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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了一声。她从和服中露出的脖颈晃了一下,转了过来。
“在看什么?”
阿缝没有马上回答,片刻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漾起微笑说:
“生命。”
她的声音仿佛刚发出就消失不见般微弱。
顺着她指的方向,我看到叶丛里躲着一串未谢的白藤花。
“哇!好倔强的花,淋了那么久的雨,还是守住了生命。真了不起!”
我感叹地说。阿缝还是微笑着,眼光定定地盯住那串花,似问非问地说:
“先生,死,是命,不死,也是命,对不对?”
阿缝的丈夫,在一个月前死了。
从老家那边来了消息的那天晚上,她让我看了看信——哎哎,总算!以后不用再让您凑钱啦,先生,咱们就用汇过去的药钱开个小吃店吧——她这么说着,脸上一丝悲戚也没有,末了回去参加葬礼,却只待了一天就回来了。说起来也是,自打还是个女孩儿的年纪就开始为丈夫的医药钱东奔西走,受尽苦楚,但却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吧,看到只剩下一串的白藤花,便想起只剩下自己一人,孤独无依。我也是死了老婆的人,想起那时形单影只的无告,更觉阿缝的可怜可悯。然而就在这当儿,她却突然转换话题说:“先生,先别管这个,昨天晚上,赤间神社那边又出了人命呢!”
我几乎一怔。
“先生,今天一早,警察就过来问代书先生的事了。听口气,好像那个代书先生有点可疑呢。”
“哪个代书?是隔壁的久平先生吗?”
手上的旱烟管掉了我都没有察觉,眼光奇异地被那串藤花吸引住了。
是的,是的,那个五月的早晨。阿缝说不死也是命的一串花,就像一盏白色的灯,朦朦胧胧的,好像带着一抹悲悒的光色。
常夜坡是从小山丘上一条河般流下来的街道,而赤间神社在坡顶,刚好可以把整条花街一览无遗,是个很小的神社。
因为名称有个“赤”字,所以鸟居和社殿都像常见的稻荷神社一样呈朱红色,这以外就毫无特色,可以说是最常见的小型神社。
据阿缝说,昨晚就在这所神社里又有人被杀,手法与前面两件完全一样,死者脸部被击烂,惨不忍睹。
这回死者也是个男人,年约四十五六岁。
“喏!一进去,右边就有棵大楠木,就在那棵大树下面。”
我关心的是这次的事件怎么会扯上那位代书先生。
“听说,神社的庙祝做完早上的祷告,往外一看,院子里有人影。庙祝问了一声是谁,那人就跑开了。庙祝说好像就是那位代书先生。然后,才发现尸首。”
“那里晚上是没有灯光的,而且又是雨天,没有月光。怎么可能看出是代书先生呢?”
“这我就不懂啦,庙祝来过几次隔壁,请代书先生写祭礼用的牌子,大概很熟悉的。”
分明是相信了警察说法的口吻,把代书先生当成凶手了。这不太无情了些吗?
是邻居,就该有邻居的情谊,怎么可以随便怀疑人家呢?本想这么说她,却先问了一声:
“那警察是否问了你什么话?”
“昨晚八点钟左右有什么跟平常不同的事吗?”
“你怎么回答?”
“我说没有啊,我真的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还问了什么吗?”
“还问了代书先生的来历等等。可是我什么也不懂,便说不知道。”
“其他呢?”
“也问了这个月五号和九号的事。”
“五号和九号怎么了?”
“是码头和河边出了人命的日子吧,依您看,以前那两桩也是代书先生干的吗?”
我几乎哑然,无名火冒上来。
“你是怎么搞的,听口气,好像非要把代书先生当成凶手不可了?你不是请人家免费帮你写过东西吗?哎,你可真是个无情的女人。老公死的时候也是,连一滴眼泪也没掉,跟我,也是光为了钱吧?”
我看到阿缝的脸上掠过一抹忧郁,但我没管这些,朝她吼叫了一顿。
“你也犯不着说得这么难听啊。”阿缝稍停才说,“可是,我总觉得那个人有点怪怪的。问他以前的事,老是似笑非笑的,叫人心头发毛。先生,您喜欢他,所以帮他说话,是不?”
她也很不高兴,这以后双方便都不再开口。
是的,正像阿缝说的,手法既然一样,那么这次和上两次,凶手可能是同一个人吧!
前面两次,发生的日子很接近,而这次却隔了差不多二十天,这一点倒使人觉得蹊跷,可是不管怎样,我都不能相信那位代书先生会干下这么可怕的事。
那天,我有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感觉。
我担心警察还会再来问话,也想干脆到警所那边跑一趟,问问搜查的进展。心里这么着急着,眼睛老是盯住隔壁那边,可是那扇玻璃门一直都被罩在云翳下,阒无声响。
无意间往巷子那边一看,太太们正聚在那儿压低嗓门谈着,不时有人把眼光投向代书先生的门口。可见飞短流长,早已传开了。
我仿佛觉得自己也受到怀疑,越发地不安起来。
那以后,跟阿缝也没再交谈,觉得自己说话太重了些,有点不应该,可是也不愿去向她道歉,便躺在榻榻米上睡觉。傍晚时分,阿缝进来了:“先生……”
我仍在装睡。
“先生,是重要的话,请您起来好不好?”
“干吗?”
“先生,您相信代书先生是清白的,是不是?”
“嗯。”
“那我也相信您就是了。我是斗大字认不了几个的乡巴佬,所以听了警察的话就信了。其实,我也糊里糊涂的。您既然相信代书先生,那我也相信。”
“那又怎么样?”
“我在想,如果警察再来,我就告诉他,昨天晚上八点时,我在隔壁看到代书先生。”
我腾地起身。
“昨晚您不在家,我自己一个人吃饭。菜剩了一些,本来想送过去给代书先生。我虽然没去,但是我想可以说,八点钟的时候送过去了。这儿到神社,男人走也要二十分钟吧,这样一来,人家就不会怀疑代书先生了。”
“你、你打算向警察撒谎?”
“可是,代书先生不是清白的吗?撒个小小的谎,神明不会责罚的。如果不去管,代书先生一定会被抓起来。刚刚也在卖鱼的那里听到人家在说,警察那边已经认定代书先生脱不了干系。”
我这才想起中午前发怒时我所说的话,比料想中更伤了她的心。
无可怀疑,阿缝是为了向我证明她不是那种寡情的女人,才说了这些话。
然而,我倒也觉得,如果凭阿缝的一句话就可以救代书先生,那也不错。于是我和阿缝详细地商议了一番,这才赶到代书先生家去。
除了入门处有一方小空间外,里面是只有两个房间的小屋子。
代书先生一如往常,背向门口,坐在近门的房间里,在一个裸灯泡下,让长长的影子投下,正在工作。
察觉到我的到来,他便微微垂下头,从里头捧出茶盘,那样子和往常毫无两样。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有点不知如何措辞,不过话很容易地就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