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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东道主,王雄贵举起茶杯,轻声笑道:“我以茶代酒,子思以后就有劳各位照拂了。”
“子思”是王远燃的表字,是坦坦翁桓温所赠。不过在座四人都晓得这中间又有一桩秘事。一开始王雄贵是希冀着他们四人的座师张巨鹿赐字,只不过张首辅向来对这类锦上添花的事情没有兴趣,根本就没有跟谁开过金口,倒是学识深厚的坦坦翁,历来都是来者不拒,无论官场同僚还是士林好友,都有求必应。坦坦翁的官场不倒,大概也正是缘于这种点点滴滴的积累。其实王雄贵当时也就是随口一提,哪敢奢望首辅大人为自己破例,毕竟当时少年王远燃在世家子弟里的口碑如何,他这个当父亲的心知肚明,恐怕首辅大人都不乐意拿正眼看待王远燃。每年正月拜年,王远燃跟几位兄长跟随王雄贵登上首辅府邸,次次都跟老鼠进了猫窝差不多,绝对不敢多说一个字。怪不得王远燃胆子小,试想连首辅的几个儿子见到张巨鹿都如临大敌,一口大气都不敢喘,王远燃哪敢造次。
只是不知为何王远燃的表字“子思”,的的确确是出自张巨鹿的手笔,只不过是找了个机会转述桓温,不愿公开而已。
王雄贵当时喜出望外,说是喜极而泣都不夸张。只不过深谙官场规矩的户部尚书,丝毫不敢对外宣扬,甚至到了夫人儿子那边,都始终没有道破真相。
元虢第一个说话:“这有什么问题,子思如今浪子回头,再不似当年那般浑噩度日,是好事,我这个做长辈的,当然没道理推托。”
然后元虢笑眯眯转头望向赵右龄,故意问道:“赵大人,是吧?”
赵右龄瞪了一眼这个家伙,但面对王雄贵近乎可怜的眼光,于是点头笑道:“没有问题。”
只剩下殷茂春没有开口了。
永徽之春当中,殷茂春极为出彩,否则也不会被离阳前朝帝师元本溪当作储相培养,比另外一人宋洞明要器重更多。
执掌过翰林院十多年的殷茂春,也是当今天下最当得起“桃李满天下”美誉的名臣,某种意义上,殷茂春比暂时比自己官衔稍高、权柄更重的赵右龄后劲更足。
王雄贵见殷茂春没有说话,也不强求,也不敢强求。
不料殷茂春放下茶杯后,惜字如金道:“好。”
王雄贵突然说道:“恩师当年曾言,书生治国,责无旁贷,书生救国,力所能及,唯独不可书生乱国。”
元虢嗯了一声:“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是说过。”
王雄贵沉默片刻:“当时西楚叛乱被平定,广陵道那座姜氏庙堂的乱象,你们三人不曾亲眼所见,大概不会知道那种读书人只有在生死关头,才愿意展露出来的人间百态。”
王雄贵自嘲笑道:“我朝平定春秋一统中原后,修编前朝史书,总能看到一些笑话,什么水太凉井太小,什么我家徒四壁,无大梁无白绫。我以前不太愿意相信,只是这一次,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才不得不信。”
王雄贵站起身,来到窗外便是大雪纷飞的靠窗位置:“春雪楼庆功宴,陈芝豹和赵炳还有纳兰右慈三人联袂而至,气势汹汹,楼下就是数千叛军铁甲,唯有棠溪先生一人,挺身而出,出声当场质问赵炳。而我王雄贵,与卢白颉同样是正二品的封疆大吏,虽怒而不敢言。”
王雄贵转头笑问道:“我一直想,如果恩师当时在场,会如何说如何做?”
殷茂春陷入沉思,赵右龄笑而不语。
元虢捻须道:“我估摸着吧,一辈子没跟人动过手的先生,会破天荒对赵炳饱以老拳。”
殷茂春破天荒大笑起来,毫无顾忌。
同样官场修为堪称大宗师的赵右龄亦是发出会心笑声。
王雄贵正衣襟,转身向窗外,郑重其事地作揖。
元虢叹息一声,缓缓起身,同样正衣襟,作揖。
赵右龄与殷茂春相视一笑,同时起身,作揖。
读书人之事。
不管天下其他读书人如何想如何做,我张庐书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太安城皇城一处边缘地带,小院屋门半掩,目盲年轻人与相依为命的侍女,两人雪夜围炉煮酒。
名叫杏花的婢女忧心道:“公子,外边世道好像越来越不太平了,我去买菜的时候,听说三位叛乱藩王一路打过来,只差没跟卢侍郎的大军撞上了,京城米价涨了好多,咱们再不多赶紧囤些,就麻烦了。”
如今以白衣之身笑傲王侯的年轻人柔声道:“放心,饿不着咱们。不过家有余粮心不慌,终归是不错的。”
她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公子,咱们守得住吗?是不是只要顾大柱国的两辽边军南下驰援,就一定能够成功平乱?可是连我都知道蜀王陈芝豹用兵很厉害,他帮着燕剌王他们为虎作伥,如何是好啊?”
执掌离阳赵勾的陆诩轻声说道:“那位白衣兵圣选择接纳吴重轩部大军,不仅仅是想要速战速决,也意味着他视线最远处的风光,不在这座太安城,而是顾剑棠的两辽边镇。”
杏花一脸茫然:“啊?他想什么呢?”
陆诩玩笑道:“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她小心翼翼递给陆诩一杯热酒。这几年朝夕相处,两人早已心有灵犀,陆诩虽目盲却自然而然接过酒杯。在陆诩低头饮酒的时候,她感叹道:“唉,才二十来年太平光景,就又要兵荒马乱了。”
陆诩嘴角翘起:“咱俩大概能算是运气好的,恰好刚刚活在这二十年里头。永徽前期,和今年祥符三年入夏以后的中原百姓,之前的老人,现在的孩子,都得胆战心惊活着。”
她展颜一笑:“公子说得是。”
陆诩转头“望向”半掩半开的屋门,嘴唇抿起,神色恬静。
她望向公子的侧脸,眼神痴痴。
她没有任何奢望,只希望自己能够陪在他身边,直到看到公子缓缓白头,而公子却永远不会看到她白发苍苍的不堪老态。
陆诩缓缓回过头,打破这份宁静:“我今天已经遣散赵勾谍子了,什么话都能说。”
杏花犹豫道:“公子,你会不会偶尔也感到寂寞?”
目盲年轻人笑着摇头:“我啊,醯鸡处瓮,怡然自得。”
杏花吐了吐舌头:“公子宁静淡泊,真是厉害。”
他自嘲道:“井蛙说海,夏虫语冰,才是厉害。”
她听不太懂,也就没有说话。
陆诩突然说道:“记得我家乡有泉水,被大奉朝茶圣誉为天下第九名泉,若是将泉水倒入杯中,水面过杯而不外溢,甚至能够浮起铜钱。”
杏花瞪大那双秋水眼眸:“真有这么神奇?”
陆诩哈哈大笑:“水浮铜钱,肯定是假,不过如醇酒沾杯,倒是真事。如果有机会,以后咱们用那里的泉水煮酒。”
杏花使劲点头。
陆诩微微仰起头,小声道:“此泉最可人,春风十八回。”
她好奇问道:“公子,是谁作的诗,挺好的。”
陆诩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笑脸温柔。
杏花立即一本正经道:“真是顶好的诗文!”
陆诩指了指她:“你这马屁拍得不太好。”
杏花有些赧颜。
陆诩向身边的女子轻轻摊开一只手掌。
她如遭雷击,怯怯柔柔,终于鼓起勇气伸出她有些冰凉的纤细柔荑,放在他的手心上。
陆诩握紧她的手,说道:“杏花,我是个瞎子,以后你就帮我看看那些大好河山,你看见了,我就看见了。”
她哽咽道:“公子别嫌弃我笨。”
陆诩摇头柔声道:“夫君不敢。”
屋外大雪纷飞落人间,屋内人心温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