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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夔已能踉跄行走,虽然围绕着徐凤年奔跑过快时还会跌倒,但哪怕摔得尘土飞扬,依旧安然无恙,摇晃着起身照旧活泼好动。徐凤年见到宁峨眉和吕钱塘走来,便站起身,带着跟在他屁股后头玩耍打闹的姐弟幼夔走回车队。坐在青鸟身边的姜泥看到这对活蹦乱跳的小家伙,愣了愣,老剑神听闻幼夔喧闹声音,掀起帘子,看了一眼,讶异道:“灵气之盛,可以并肩当年齐玄帧座下听他讲经说法十几年的黑虎了。”

徐凤年提着幼夔脖子钻入车厢,没有看到鱼幼薇,想必是她不想看到自己,便独自跑去姜泥李老头那边生闷气了。徐凤年摘下绣冬春雷双刀,盘膝坐下,两头幼夔用小脑袋拱他的小腿,徐凤年拍了两下,等它们纳闷着抬头,徐凤年分别指了指两个小家伙,笑道:“你叫菩萨,是姐姐。你叫金刚,是弟弟。再说明一下,我叫徐凤年,不是你们爹。好了,我要修习大黄庭,你们别捣乱,否则把你们吊起来打。”

说来奇怪,本来不停闹腾的幼夔在徐凤年坐定修行后,便安静下来,蜷缩在徐凤年脚下,纹丝不动。晚出生一步便只能做弟弟的雄虎夔若是动弹一下,便被体型其实输给它的姐姐咬上一口,它也不敢还嘴。

修习忌讳分心,可不知为何,徐凤年想着这对姐弟幼夔以至于嘴角翘起,并不可以专心一致吐纳,体内气机流转却是比之往常还要流畅。

徐凤年没来由想起当初在山上瀑布后骑牛的一番话,“太上忘情,非是无情,忘情是寂静不动情,好似遗忘,若是记起,便是至情。正所谓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一言,道可道非常道,偶尔知道,欲言又止,才算知道。”

徐凤年睁开眼睛,笑骂道:“什么玄空大道,总喜欢说得模棱两可莫名其妙,骑牛的,你若真是真武大帝降世,有本事就下武当上龙虎,这个要是太难为你了,那就给我滚去江南!”

徐凤年收敛了笑意,喃喃自语道:“见一个女人,比成为那肩扛两道的天下第一都要难吗?”

两大祖庭南北相望。

六百年前,龙虎大兴,武当山几乎香火凋敝殆尽,大半道士逃下山。

三百年前,武当反过来力压龙虎,龙虎低头低到不能再低。如今百年,王朝一再抬高龙虎,武当一代不如一代,连王重楼在内的历任掌教都不曾一次进京面圣。

下一百年?

少有人真的认为玄武当兴五百年。

这场暗斗了整整千年的南北之争,是骑牛的以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个啥东西的天道胜出,还是那个号称龙虎山上悟性第一,武道精进第一,以至于此生有望修为并肩齐玄帧的齐姓小天师?

徐凤年实在是不明白洪洗象的道。

比较斗赢了四大天师压顶代代英才辈出的龙虎山,难道不是下山下江南更容易一些?

徐凤年低头苦涩道:“你这可知不可说的道,我这辈子算是不会知道了。

你不说,你不做,我大姐怎么知道?光躲在武当山上骑牛,知道你大爷啊!”

武当山掌教王重楼仙逝于小莲花峰。

随着这个消息从北凉向东西南蔓延开去,天下道门轰动。不是说一指断沧澜吗?不是说才修成了大黄庭吗?怎么说登仙就登仙了?要知道此登仙非龙虎山的证道登仙,而是死了,与凡夫俗子一般病死老死,武当山对此更是没有丝毫遮掩,与此同时,世人得知王重楼逝世后,掌教武当山的并非山上德高望重仅次于王重楼的陈繇,不是最年长的丹鼎大家宋知命,也不是剑术超群的哑巴王小屏,而是不到三十岁的武当年轻师叔祖洪洗象,洪洗象是谁?连许多北凉香客都不知姓名,耳目灵敏的,最多只知这位被王掌教器重的小师弟无甚野心,只是做些骑牛散心、注疏经义、筑炉炼丹的琐碎事情。

偶尔有士子文豪登山作赋,达官显贵上山烧香,都见不到这个年轻道士的身影。

小莲花峰上龟驮碑,一位在这座峰上长大的青年俊雅道士换了一身装束,云履白袜,以一根尾端刻有太极图案的紫檀木道簪别起发髻,身上宽博长袖的道袍异常崭新尊贵,有两条剑形长带缝于道袍纽扣部位,名莲花慧剑,这是武当特有的装饰,六百年前大真人吕洞玄骑鹤上武当,以仙剑大道创武当两束道袍慧剑,寓意断烦恼斩尘根。对武当而言,在剑道天道俱是天下第一人的吕祖师爷羽化飞升之后,便开始一代不如一代,尤其是近百年,再无巍巍祖庭气象。

年轻道士轻轻跃上龟驮碑,望向被云雾缭绕的上山神道阶梯,小时候上山,那时候他面黄肌瘦,脚力孱弱,武当漫天鹅毛大雪,石阶堆满了厚厚积雪。道士们根本来不及扫雪,于是他便被年迈师父背着,据说大师兄在玄武当兴那块牌坊下等了一天一夜,上山的时候他偷望了几眼大师兄,每次大师兄都会笑脸相迎,像富裕街坊家里一座刚好暖和却不烫手的火炉,他清晰记得那会儿大师兄才只是两鬓霜白,等他长大,便悄然与师父一般满头银霜了。大师兄的确不太像是个武当掌教,劈柴烧火腌菜做饭盖房扫雪,样样去做,他的好脾气,都是从大师兄那里学来的,所以大师兄说他是武当未来百年的希望,他虽然胆小怕事,可终究没有逃避,与二师兄陈繇习道德戒律,与三师兄宋知命请教丹鼎学说,与四师兄一同研究玉柱心法,看五师兄练剑,至于天道是何物,师兄们皓首穷经都没得出个所以然,所以他不着急,一直觉得只要在山上待着,总有一天会悟透。十四岁时骑牛,遇见了那一袭红衣,念念不忘,耽误了功课,大师兄并未责骂,后来再见她时,她说要去江南,再不相见了,他壮了胆子跟大师兄说要下山,大师兄问他还回不回来了,他没说,他从不说谎。可大师兄依然不生气,只是说小师弟等会儿,等大师兄修成了大黄庭,你便下山去好了,当年师父要你做天下第一才准下山,是骗你的。这么大年纪的小伙子了,总待在山上跟一帮糟老头厮混,的确不像话呀。后来他便捺着性子等到了大师兄修成大黄庭,只是出关时,他自己却退缩了,次次走到玄武当兴的牌坊,抬头望着吕洞玄以剑写就的四个大字,都默默转身上山。最后大师兄舍了一身大黄庭,自知将死,在小莲花峰山崖边上,揉着他的脑袋,笑着说掌教由二师弟来做好了,你下山去,不去大师兄就踢你下去,玄武当兴什么的,顺其自然便好,哪有让你扛这个担子的破道理,大师兄临死才想明白一个道理:天高不算高,人心比天高。道大不算大,人情比道大。我辈修道无非修心。

二师兄陈繇不知何时来到峰顶,轻声笑道:“掌教,以后再看禁书,就正大光明一些。”

站在龟驮碑上的新任武当掌教回头,蹲下身,苦着脸问道:“二师兄,大师兄本意是让你做掌教的,你恼不恼我?”

老道人陈繇哈哈笑道:“让我来做武当掌教?亏大师兄想得出来!明摆着打架打不过龙虎山四位天师,吵架更是吵不过那个白莲先生,这不给武当丢脸吗?别说我,你去问问宋知命俞兴瑞,谁乐意做掌教?若是跟五师弟说这个,看你的小王师兄不拿剑劈你!”

蹲在石碑上的小师弟揉了揉脸颊,叹气道:“二师兄,打架吵架,我好像也不太在行。”

一向不苟言笑的陈繇开怀打趣道:“师父当年说过,我们五个加起来都不顶你一个。再说了,咱们武当也没想着要跟人打闹,一朝国师也好,羽衣卿相也罢,武当自立祖庭以来,便对这个不感兴趣。千年来,龙虎山削尖了脑袋要去京城,咱们可是次次拒绝入京。祖师爷吕洞玄早就把话说明白了,天地间俗气阴气最重地,都是皇宫,去不得去不得。虽说如今山上香火可怜,可总饿不死谁,山清水秀,人人相亲,那些个小道童见着你这位师叔祖,有些甚至得喊你太师叔祖,可他们何时是在怕你?只是敬你而已,谁不乐意帮着你放牛?这搁在龙虎山,可见不着。那边天师府是天师府,龙虎山是龙虎山,泾渭分明,不如我们武当山和气。大师兄私下说山下的道理是和气生财,山上嘛,和气生道。我觉得大师兄修为高是高,可道理打小便总是说不过我,但这句话,我觉得在理。”

年轻掌教担心道:“不知道下山游历的小王师兄的剑道如何了?可别真去了吴家剑冢或者龙虎山打打杀杀,唉,小王师兄的剑,过于不求剑招而求神意了。”

陈繇宽慰道:“五师弟剑道天赋造诣都是山上第一,救人比不得大师兄,伤敌却要比大师兄还厉害,临行前你又给了他《参同契》,相信五师弟只要肯花点心思由道转术,定会大有裨益。”

再不宜被武当山小辈道士称作师叔祖的洪洗象尴尬道:“我那本《参同契》是瞎写出来的。”

这一刻,山中暮鼓响起,雾霭灵犀般散去,大小莲花峰风景尽收眼底。

洪洗象站起身,眺望而去,怔怔出神。

陈繇微笑道:“喊你掌教又何妨,喊你便不是我们的小师弟了?大师兄去世又何妨,武当山便要塌了?玄武当兴五百年兴不起又何妨,你便不是洪洗象了?师父当年带你上山,自然存了由你担起兴盛武当的念头,可更多只是希望你能逍遥自在,大师兄更是如此,小师弟这些年倒骑青牛,牛角挂书,神仙一般无忧无虑,我们这帮老家伙看着羡慕哪。一日一卦,次次愁眉苦脸,我们偷偷看着也欢喜。因此下山不下山,我们都不在乎。”

陈繇的规矩,宋知命的丹鼎,俞兴瑞的玉柱,王小屏的剑意。还有大师兄的习武更修道。

过了玄武当兴牌坊,山上人人相亲。

这便是洪洗象的家。

骑牛看书读书,炼丹只是解乏,八步赶蝉只为那一张蜘蛛网。山巅随罡风而动,只是想看清山外的风光。与黄鹤喂食说话,只是觉得好玩。

这就是他的道。

我不求道,道自然来。

武当历史上最年轻的掌教没有言语,只是长呼出一口气。

踏出一步。

这一步远达十丈。

直接踏出了龟驮碑,踏出了小莲花峰。

武当七十二峰朝大顶。

七十二峰云雾翻滚,一齐涌向小莲花。

洪洗象踩在一只黄鹤背上,扶摇上了青天。

陈繇抬头望着异象,喃喃道:“师父,大师兄,你们真应该看看,小师弟一步入天象了。”

出青城山,徐凤年雇佣了四条大船,沿燕子江而下。

这一滩水势极为湍急,两岸高山对峙,悬崖峭壁,水面最窄处不过五十丈,凶险仅次于那相传有道教圣人倒骑青牛而过的夔门关,这一段水路峡中有峡大峡套小峡,滩中有滩大滩吞小滩。徐凤年一身白袍,站于船头,对一旁抱着武媚娘的鱼幼薇笑道:“我们方才经过的是书滩和剑滩,是武当祖师爷吕洞玄藏天书与古剑的地方,别以为那就是险峻了,接下来的峒岭峡才是险地。我们的四艘大船已是极致,再大些,别管是有多熟悉水势的船夫,都会触礁沉船。当年我和老黄吓得半死,我还晕船,吐了老黄一身。所以这边渔民都说书滩剑滩不算滩,峒岭才是鬼门关,等下船身摇晃得厉害,你就别站在这里了。”

鱼幼薇望着前方景象,有些脸色发白,刚想转身,却瞪大眼睛,只见一叶扁舟似乎在逆流而行。

直冲为首那艘有大戟宁峨眉坐镇的大船!

一位青衫文士模样的年轻男子手持竹竿。

青衫青年双手持竿,插入水面,脚下小舟后端翘起。

与此同时,插入大船底下的竹竿被这名俊雅男子挑起。

一根乌青竹竿弯曲出一条半月弧度。

那一端,小舟屹立不倒。

这一端,大船竟然被竹竿给掀翻成底朝天!

这位青衫客是龙王老爷不成?

其余三艘船上的船夫们吓得胆魄都碎了。

江上一竿惊天地泣鬼神。

那青衫男子脚下小舟重新砸回水面,顺流直下,飘然而逝。

徐凤年瞪大眼睛,自言自语道:“这技术活儿忒霸道了。”

青衫龙王一竿拦江,使得船仰马翻人坠水。一时间江面喧闹非凡,许多凤字营兵卒不谙水性,加上礁石突兀,几个浮沉就要溺水身亡。宁峨眉一手提起一名甲士,另一手竟然拖起了他的坐骑。那头通体乌黑的高头骏马,被这位耍大戟的武将硬生生托到船板上。救了人马,宁峨眉立即跃入水中。他的卜字铁戟是义父遗物,便是溺死都要捞出来。当时青衫青年浮舟而至,以竹竿掀起波澜。只因他当时手中没有大戟,否则那名古怪刺客也不会轻易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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