婉喻带来笋豆、糟鱼;夏秋更迭,咸鸭蛋、腌鸭肫、烧酒醉虾;秋去冬来,椒盐猪油渣,油浸蟹黄蟹肉;来年开春,腌了一冬的猪后腿、风鸡风鹅、咸黄鱼都让婉喻装在罐子里,瓶子里,盒子里带来了……焉识拎着这些沉甸甸的食物往监号走,心里总是奇怪,来的一路几百公里,婉喻是如何三头六臂地把东西搬运过来的?那手提肩扛的,拖泥带水的长途征程怎么会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狼狈的痕迹?在会见室一坐,还是那个洁净透亮的婉喻,一脸的识相,对自己微微的寡趣乏味泰然坦荡,自知是改进不了的,但是没关系,你给她多少关注,她就要多少。
1957年秋天,婉喻走了之后,监狱干部通知监狱工厂停工,全天打扫卫生。这场卫生一打扫就打扫了七天,监号里粪桶都刮薄了。每当这样疯狂大扫除,犯人们就知道会有重要人物来参观监狱。这次不同,大扫除结束,看守和轻刑犯组织了一个清查队,来到每一个监号,把犯人们的私人食品都搜剿了,当作垃圾处理。婉喻亲手剥出的蟹肉蟹黄,也成了垃圾,被他们从罐子里倒出来,倒入两人合抬的大铁皮垃圾桶。婉喻的十根手指尖都被蟹蜇烂了,皮肤被微咸的汁水腌泡得死白而多皱。每一个蟹爪尖,无论怎样难抠嗤的犄角旮旯,婉喻都不放过,不舍得浪费一丝一毫的蟹肉……焉识的眼睛跟着垃圾桶往监号门口走。抬垃圾桶的是两个轻刑犯,他们已经走到了监号门口,就要拉开铁门出去。焉识一下子蹿起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那样一蹿。他扑在铁皮桶上,伸出的双手从垃圾桶里捞起一大捧蟹油蟹黄,和着烂苹果烂柿子塞进嘴里。
一个叫张粹生的狱友死死抱住清理“垃圾”的轻刑犯,让他多吃了两口,因为张粹生知道为了剥出这些蟹黄,他妻子会付出多大代价。
1958年10月1日,婉喻按时来看望他,似乎知道上一次带来的蟹黄蟹肉都做了垃圾,这次更加变本加厉,带了更大的一罐。他下意识就去看她的手指甲,它们都秃秃的,在剥蟹剥劈了之后给锉秃了。
接下去,他告诉她,一批犯人很快要转监,但是转到哪里不知道。
“那我到哪里去看你?”婉喻突然伸出两只手,抓住他右手的小臂。
“总会让你来看我的。”他把胳膊往回抽。他不愿意旁边的看守们看戏。看守们今晚把现在看到的戏告诉他们的老婆,两口子哧哧一笑,粗茶淡饭都好吃了。
她两只手不肯撒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