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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腊月的最后一日。
文宗皇帝改元太和已经整整七个年头。新年将至,大唐帝国的都城长安自然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大街小巷人来人往,人们忙着采办过节需要的吃穿用度,有钱的置酒席、点燎火,没钱的也供奉灶神、合家祷祝,一种欣欣然的气氛弥漫在整个城市上空,仿佛只消过了今夜,人世间所有的苦痛、不幸便将烟消云散。
从这一点上说,长安民众仿佛都生活在梦中。
右街使庾瓒扶着自己肥硕的肚子,走在西市大街上,也仿佛走在他的梦中。虽然他边走边煞有介事地朝身后以韩襄为首的捕快们询问诸如“今儿个追傩大典的安防是怎么布置的?”一类的问题,但打心眼里,他只是想享受在自己这块管界上,被街面上有求于他的各色人等反复问候新年好的快乐。这是他一年中最开心的时刻,只有这个时刻,他几乎忘了在这个有无数大脑袋的帝都中自己从六品身份带来的时时刻刻的咬噬感和时时怕出乱子的惶恐小心。
傩祭源自上古,本是驱逐疫鬼的祭祀,秦汉已降,历朝历代都将傩祭作为宫廷庆典,而本朝在历经显庆、开元两度改制之后,大傩已逐渐成为长安百姓迎接新年的重要活动,朝廷特地放宽夜禁,以供官民同乐。但自从几年前圣上取消了到承天门观礼的惯例,朝廷大佬们也就纷纷扯引子不来,愿意大除夕夜挤在大街上的也就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平头百姓。而各路凶顽大盗辛苦了一年,也大多回老家猫冬去了,就算留在长安没走,也早早挣下了过年钱。总之,一年中没比这时候更太平的了!
“启禀大人,”韩襄一开口倒是字正腔圆,清脆利落,一听便知是长安土著,“朱雀大街上,小的已经加派了双岗,便衣探子们也都散下去了!就算有些个不老实的,冲咱这架势,谅他也没胆子乍翅儿!”
庾瓒点点头,伸手掸了掸官袍下摆的褶子,韩襄见状赶紧上前帮忙。庾瓒又想起了什么,嘱咐道:“还须找人盯着郭歪嘴!嘿,那老小子心术不正,须得防他一手,别叫他给算计了!”
庾瓒所说的郭歪嘴,是金吾卫左街使郭万贞的诨名。左右金吾卫以朱雀大街为界,虽然最上面归同一个大将军管辖,可两边的关系却颇是水火不相容。上到左右金吾卫将军,下到两边巡街的骑卒,挤兑、拆台,甚至互下绊子,十有八九。唐制尚左,城东一带又多为勋贵官僚宅第,郭万贞便自觉高庾瓒一等,而庾瓒当然不肯买账,两人各自想尽办法叫对方难堪。
听了庾瓒的话,韩襄当即露出深以为意的样子,道:“大人放心,老曹一早已经过去盯着了!”庾瓒这才露出笑容,点了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
庾瓒沿着熙熙攘攘的西市街道朝前走,韩襄并几个侍卫在后面跟着。不时有商户、摊贩以及行人朝庾瓒打招呼、施礼,庾瓒也都客气地一一回应。虽然他将袍袖甩得老高,故意把银腰带上的腰牌、玉钩弄得叮当乱响,但在面上他不会差了礼数,这是他的为官之道,也是他的为人之道,圆骨水滑,八面玲珑,绝不轻易得罪人。
一个人影就在这时突然从斜刺里冲出来,不偏不倚,恰好同庾瓒撞了个满怀。毫无防备的庾瓒“哎哟”一声被撞倒在地,韩襄等人赶紧围上来。
“妈的怎么走路呢,没长眼啊?”韩襄一边搀扶庾瓒,一边朝肇事者嚷嚷。
闯祸的是个一身麻衣的旅人,头上顶着个斗笠,檐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眉眼,露出的下巴倒是棱角分明得厉害。旅人一副恭谦姿态,不住地朝庾瓒拱手作揖,口中嘟嘟囔囔似是在道歉,口音却十分难懂。
韩襄依旧不依不饶,叫道:“要是撞坏了我家大人,你担待得起吗?”
庾瓒这时已经在众人搀扶下站起来,见那旅人唯唯诺诺的寒酸模样只觉心烦,当即摆摆手,道:“算了,算了,大过年的,走你的吧。”
旅人又朝庾瓒行了个礼,匆匆忙忙地走开。韩襄注视着旅人消失在人群中,犹自愤愤不平,狠狠骂了声“乡巴佬”。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韩襄边走边帮着庾瓒掸官袍上的土,突然大叫一声,道:“哎,庾大人,您背上有张纸!”
庾瓒一愣,赶紧扭头往背后看,道:“什么?还不快给我揭下来?”
韩襄依言揭下庾瓒背上贴着的纸,递到庾瓒手中。庾瓒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却只见一张一尺见方的白纸,边缘裁得颇为整齐,纸上什么都没有,也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庾瓒一脸不解,道:“这什么时候贴上去的?我怎的一点都没察觉到啊?”
韩襄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大叫起来,道:“定是方才那乡巴佬给您贴的!我就说他不是好东西!小的这就带兄弟们去追他!”
庾瓒想了想,却摇头道:“算了算了,定是哪个被咱们右金吾卫办过的,心怀怨恨,又不敢怎么样,恶作剧罢了。”庾瓒抬头看看天,“追傩的大队马上就要过来了,还是让弟兄们全力维持街面吧!大傩的安防才是重点,咱们辛苦一年可就看这一天啦!”
庾瓒随手将白纸一扔,继而在韩襄等人簇拥下离开。
白纸轻悠悠飘落在路边的一摊污水中,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一行细碎的小字就这样渐渐地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