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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不见了,六品,我看什么都是红色。”
“到家了。”
“我没听见我妈出声。”
“我还没进屋,这就带你进屋。”
龙文章恐慌地叫了出来:“不!你让我想想,我再想想。”
“想什么?!”
“放下我,找个人看不到的地方。”
六品莫明其妙,但找了个转角,轻轻把他放下。
龙文章苦笑,“傻六品,要是你像我这样被打成了漏勺,愿意被你的妈妈看见吗?”
“你很好,你没事。”六品执拗地说。
“真的吗?”他在痛苦中翻动了一下身子,他身体的正面几乎完整无损,但整个背部都被近距爆炸的弹片打烂了。
六品死死掩住自己的脸,在龙文章身边跪了下来,“别想了,我带你进去。”
龙文章使劲摇了摇头。六品看看高宅,神色明显大变,想站起来又想伏低。
“谁来啦?”
“你妈。”.
龙文章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劲把六品的身子拉低,“趴下!……你们……要我说多少遍?趴下……不是拱着屁股。”
“我们藏的地方,她看不见。”
龙文章犹豫了一会儿,“扶我起来。”
六品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于是龙文章看见了自己的母亲,站在高家的台阶上,忧心忡忡地看着城里的硝烟腾起之处,一声远远的枪声都能让她微颤一下,她在牵记谁不言自喻。
龙文章看得发痴,他渐渐平静下来,甚至不再喘气,“我是个浑蛋,什么都丢光了的时候才想起来找妈妈。”
“你早该来,我现在带你过去。”
“不,我决定了,回头你找个地方把我埋了,你去跟我妈说,龙文章这个混账还没野够,又跑掉了,跟着国军跑掉了,过个三两年就来接她……”
“你开什么玩笑你……”六品压低了嗓子低吼。
“——照顾我妈。这世界上她除了我,什么都没有。”
他这辈子说话没这么认真过,六品终于点了点头,龙文章又看了看高宅门前的那个身影,叹了口气,“好了,扶我躺下来吧,这样真难受。”
六品小心地照做,接触到龙文章身子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到生气从龙文章身上飞逝,那具躯体在他手上微微抽搐。
“龙乌鸦……不,文章,我求你……”
“还是叫乌鸦吧。我这辈子就想做人中之龙,人中之凤,可说到头,乌鸦多好,不起眼不碍眼,跟大家也混挺熟,最要紧的,它有个巢,知道自己去哪里……”
他安静地死了,死得很痛苦,但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六品等了一会儿,帮他合上了眼睛。
高三宝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大姐,外边流弹飞蹿的,您老在外边待待着,可不叫文章也担心吗?”
龙妈妈最后看了一眼那长巷,“是啊,我也帮不上忙。”她犹犹豫豫地进屋。
六品茫然了很久,终于抱起龙文章,向郊外走去。人已死了,但无论如何,得给他找一个能永远停留下来的地方。
暮色四合,六品才又回到高家。
全福惊喜地看着那个高大而佝偻的身影,“老爷,我都说了没事!他们回来啦!”
两个老的抱着一个小的从里边冲了出来,六品头垂得更低,但想起自己要做什么时就强自抬起了头,生硬地笑笑,“不是他们,就我一个。”
“他们人呢?”高三宝问。
“一打仗就散了,我和龙文章一起……”
他立刻发现说错话,可他现在心里挤满了龙文章三个字,他也想不到别的。
龙妈妈看着他,“脏仔呢?你俩不在一起吗?”
“文章……”他艰难地咽了口气,才敢直对那老太太的目光,“他跟着国军走了,做大大的宫……对,他现在是英雄了,他们那帮人可器重他了……对了,您不知道他穿那身军装有多帅……”
“走?又走哪儿去?”
“去……去上海,他这大英雄得披红挂彩,骑着马游街,应该的……真的,会有好多姑娘家看上他,乌鸦……文章他就该成家了……”
他驴唇不对马嘴地说,老太太立刻就拿定了主意,“我也去上海。”
“不、不光去上海……得全国走一趟,让人都看……看看。”
“这不得一年半载呀?”她叹着气,“这是多大个英雄哪?”
“大,大得没边。”六品麻木地说。
龙妈妈管自地叹气,一点也看不出高兴来。全福尽着一个家仆的责任,拿东西帮他掸着身上的土,“这么多土,您泥里滚来着?哎呀,这么多血?”
“不是我的。”
“是鬼子的。”全福聪明地说。
什么都可以撒谎,这个谎六品坚决不撒,他摇了摇头,“不是。”他忽然觉得疲惫之极,“让我坐会儿,我得坐会儿。”
他在楼梯口坐下,发现手上还有血,六品将手塞进了腋窝。刚松了口气,肩上被人轻轻碰触了一下。高三宝一手拿着没点的烟袋,一手抱着孩子,期待地看着他,“小四呢?”
六品多少振作了些,“四哥他挺好,生龙活虎的,没他兴许今天这城都破不了。”
高三宝满意地点点头,提出他最关注的问题,“小昕呢?”
六品一下愣住了,当所有的心力全用来为龙文章撒谎时,他根本忘了这件事情。
高三宝立刻就明白了,六品说不出话,只能看着这位老人的脸在他面前扭曲。
3
天空的硝烟正慢慢地散去,日军蜷在街边,蹲的坐的,被刚进城的国民党兵收缴着武器。
枪炮声还在零星地响,大队全副武装的国民党兵从沽宁的街巷呼啸而过,就那份张牙舞爪来说,他们像日军一样让人紧张。
海螃蟹和几个国民党兵在撕巴,让人用枪托给揍了回来。
“凭什么收我们的枪?”海螃蟹指着自己鼻子,“你瞧我哪里像鬼子?”
四道风和邮差一边一个将他架开了,强拖往路边。
“老四,这边。”欧阳站在旁边的巷子里叫他,四道风把海螃蟹交给邮差,过去。
“枪都被搜了?”欧阳问。
“搜了一小半,藏了一大半。国字头对我们像对鬼子,海螃蟹非跟他们讲理。”
欧阳忧郁地看着那些撕扯推搡以枪相指以拳相向的人们,收回沽宁的第一天他没有任何喜悦。
欧阳他们贴着街边走着,他们正有意识地把战斗中打散的队友们找齐,也不用言传,眼见便已意会,何莫修、唐真、赵老大等都分散了跟在他们身后。
“你们没瞧见我叔叔吗?”四道风问。
何莫修说:“才开打我就瞧着他往巷子里跑了,不会有事的。”
“你呢?我也没瞧见你。”
“我上了楼……砸石头。”何莫修有些气馁。
四道风笑起来,笑容却突然僵住,被集中的日军战俘正被国民党兵押送过来,像所有人一样,四道风不知道怎么对待这些日本人。
队列中忽然有喧哗呵斥,一个已经被卸去武装的日本军官径直向四道风冲来,那是伊达,几个国民党兵在后边追赶。
四道风拖了别人掉头就走,伊达追上来,深深鞠了一躬,“我要和你决斗。”
“你烦不烦哪?挨揍没够?”四道风瞪眼。
伊达擦了擦黑青的眼眶,“和我决斗吧,请你。”
几个国民党兵冲上来把伊达架住,但他仍使劲挣扎。
“怎么回事?”欧阳走了过来。
“这小鬼子死磨硬泡要和咱们再打一场,我抽风呀,咱们都赢了。”
欧阳忍俊不禁,“这也真是荒唐,这年头还寄刀剑以维护自尊……”
“不是再打一仗?是划场子两人放对?”
瞧着四道风放光的眼睛欧阳已经知道说漏了嘴,他赶紧说:“他是说拉上全班人马跟你再打一仗……”
可四道风已经怀疑了,而且一个国民党兵也冲他过来问道:“你是干什么的?那鬼子官说你跟他是朋友?”
四道风气得大骂:“我上辈子不拉人屎才能修出这么个朋友!”
士兵说:“他说你答应跟他比武?”
四道风愣了一下,对欧阳肯定地说:“是划场子放对。”他转身向伊达走去。
欧阳叹了口气,他知道现在几头牛也拉不回四道风了。
伊达从几个士兵的掌握中挣脱出来,向四道风又是一个深深的鞠躬,“对不起,我撒谎了,为了完成我的夙愿。”他转向国民党士兵,“他不是我的朋友,更不是你们所说的汉奸,他是我头号敌人,在这些年里……”
欧阳连忙打岔,“他的意思是说,他是个武术家……嗯嗨,武林好汉,他们一直不知道谁更厉害……就是这样。”
士兵问:“你是说像七剑十三侠那样的?”
“对对。”欧阳汗然。
伊达看着四道风,“我告诉他们,如果不能和你一战,我将会切腹,事实上我真会这样做,因为已经别无所求。他们很怕我死去,”他苦笑,“因为在不久的投降仪式上必须有人代表沽宁的帝国军队……”
“你叨叨叨完了没有?干脆点划下道来行吗?”
“划道?哦,我告诉他们不会有人受伤,但实际会生死相搏,以示对你的尊敬,就是这样,请多关照。”
他转身去拿刀,四道风两手一甩,两把小刀从袖口滑到了手里,周围人往后惊退,让出了一个圈子。
伊达从国民党士兵手上接过自己的战刀,再看见四道风的刀,错愕而愤怒,“那简直是餐具,你不能用那样小的东西和我决斗。”
“不能?”四道风比他更错愕。
“我是武士,虽然失败了,但你应该对我表示起码的尊重。”
“你那意思要我用枪?”
“当然不!”伊达恼火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