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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伟松了口气,总算是不负所托。这就是文秀娟拜托他做的事——确保她从金老师手上拿到新兔子的时候,有其他同学看见,而现在,看见的同学都很自然地以为,文秀娟用小兔子练手解剖,辅导员不仅知情,而且支持。现场几个同学心里都堵得难受,但也没人会傻到跑上去和辅导员理论。
而就在昨天一大早,文秀娟把用凉水冰了一晚的兔子阿白上交给了军训班长。班长特别贪吃,早就说过与其养着兔子浪费蔬菜不如吃掉的怪话,听文秀娟说兔子受伤大出血死了,便高高兴兴把兔子给了炊事班中午加菜。这事儿,好巧也有同学看见了。
如此一来,同学们看教官和辅导员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异样,在委培班这些同学的心里,教官辅导员和文秀娟,都是一路人了。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告诉军训班长和辅导员,文秀娟对兔子做过些什么。
项伟佩服得不得了,明明已经搞到群情激愤,那么恶劣的处境,文秀娟硬是把老师拉到了同一条战壕里。如果真有人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金浩良,想必文秀娟也就彻底被打入别册另眼相看了。别说班长的头衔,搞不好会进甄别黑名单呢。
这样,他就和文秀娟共享同一个秘密了。一个好的开始,项伟这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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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秀娟一点一点地往上爬,她看到些微光,觉得自己就快要爬出来了。军训未尾的那档子事情,让她光环褪尽。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无论她有多努力,表现得多优秀,大家都觉得她是个不择手段,不可深交的人,甚至她找到全班成绩最糟糕的马德,提出和他互助学习,想帮他离开甄别区,都被拒绝了。
有时候,文秀娟觉得,还好有一个项伟。如果不是他,自己应该已经不是班长了。对文秀娟来说,被孤立的感觉并不陌生,但有一个可以共同陪伴的人会让日子好过许多。
帮她占位,帮她打饭,帮她的寝室打热水,帮她张罗班务。这些帮助对文秀娟可有可无,但如果她拒绝接受,也就等于拒绝了和其他同学的润滑空间。项伟从未曾真正表白,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心意所在。一些时候,文秀娟觉得这样也不错,一些时候,她会问自己,还要这样多久。项伟总是要表白的,那时她应该怎么办?平心而论,项伟真的不错,可她不想要这么个知根知底的人,她所做的所有事情,不正是为了从老街这个泥沼里爬出去么。她希望能有一个与她身份相匹配的男人——她那个法租界大家族的身份。只是,她能做得到吗,她的面具可以足够好到永远不被揭穿吗?每当这样怀疑自己的时候,下一刻,她就打足精神,全力以赴去做好手上的事情,不管怎么说,领先别人一步总没错,在目之所及的范围内。
也许正如哲学课本中所说,事物是螺旋上升的,并没有事事领先的道理。文秀娟的凡事拼命,让她在第二学年快结束的时候倒下。校运会那天下雨,她报的是女子四百米接力,棒交到她的时候,雨大得眼睛都睁不开。她已经觉得有点儿不得劲,但集体荣誉是让她挽回印象分的好机会,所以拼命跑了个第一。跑完发现月事来了,然后就高烧病倒。她躺在寝室里,迷迷糊糊的时候想起往事,这光景和姐姐那一场高烧好像啊。撑了几天还不见好,咳嗽越发厉害,再去医院查的时候转成肺炎了。
到五月中,她已经在家休了两个星期。这天她从医院吊完点滴慢慢骑着车回家,感觉力气比前几天回来些,应该就快能重回学校了。文秀娟骑在熟悉的街道上。她从小在这里长大,闭上眼睛,一样能看见老街城池般在面前升起来,看见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以及那些个死了又活的猫猫狗狗。有生以来,老街一成不变,同样的风景和同样的人。文秀娟痛恨这样的一成不变,外面的世界在怎样剧烈地变化着啊,再有一个多月,香港都要回归了。
经过水果摊的时候,阿文叔说有人在找你啊。文秀娟问是谁,阿文叔笑笑,说不认得,又笑笑。文秀娟隐约觉得不妙,跨上车紧蹬了几把,拐过两个弯,蹚过窄巷,便瞧见了项伟。
项伟手里提了袋梨,站在文家矮檐下,望见文秀娟回来了,招手冲她笑。
文秀娟一个刹车,整个后背都凉了,她仿佛听见了世界的断裂声。遮羞布被掀开了,是的,项伟当然知道自己是谁,自始至终,他都知道,她就是老街那个泥地里的姑娘,出租车司机和瘫子的女儿。
一步一步,文秀娟推着车朝自家门口走,她不能停不能逃,那是她的家,是她还没能割断的根,又能逃到什么地方去。项伟已经在这里了,图穷匕见,她只好面对。前年军训时见到项伟,她就觉得天要塌了,去年春夜里被司灵抓到给兔子开刀,她也觉得完了,却都闯了过来。这一次要如何?
项伟见文秀娟慢慢走过来,面无表情,只以为她是病着,疲倦了。他哪里猜得到文秀娟心里转的这许多念头,两个人的关系在他看来,是心照不宣的了,文秀娟病了这许久,他来探望一下,难道不是应该的么。
文秀娟没有开口,项伟也不知该讲什么话题,他站在这儿是很忐忑的,就如文秀娟觉得一层面纱终于被揭开了,项伟心里也是打着算盘,看能不能借这个探病的机会,把那层纱揭开。文秀娟的沉默让项伟越发紧张起来,他问你病好些了吗,我来看看你。文秀娟低低应了一声。项伟又说,你是吊针去了吗,我也是刚到,第一次来老街,问了好几次才找到你这里呢。这里真像个迷宫啊。你在这里很有名气啊,大家都知道你,大家都很喜欢你啊。
文秀娟听着,觉得血淋淋赤裸裸。老街出了名的乱,外面的人,没事都不会进来,她知道那种心情,又怕又厌恶。这是片泥泞的恶地,她就是打这里生长出来的。
文秀娟终是把项伟让进了屋里。本该把自行车也推进屋,担心太挤,就搁在外头。她先关了里屋的门,给项伟倒了杯水,招呼他在小桌子前面坐下来,收拾好了情绪,笑容以对。
“和你姐当同学的时候没来过,没想到和你当同学的时候来啦。”
项伟坐下来第一句话,就差点让文秀娟的笑容维持不住。
“谢谢你来看我。”
“应该的,大家都很关心你的情况呢。看到你好多了,就放心啦。”
“说大家都很关心,倒也不至于。”文秀娟自嘲地笑笑。
“是真的,你是拼命要为班级拿第一,才病的呀。”项伟摸了摸鼻子,又说,“不过我也没和别人说来看你了,我就是自己放心不下。”
文秀娟深深地望着项伟,这目光也说不上有怎样的多情,但自有一股力量。项伟抵挡不住,脸立刻就红了起来。他想好的许多话顿时忘了个干净,直愣愣瞧着文秀娟的眸子,脑子一片空白。
他突然冲动地要说一句我好喜欢你,话到口边还是说不出来,被文秀娟看得面皮像烧着了一样,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着自己没用。
“我们去看电影好吗?噢我是说等你好了,《鸦片战争》听说蛮不错的。或者你不想看战争片的话,看看有什么……”
“好。”
“等你好了,我帮你一起复习吧,就要考试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