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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对这种争斗没有兴趣,扫过一眼便径直去他要去的地方——思枫的钟表店。“滴答,滴答”,这地方挂了满墙的钟表合奏着这样的声音,当它们一起响的时候,人会觉得它单调得颇合音律。店不大,很洁净,店面和后边的小间也不过是两进,陈列墙和柜台构成了这屋的主体,一副桌椅是供看货的人休憩的。思枫所在的空间都会井井有条,除却欧阳的个人空间——譬如说家里的书桌,那是绝症。
没客人,欧阳进来,自己在那副桌椅边坐下。他落拓得和这个连时间和声音都井然有序的空间格格不入,他自己也觉得,于是他郁郁坐下时就像是堆在了那里。
店伙招呼着:“老板来了。”
也不晓得算是招呼还是通知在里间的思枫,思枫出来,手上拿的工具都还没有放下,她刚才正在修理一具挂钟——一件与女人似乎完全搭不上边的事情。
欧阳小声嘀咕着:“能不能让他别这么叫我?对齿轮和发条我都一窍不通。”
没人搭理他。没有顾客,待客的桌子现在当吃饭的桌子,餐具一件件地放上。饭菜是从左近的店订的,由店伙热腾腾地去拿。思枫将用来待客的茶泡好一杯,和着药放在欧阳手边。
欧阳的沉默看上去不像享受,而是忍受,“我去见他了。”
“他本来就想见你。”
“没有的事,我是恶客欺主,他是被逼无奈。我对你们来说就是……”欧阳敲敲眼前的茶杯,倒老实地喝水吃药,“像是客人……你都知道?”
“知道什么?”
“今天上午的事,还有北边那支忽然找不见的日本军队。”
“知道。”
“为什么……从来不是你告诉我?”
“我也刚知道。”思枫答得从容,可任起性子的欧阳不依不饶,“我算知道了,沽宁为什么对我是最安全的地方,因为它严实得像个封了口的罐头。”
“是唐先生的决定。”
“干巴巴的。”
于是思枫就只好继续干巴巴地,“你跟唐先生怎么说的?”
“很简单的,我要走。被你们这样……无私地对待,我觉得……不自在,”他斟酌着用词,以便在客套的同时还能表达其意:“浪费了你们宝贵的精力,这种时候,说真的,就连那两个来缉拿我的家伙,我都痛惜他们白耗的精力。”
“说得对。”
欧阳气结,“你喝点水,越发干巴巴的。”
思枫笑了,在课堂上也许妙趣横生,到她面前却难得玩笑。她喝着欧阳推给她的茶,偷睨了一眼,而那个家伙已经跑神。
“滴答,滴答,滴答……时间在流逝,可我的生命已经停摆。”欧阳低声感慨。
店伙拿食盒拎了刚做好的饭菜回来,这倒让气氛不那么僵硬了,欧阳也帮着往桌上拿饭菜,店伙絮叼着:“鱼汤是特意买来鱼定做的,老板娘说能治头痛。”
欧阳还没说什么,几个上好发条的挂钟忽然一起鸣响起来,把他们的思维和行动都暂时掩掉了——即使在这屋里也不是一个安靖的世界。
4
沽宁守备司令部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混乱而紧张了。椅倒杯翻,一片忙乱。龙文章和华盛顿吴在桌上摊开一张军用地图,屋里电台和电话的联络声吵成一片。
蒋武堂疾步进来,马鞭柄子恨不得连地图带桌子捣个窟窿,“鬼子来这干吗?龙文章你倒说说鬼子想要干吗?”
龙文章抬起头,“咱是个二流部队,鬼子最爱吃软柿子,司令。”
“当年的十九路军也是二流部队!”
“那我坦白了说吧,咱是个九流部队,也就是比盐警、路警好一星星……”
“你个鸟乌鸦嘴!”
“我本来就是个乌鸦嘴。”龙文章当仁不让。
蒋武堂咽了口气,摆摆手,“接着聒噪!”
“简单得很,”龙文章在地图上划拉着,“北面胶着,沽宁是港口城市,吃下这个软柿子,鬼子军队可以登陆,长驱直入穿插纵横,北面胶着之势立解。”
“跟我走,去看,去探,我不爱看这鸟地图。”蒋武堂没个好脾气。
龙文章示意华盛顿吴把地图卷了,跟在蒋武堂身后。刚要出门,一名马弁来报:“司令,有上峰来人。”
蒋武堂看向院里,那两特务正站在门边,乙迫不及待掏出了证件。
“军装都没有我鸟他?”蒋武堂拿起马刀大踏步出门,“传令下去,枪上膛马上鞍,一队援军都没有,逼着老子做文天祥!”
特务甲快走两步跟上去,“司令,我有要事……”
蒋武堂转身,“是鬼子的事吗?”
特务甲愣住,“什么鬼子?”
“都从南京被轰到重庆了,你来问我什么鬼子?成了个神呢!——派探子,备马!”蒋武堂没再搭理那两位,吆五喝六间第一队探子兵已经发了出去。
“司令……”
特务甲还想说些什么,龙文章轻轻把他推开,“司令让你候着。”
俩特务只好戳那看着蒋武堂一行人离去,毕竟这不是他们的地盘。
5
六品家里的院墙已塌倒,成了焦土,废墟上冒着浓浓的烟。一个换了中式服装的日本人听见废墟里的响动,拎了还在滴血的战刀过去,他一无所获地离开。
六品把身子全埋在废墟里,脸埋得更深,难以抑制的呜咽被土闷住。他手上紧握着一只焦黑的手,那是从废墟里伸出来的。
黎明的时候,日本人开始在村里的空地上集合,残月下一群中国百姓打扮的人在用日语传达着口令。领头的走到队前,日语的喧哗静了下来,那个身材瘦长的领头嘴里说出的居然是纯正的中文,“从现在开始,让我们养成说中文的习惯。”
生硬的中文回答:“是的,长谷川君。”
一记耳光脆响。
生硬的中文再回答:“实在对不起啦,鲍先生!”
日军分成小队分散离去。
6
沽宁郊外的阵地一片忙碌。挖掘战壕,垒机枪工事,守备军们正在设防。
龙文章在守望。守望是件枯燥的工作,他抱着他那支中正步枪已经不知坐了多久。他盯着的路面上除了地平线,似乎永远就只有几个稀稀落落往沽宁进发的难民。
空气中隐隐有鼓声传来,那是沽宁大富高三宝来劳军的队伍。
蒋武堂策马迎向那支劳军队。高三宝坐在慢慢驶行的老林肯车里,身后跟着整支抬猪扛羊披红挂彩的队伍,他老远就冲路边的蒋武堂挥手,蒋武堂环了个圈,飞身下马,“高会长来得勤啊!弟兄们都说鬼子来了好,咱天天打牙祭!”
高三宝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全福——”
佣人全福单子一展,抑扬顿挫地唱起来:“猪十爿,羊……”
“唱什么?抬过去了!”高三宝呵斥,又转向蒋武堂,“司令,鬼子什么时候……”
“我要知道早去打他埋伏了,在这耗神?”
“也是也是……听难民说,屠了邻县的一个村子?”
“高会长,您劳军是一,听风是二吧?”
高三宝有些难堪,“司令明白,做生意跟打仗一样也要个眼观八方的。”
蒋武堂在这单薄的阵地上走了两步,“会长,耳朵过来,我泄个天机。”
高三宝附耳。
“逃。”
“逃?”高三宝吓一跳。
“蒋某这些年可没少得会长的好处,所以才有这实打实的一个字——逃。”
“你也要逃?”
蒋武堂苦笑,“蒋某得罪上司,带一帮落魄兄弟来了宝地,可没少搅扰地方,这时候废话少说,有一枪放一枪,有几个死几个,我算着能挡个一两天,这工夫城里的就赶紧逃吧,算是蒋某报恩了。”
“就这么惨烈?沽宁十万人怎么逃呀?”
“——您问问逃到沽宁的南京人吧。”
高三宝有些失魂落魄,蒋武堂赶紧扶了他一把,“您先逃吧,会长是个好人,蒋某是从来不嫌好人多,只要听见枪声一响……”
“砰——”一声枪响,蒋武堂一按枪套与刀鞘,愠怒回身,龙文章正在教一个漂亮女孩射击,那是高昕。
“龙文章,你在搅什么?”蒋武堂恼怒。
龙文章一副精神抖擞潇洒迎风的样子,“鬼子就来了,我教咱们女学生一点战斗本领,说不定是个花木兰呢?”
蒋武堂看着高昕笑吟吟地站在一边,顿时气结,“哪里来的女娃娃,你……”
高三宝连忙道:“小女高昕,非要跟来看看我军将士的威勇。”
蒋武堂闻言,只好把下半句吃回肚里。
高昕笑道:“蒋司令,我们想请您去演讲。”
“有那闲工夫?不去不去!”
“我倒是有工夫。”龙文章在一旁打岔。
蒋武堂瞪他一眼,“谁说你有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