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卯初 (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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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高亢的声音从宾客群里响起,这是《越语》里的句子。这一声呼喊,瞬间点燃了宾客们被绝望压抑住的愤怒。他们纷纷高喊起来,人群涌动。
二十几个蚍蜉,连忙举弩弹压,可乱子却越演越烈,宾客们似乎不再畏惧死亡的威胁。他们终于意识到,如果天子在这里被掳走或死亡,恐怕每一个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他们呼唤着,此簇拥着,无数双脚踩在瓷盘与锦缎上,朝着御席的方向冲来。
张小敬悄悄弯下膝盖,蓄起力量,想趁局面再乱一点,好对萧规发起突袭。可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弩弦击发的声音,然后那率先喊出口号的官员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脑门多了一支弩箭。
萧规放下弩机,一脸的不耐烦。大殿内的叫喊声霎时安静下来,飞溅的血花,让他们重新认识到了死亡的可怕。那可是一位四品大员,是跺跺脚能震动京城的人物,可他就这么死了,死得如同一条狗。
刚才永王坠楼,大家只是听见惨叫,现在这人可是真真切切死在了身边,一下子,所有人都被震慑住了。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一个人影猛然冲到萧规面前,趁着他的弩箭未能上弦之际,发起了攻击。萧规猝不及防,只觉得脑袋被一根玉笛砸中。玉笛应声而碎,可萧规也被撞得迷糊了一刹那。那人趁机缠了上来,一拳砸中他的小腹。
直到几个弹指之后,大殿内的人才看清楚,那道黑影,居然是天子本人。周围的蚍蜉都惊呆了,都不敢发箭,以防误伤了首领,只能看着这两个人扭成一团。
天子的搏击之道颇为高明,萧规一时之间居然被压制到了下风。
承平的日子太久了,大家似乎已经忘记,这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年轻时也曾经是一位弓骑高手,惯于驱马逐鹰,飞箭射兔。在唐隆、先天两场宫廷政变之中,他曾亲率精锐,上阵厮杀,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虽然如今天子年逾六十,可年轻时的底子还在。包括萧规在内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一个年老体衰的老头子。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烈性,不会轻易被美酒所浇熄。
两个人打了几个回合,萧规到底是老兵,慢慢调整好节奏,开始逐渐扳回局面。天子气喘吁吁,很快已是强弩之末。萧规正要发起致命一击,忽然身子一个趔趄。
适才的爆炸声冲击了整个宴会大殿,满地皆是狼藉。萧规的右脚恰好踩进一个半开的黑漆食盒,整个身子歪斜了一下。天子觑中了这绝无仅有的一个机会,拎起腰间蹀躞带上的一把小巧的象牙柄折刀,狠狠捅进萧规的右眼。
萧规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急速后退。天子捅得太急了,连系绳都来不及从蹀躞带上解下来,被萧规反拽着朝前冲去。两个人一起撞翻御席,沿着斜坡滚落下来,通天冠和弩机全摔在了地上。
张小敬意识到自己的机会到了,飞身而上,想去抓住萧规。可天子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见他靠近,格外警惕,抓起一个唾壶冲他丢去。张小敬闪过,急忙低声说了一句:“陛下,我是来帮你的!”可天子的回答,则是再丢过来一柄割肉的叉子。反正地面乱七八糟,什么都能捡得着。
这不能怪天子,张小敬先打昏陈玄礼,又杀死永王,恐怕谁都不会把他当自己人,只当他是来帮萧规的。
如果张小敬是全盛时期,对付十个天子都不在话下。可他现在太衰弱了,反应速度明显下降,只能一边躲闪,一边靠近。张小敬心中一横,实在不行,就只能先把天子打昏。
他正想着,旁边那老宦官突然伸开双臂,死死抱住了张小敬的腿脚。张小敬要抽开,却根本挣扎不开。天子趁机冲过来,用那一把象牙柄折刀刺中了张小敬的咽喉。
刀尖已经刺破了外面一层薄薄的皮肤,只要再用半分力度,便可击毙这个袭击宫城的巨魁。
可天子还未及用力,便听大殿中响起一声女子的尖叫。天子脸色陡变,手腕一颤,这一刀竟没有刺下去。
萧规站在十几步开外,右眼鲜血淋漓,左手狠狠扼住了一个身穿坤道袍女子的纤细脖颈。
“太真!!!”天子惊叫道。
李泌站在徐宾的尸身面前,久久未能言语。
徐宾是他在户部捡到的一个宝。他筹建靖安司之时,从各处抽调人手。诸多衙署阳奉阴违,送来的都是平时里不受待见的文吏,无论脾性还是办事能力,都惨不忍睹。李泌大怒,请了贺知章的牌子,毫不客气,全部退回。
唯一一个留下来的,正是户部选送的徐宾。
这个人年纪不小,可对官场一窍不通,在户部混得很差,不然也不会被送过来。李泌发现他有一个优点,记忆力惊人,只要读过的东西尤其是数字,过目不忘。这样一个人才,恰好能成为大案牍之术的核心。
于是,在李泌的悉心培养之下,徐宾很快成为靖安司里举足轻重的一员。这人不善言辞,态度却十分勤恳,整个长安的资料,都装在他的脑袋里,随时调阅,比去阁架翻找要快得多。靖安司有今日之能力,与徐宾密不可分。李泌知道徐宾家里还有老母幼儿,曾向他亲口允诺,此事过后,给他释褐转官。
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浮云。
此时徐宾躺在榻上,头折成奇怪的角度,双目微闭。他太怯懦了,即使死得如此冤屈,都不愿瞪向别人,而是选择了垂头闭目。
李泌闭上眼睛,鼻翼抽动了一下,把本来涌向眼眶的液体吸入鼻腔,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有一种轻微溺水的痛感。他和徐宾只是上下级,连朋友都不算是,可他却感到格外悲伤。这不只是为了徐宾,而是为了所有在今天付出牺牲的人。
李泌强忍着内心的翻腾,伸出手去,把徐宾的头扳正,然后将他的双手交叉搁于小腹,让他看起来好似熟睡一样。“对不起……”李泌在心里默念着。
他轻轻将被子拽起来,想要盖住徐宾的面孔,可盖到一半,胳膊忽然僵住了。李泌睁大了眼睛,发现徐宾的手指有些古怪,他再凑近了仔细看,发现徐宾指甲里全是淡灰色的墙泥。
京兆府掌京城机要,所以墙壁尚白,只是涂灰的年头一长,便会转成淡淡灰泥。李泌急忙绕到床榻的另外一侧,借着烛光,看到在贴墙的一侧,有些许指甲刮成的抓痕。
李泌之前问过,徐宾神志未完全清醒,身体动不了,但可以做简单对话。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凶手进入屏风,与徐宾交谈。徐宾在谈话期间觉察到了不妥,可无法示警或逃离,只得悄悄用指甲在墙上留下痕迹,然后被灭口。
无论是突厥狼卫还是蚍蜉,都没有杀徐宾的理由。看来凶手是徐宾的熟人,搞不好。正是那个一直没捉到的内奸。
李泌蹲下身子,把烛台贴近墙壁。设厅的墙壁很厚实,抓痕太浅,而且笔画潦草。李泌看了半天,只能勉强分辨出是两个字,第一个是“四”字,第二个似乎没写完,只勉强能看清是“日”字。
四日?元月四日?还是去年某一个月份的四日?那一天,莫非发生了什么事,能联想到凶手?可为何他不直接写凶手名字,岂非更方便?
无数疑问在脑中盘旋,李泌霍地站起身来,把烛台轻轻搁在旁边。
他退出屏风,立刻召集相关人等,发出了两道命令:“拘押在此看守的士兵,同时封闭所有大小门口,禁止任何人出入京兆府。”他停了一下,发觉第二个命令不太合理,于是修改成了“禁止原属靖安司身份的官吏出入京兆府”。
那个内奸,一定原来就是靖安司的人,那么其他人便不必有嫌疑了。
这两个命令得到了迅速执行。看守屏风的两名士兵,被自己的同袍死死按住,押去了僻静的房间等待审讯。同时有更多士兵前往京兆府内外出入口,取代了原来的守卫。
这是绝对必要的措施,那个内奸的破坏力实在太大,李泌可不希望做事的时候还被人拿刀子顶在背心。现在的京兆府已经成了一个滴水不漏的大瓮,至于如何从水里捞起鳖来,就看他的手段了。
审讯看守士兵的进展很快。两个倒霉的大兵一听说徐宾被杀,脸都吓绿了,忙不迭把所知道的事都抖搂出来。据他们交代,这段时间,进入屏风的人有很多,有医师,有小厮,也有各种各样的官吏,并没有留下记录。
李泌又问,究竟是谁给他们下的命令,要看守徐宾?
士兵们回答,是从元载那里得到的命令,要把徐宾当作重要的疑犯来对待。
“元载是谁?他为何有权力这么做?”李泌厉声问道。一个吉温就够了,怎么又冒出一个元载?一个主事低声把元载的来历解释了一下。
“他在哪儿?”
“几个时辰前带着一批旅贲军士兵外出,还没回来。”
李泌冷哼一声,虽然元载的行为让他十分不悦,但至少排除了内奸的嫌疑。
“为什么元载会认定徐宾是疑犯?理由是什么?”李泌问。
士兵们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最后还是赵参军站出来回答。他来的时日虽短,可内情却摸得颇为清楚:“徐主事是在后花园昏倒的。在袭击事件之后,他被人发现,送来京兆府进行治疗。蚍蜉潜入靖安司大殿,正是从后花园的水道而入。元评事认为,是徐主事打开水网,放蚍蜉进来,然后故作昏倒,以逃避嫌疑。”
李泌沉默起来,修长的手指敲击着桌面。元载所说,并非全无道理。徐宾自然不是内奸,但他应该正好撞见了内奸放蚍蜉进靖安司的那一刻。内奸出手灭口,说不定是因为担心徐宾看到了他的脸。
仔细想来,这是一个最合理的推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