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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凤年没有立即回答,眼神中的讶异一闪而过。

江湖百年,岁数直追春秋九国中国祚最短的后隋,老人漫长岁月积攒下来的厚重阅历,不容小觑。

隋斜谷环视一遍这座书案上没有摆设哪怕一件文房清玩的简陋书房,略带唏嘘道:“当实权藩王当到你这种寒碜份上,也不容易。”

徐凤年哈哈大笑,挥了挥衣袖:“一肩明月两袖清风家徒四壁,板上钉钉的名垂青史嘛。”

隋斜谷讥讽道:“亏你还笑得出来,也不嫌丢了你爹的脸。”

徐凤年双手笼袖,背靠椅背,笑意浅淡道:“做儿子的再没出息,徐骁再失望,可也没办法当面骂我不是。”

隋斜谷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这位曾与剑神李淳罡互换一臂的吃剑老祖宗,陷入沉思,良久过后,缓缓说道:“我活了这么多年,对于北莽蛮子的印象,其实不深,只不过比起很多只经历过春秋战火的中原人,还算亲眼见识过草原骑军大举游掠的场景。当时我才二十出头,正好负剑游历蓟州,在一处南北要冲之地,旧北汉史书上应该称为‘轵关陉’,如今离阳朝廷如何命名,就不得而知了。”

老人语气平缓,并无沉重或是激烈情绪:“我看到数千骑疾驰入关,我隋斜谷本就并非北汉人氏,何况对于家国也从来观念淡薄,志只在剑道登顶,根本不问世事,对于王朝争霸国姓更迭更是兴趣寥寥,所以当时并未满腔热血地一人仗剑,去做那一夫当关的壮举。然后北上至蓟州边塞,一路上都是惨死的尸体,有众多北汉边军,也有来不及撤退的百姓,青壮妇孺皆有,死状各异,大抵上这些死法,你们北凉铁骑从春秋到如今,也不会陌生。但是有一件小事,你未必见识过。我当时看到路旁豺狼饱腹,恰似太平盛世里那种大腹便便的富家翁,那些畜生见人竟然不退反吠,当年感触不深,只觉得弱肉强食,天经地义,反而更让我坚定了问鼎武道之心。但是我如今再回想起那幅场景,却有些不舒服。”

这其实便是年轻藩王不奢望中原宗师留在拒北城的根源所在。就如隋斜谷亲口所说,数千人数万人惨死于草原铁蹄蹂躏之下,被战刀割颅剖腹,被枪矛挑尸空中,被骑弓劲射穿透身躯,无论如何死,死了多少人,在希望且有希望武道夺魁最终独占鳌头的那拨江湖高手眼中,同样的场景,在边军将士眼中,和在许多江湖宗师眼中,有着天壤之别。甚至或许有人与当初的年轻剑客隋斜谷不太一样,会选择挺身而出,主动截杀草原骑军,但是最后,也一定知难而退,且在尽力斩杀草原骑军数十数百人之后,已是问心无愧。

当年隋斜谷看过便看过了,虽有三尺剑傍身,却选择了冷眼旁观藏剑在鞘,哪怕至今,也仅是“不舒服”三字而已。

徐凤年做不到。

未必就是徐凤年远比隋斜谷更加菩萨心肠的缘故,只因为他出身徐家,自幼便跟随那个瘸子姓徐。

也许不在北凉边关,换成别处,例如蓟州,例如两辽,遇上北莽骑军南下入侵,徐凤年如果只是置身事外的武评大宗师,一样会与某些江湖宗师如出一辙,只是痛痛快快厮杀一番,然后一样知难而退,不会有那种当仁不让的誓死不退。

柴青山、薛宋官、韦淼、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等,这些已经身在拒北城或是即将进入拒北城的中原宗师,徐凤年凭什么要他们死战凉州关外,以血肉之躯抗拒北莽数十万铁骑?

闭目养神的隋斜谷睁眼后打破沉默,低声道:“天能发生万物,也可肃杀万物。徐凤年,你当真不怕?”

徐凤年笑问道:“这是澹台平静说的吧?”

隋斜谷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隋斜谷起身走到窗口,魁梧背影显得有些寂寞,老人自嘲道:“剑术剑意两事,我曾经自认不输任何人,但很奇怪,我向来不喜欢佩剑,倒是喜欢暴殄天物地以名剑为食。也许当年李淳罡说得对,我隋斜谷根本算不得一名剑士,那我到底算什么?都活到了这把岁数,再来跟自己问这个问题,也真是可笑。”

徐凤年在隋斜谷离开书房之前,又提出了一笔新买卖。

吃剑老祖宗在错愕之后,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大步离去。

老人走出书房后,缓慢走在廊道中,突然转头望向庭院中那棵郁郁葱葱的临窗枇杷树。

而年轻藩王没过多久也离开书房,将一封刚刚写好的密信交给刑房一位拂水房头目,两人一起走出那座厢房,年轻藩王最后脸色淡然地叮嘱道:“你把信交到他手上后,就跟他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当我徐凤年求他做这件事。”

那名年迈谍子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只是使劲点头,然后领命快马离开藩邸,离开拒北城。

徐凤年站在台阶上,安安静静眺望远方。秋风阵阵,无声而过。

北莽大军即将兵临拒北城,有人生前做身后事。

这位年轻藩王轻轻转过身,仰头看到肩并肩坐在屋顶的呵呵姑娘和朱袍徐婴。

他对她们做了个鬼脸。

夜幕深沉,书房左上角燃有一盏瓷质油灯,仿制旧西蜀的叠瓷盏样式,灯藏唇窍可注水,最宜省油。

年轻人独坐桌后,浏览一封早已熟悉内容的密信。

他去过富饶的江南道,那里的富贵门庭,家家户户,长檠高张照珠翠,悄然彰显盛世太平气象。他也去过天下首善的太安城,每逢佳节,京城坊间每一瓦垄皆置莲灯,灯火绵延,烛光荧荧煌煌,仿佛大军夜行,最是壮观。他一样见过小镇入夜后的星星点点,灯火依稀。一次次途经大小村庄,偶见一盏极微灯火,便是意外之喜。

他放下那封信,起身绕过书案,来到窗口,轻轻推开窗户。那封信,并非什么重要的军务兵文,而是李彦超向拒北城递交了一封私人性质的密信,却没有经手拒北城兵房,而是直接送至他这位年轻藩王的书房案头。

这位右骑军第一副帅用笔极重,墨渍直透纸背。

李彦超并无琐碎言语付诸笔端,只有简简单单两句话:“陆大远不该死!北凉任何人都绝对不可将左骑军的全军覆灭,视为边军耻辱!”

其实李彦超根本不用写这封信,陆大远用兵如何,为人如何,他徐凤年远比李彦超更熟悉,一个能够让徐骁年老后仍在清凉山议事堂多次提起的武将,岂会是寻常人?徐骁从八百老卒出辽东,四十年戎马生涯,到最后手握三十万北凉铁骑,曾经效命于他的麾下武将何其众多?死在了一座座战场上的人很多,最终活下来的人也不少,陆大远这位根正苗红的满甲营骑将,老一辈徐家嫡系武将几乎无人不知,从燕文鸾、陈云垂到周康、袁南亭再到刘寄奴、李陌藩,都曾对突然离开北凉边军的陆大远颇为惋惜,那份遗憾,丝毫不比当年吴起、徐璞两位功勋大将的离去逊色。

在陆大远离开藩邸赶赴战场之前,陆大远私下拜访书房找到了徐凤年,有过一番掏心窝子的对话。毕竟重新出任一军主帅,陆大远并非表面上那般轻松随意,恰恰相反,跟随徐家铁骑一起成长起来的陆大远,比起李彦超、宁峨眉这些崛起于凉州关外的新一代青壮武将,比起这些习惯了“北凉铁骑甲天下”这个说法的年青一辈武将,要更为熟悉苦仗硬仗,甚至可以说当年的那种苦痛煎熬,刻在了骨子里。所以陆大远必须当着年轻藩王的面,把所有话都挑明,陆大远要让徐凤年放心,也让自己安心。

那场面对面的促膝长谈,陆大远认为两支骑军六万多骑,绝对无法安然游弋在越发逼仄的关外夹缝地带,除非左骑军一方退至清源军镇北部,右骑军则直奔重冢军镇东部,在东北和西南两地,彻底拉伸出战线,才有真正的喘息余地。

“但是如此一来,六万骑军虽然苟且偷生,可拒北城怎么办?左右骑军虽然依旧可以牵制一定数量的北莽骑军,但说句难听的,人家北莽蛮子都不用出动主力,随便丢给咱们两支只要人数足够的末流骑军,到时候咱们就得趴在马背上看热闹。我陆大远是个大老粗,如何带兵打仗,当年都是一点一点跟大将军学的,倒是也跟徐璞、吴起或是袁左宗、陈芝豹这些人请教过,但总觉得到最后不像驴子不像马的,都不如自己原先那套来得顺手。最后我只认定一个道理:骑军一旦投入战场,就要一口气打掉敌方最精锐的野战主力,绝对不能因小失大,为了所谓的顾全大局去保留实力,否则在一场兵力悬殊的艰苦战事里,仗越拖到后头,就只会越难打,会输得莫名其妙,更不甘心。难打的仗总归得有人去打,要不然大伙儿都一退再退,就真是只能等死了,跟早年离阳兵部衙门那窝老狐狸狼崽子有啥两样?”

徐凤年站在窗口,秋气满堂孤灯冷,开窗之后,凉意更重。

徐凤年转过身,当初那个男人就坐在书案前的那张椅子上,相貌平平,如果不是出现在这间书房,而是站在关内田埂上,大概就会被当作一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

“王爷,当我和右骑军同时出兵后,我会在两军错开距离的一日之后,率先加速北突,吸引慕容宝鼎部聚拢主力,如果不出意外,慕容宝鼎必定会闻风而动,向宝瓶州持节令王勇请求增援,甚至极有可能临时抽调柔然铁骑,以便策应冬雷私骑。王爷请放心,我左骑军哪怕身陷重围,也依然会杀掉对方精锐最少四万五千骑!

“王爷,劳烦你一件事,回头帮我跟何老帅说句对不住了,数万边军儿郎托付我手,却只能带着他们去死,我良心难安,但我不得不行此事,陆大远在地底下等着老帅他老人家,到时候任打任骂!不过,最好让我再等个十年八年的,哈哈,到时候老帅估计揍人也没啥气力了,稍微意思几下,我也就好投胎去了。”

这个男人起身后,望向当时同样站起身的年轻藩王,沉声道:“如果将来事实证明我陆大远做错了,以后谁都不用带酒上坟,想来我也喝不下那亏心酒……当然,前提是我如果还有坟的话。”

两人一起走向书房门口,陆大远突然问道:“王爷,你说几十年后,还会不会有人记得咱们,记得这里发生过的战事?”

徐凤年当时摇头道:“不一定。”

“真他娘的……哈哈,王爷见谅,我就是个粗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没事,徐骁也是,我早就习惯了。”

一切都历历在目,那些话语更像是依旧回荡在耳畔,久久不散。

徐凤年双手按在窗口上,身体前倾。怀揣着必死之心赶赴战场的陆大远,没有交代遗言,若说有,未免太过熟悉了一些,年少时的世子殿下,能够经常听到,只不过换了一个名字而已。

徐凤年缓缓转过头,望向书房门口。

那位名叫陆大远的男人,那时候最后抱拳说道:“末将陆大远!原满甲营骑将,现任左骑军副帅!向大将军请战!”

徐凤年当时嘴唇微动,那两个字,到了嘴边,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准战!

徐凤年双手猛然重重下压,十指之下的窗沿砖石砰然碎裂。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向窗外昏暗处摆了摆手,示意那边的拂水房死士不用理会。

他走回书案,从一本泛黄兵书中抽出一张纸。

纸上所写内容,是一位远在关外参与拒北城建造的男子,对已经离开陵州家乡的妻儿的一些碎言碎语。这封家书说这儿入秋之后,天还不算冷,缝制的千层底布鞋够用,磨损也不厉害,当时带来拒北城的衣衫也足够保暖,还碰上两位陵州龙晴郡的老乡,得空就会去城外小镇上喝两口小酒,价钱比关内便宜。听说流州那边咱们打了胜仗,拒北城的城墙很高,北莽蛮子一年半载肯定打不过来,让她和两个儿子都放宽心,以后只要每个月还收到寄去的工钱,就意味着关外这边太平得很,没打仗。最后男人让自己媳妇千万别担心钱的事情,也别心疼,孩子读书最要紧。

家书寄往中原某地,是男人的祖籍地。

这张纸只是临摹而成,真正的家书自然早已寄出。

男人到了关外后,自己不识字,也就写不得家书,是找了集市上一位籍籍无名的穷酸书生,帮忙代写。

徐凤年借着昏黄灯光,低头望着平铺在书案上的那薄薄一张纸。

最后这封家书寄出之时,正好在陆大远离开拒北城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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