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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马府里除了主人夫妇,只住了丫鬟艳和慎之介以及老花匠五个人。宽大的府邸只住几个人,是因为主人但马宪文平时很少住在这里,下人们大多也跟着他住在别处。尤其是到了夜间,整个府邸笼罩在黑暗中,静得丝毫感觉不到位于都市中的喧嚣。自从白天见到过夕一面,慎之介才第一次感觉到,在死气沉沉的府邸中竟然开始有了活气。晚上关大门的时候,他还不由自主地向后院多看了几眼。远远望着后府里的朦朦胧胧的灯,他竟一个人呆呆地伫立了许久。好像自己头一次注意起后府的那间屋,还有那盏窗框后面暗淡的灯。
第二天一早,但马老爷起身要到霞关的衙门去办公。按规矩慎之介来到主人的玄关前,跪着伺候主人穿鞋更衣。只见夫人夕也正规规矩矩地跪在门口。在身高体胖的但马宪文背后,夕看起来是那样婀娜苗条,弱不禁风。
但马好像是突然想起,连忙向慎之介介绍了夕。转而又对夫人说道:“先前那位书生要出去留学两年,是我让他这段时间住在这里读书的。”说完又回头仔细吩咐慎之介,自己不在时要注意看好家。
慎之介小心谨慎地帮主人穿好鞋扎好带子后,和夫人一起跪送但马离去。在抬起头的那一刹那,慎之介不由自主地向夕瞟了一眼。正巧夕也正俯身行礼后把头抬起,两人的视线恰好碰到了一起。慎之介慌忙站起身来,飞快地向门口跑去,抢在但马到来之前打开了大门。
虽然只和夫人见过短短两回面,但慎之介已经从夕哀怨的表情中隐隐觉察出她生活中的不幸。
可能因为长年多病的缘故,夕的脸色特别苍白。慎之介知道,在夕呆滞的表情背后,隐藏着许多老爷家的秘密。
听艳说过,在柳桥附近,但马宪文其实还有一处豪宅,里面包养着他最宠爱的两个小妾。那处宅院也非常大,里面仆人和丫鬟的人数比这儿还多。听说老爷纳妾与夕的身体不好有关,这倒容易理解。几年前开始,夕就因健康原因极少陪主人伺寝,于是但马又在外头娶了两房侧室。在夕生病期间,主人很少在这儿过夜。每回都推说衙门的事务忙不能回家。
在夕回乡疗养期间,慎之介也亲眼见到过老爷带着一位小妾来这里住。听说那位小妾是艺妓出身,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每回出入都要马车迎送。最让人反感的是,她爱摆女主人的臭架子,好几次借故院子没扫干净,把慎之介专门叫去狠狠骂一顿。
老爷和夫人没有孩子。只有这位叫菊的小妾给老爷生过一个男孩。但马也有心让这个男孩将来继承家业,因此夕对丈夫纳妾也只能默认。正因为有恃无恐,菊在但马府越发飞横跋扈,根本就没把夫人放在眼里,有时甚至当着夫人的面故意高声吵闹撒泼使横,还扬言巴不得夕早点死去,自己好当正室,把夫人气得死去活来。但是夕对此只能逆来顺受,忍气吞声。慎之介虽然是外人,但听到这些话,心里对夕也不免十分同情,暗暗替夫人抱打不平。
慎之介以前虽然没有见过夫人,但看到夕孤零零地被打发到但马府的偏僻一角,心里很为夫人难过。自打见过夕开始,夕那哀怨的神情和苍白的肌肤,更引起了慎之介的同情和怜悯。
夕虽然比慎之介整整大了八岁,但因为她身体娇小,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
从那以后,但马每天早晨出门前,慎之介虽然还一样地行礼弯腰,小心翼翼地伺候老爷,但不知为什么再也不敢偷偷看夕一眼。但马宪文走远了以后,他仍然执著地把头抵在地上不肯抬起,也不再敢和夫人目光相遇。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慎之介只能用余光隐约看见夕的衣服。但衣服的式样颜色每天总在变化中。有时在睡梦里,夕的衣裳色彩会在他的眼前出现,以致往往夜不成寐。但是客观地说,这时慎之介对于夕只能称做暗恋,还没到称得上爱慕的程度。
慎之介打扫院子时有时也能远远瞥见夕走过走廊,或者到花园里摘花的身影。每当这时,夕对慎之介的眼光都仿佛视而不见,一声不吭地把头侧过一边,或者抬起袖子挡着自己。在夕转身回后府去后,慎之介还会久久地盯着夕站过的地方,以致不由自主地举着扫帚呆立。
两人第一次说话是在两个月以后。那时秋天已经开始来临,院子里的枫叶也染上了淡淡的红色。那天慎之介正在院子里整理篱笆,一抬头,一张薄薄的纸片被风吹着在眼前飘着。那是一张一尺长的信笺,慢慢地滑过慎之介的肩膀,落在长满青苔的石灯前。
他拾起来一看,点缀着金箔的信笺上,用漂亮的毛笔字写着两行诗:
“秋风乍起兮萩花飞扬,送君远行兮徒怀悲伤。”
慎之介正想着,这首诗究竟出处在哪里?是不是来自古诗《万叶集》?
“对不起,能帮我捡起来吗?”忽然背后传来女人的喊声。慎之介回身一看,夕正站在后屋走廊的尽头。紫色结城锦的和服下,她的一条腿已经踏在台阶下的石头上,正在犹豫着是不是迈下来捡。
“这张纸是你掉的?”慎之介急忙跑过去把拾到的信笺交到夕的手里。
“我正在书房练字,不巧字被秋风刮到这里。”
“纸从书房刮来?”慎之介不由得重复了一遍。
“是的,从书房刮过来。就像有根绳牵走似的,秋风真会耍弄人。”夕掩着口轻轻笑着说。慎之介十分意外:原来她也有笑的时候!自己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
“你读过这首诗吗?”
“大概是《万叶集》里的吧。”
“是的。这是《万叶集》里的最后一首。从十二年前开始,我每天清晨都要抄一首诗,今天正抄到最后一首,没想到让风给吹跑了。”
都十二年了。慎之介心中暗暗猜想,一定是嫁进但马府不久就开始抄的吧。以前听艳说过,夕嫁进但马府是在十二年前,那年的夕二十一岁。慎之介突然觉得,这个女人从嫁到这儿起也许一直就没有感到过幸福吧。一个女人每天天亮就独自一人抄写诗歌,心里一定有说不出的忧愁。这份忧愁从坐在走廊边勉强笑着的脸上也看得清清楚楚。
“你的姓‘御萩’中的‘萩’字和这首诗里的萩字一样吧?”
慎之介看着夕,默默点了点头。
“我们家乡现在正是萩花盛开的季节,开得漫山遍野都是。那儿的萩花都是白色的。风大的天,村里到处飞着萩花,跟下雪似的。”
“你也喜欢萩花?这里正好也有一株白萩花,昨天我看见已经开了。”
“真的?”夕像是觉得意外,向院子里四处张望。
“这里看不见,在茶室后面呢。”见慎之介的脸上总是露着不高兴的神色,夕不禁疑惑地盯着他,然后走出院子向茶室走去。慎之介默默地跟在后面。
绕过花园边的矮墙,来到茶室的后面。一丛萩草在浓密树荫的包裹下正伸开细细的枝条,匍匐在狭小的角落里。茶室的门关着,远远看去萩草像是压在茶室的下面。从茶室旁穿过的风吹过萩花,把白色的花瓣和露水一起吹落在地上。
“这么背阴的地方居然能长出萩花,十二年了我怎么没想到啊!”
不知是因为府邸太大还是她的生活范围太小,慎之介不禁可怜起她来。夕折下一枝萩花插在头上,花枝向后垂落,搭在身后的衣领上。
夕又摘下一枝,返身看着慎之介,问道:“你每天为什么总是不高兴?”
“没有啊。”慎之介回答,脸色越发显得冷峻起来。
“我看得出,你心里一定藏着什么事。每天早上你给老爷穿鞋时,看着他的眼光总是很吓人。”
夕的口气虽然严厉,脸上却像哄弟弟似的笑着,边说边把摘在手里的萩花插在慎之介的头上。慎之介只是缩着肩膀,听任她的摆布。
“刚才那首诗,”夕说,“那是写离别的,可我们却是头一次聊天。”
说着她眯眼打量起慎之介头上的萩花。夕仿佛突然发觉自己的唐突,脸腾地红起来,一把从慎之介头上拔下萩花插到自己头上,转身面对萩草坐了下来。慎之介一声不吭地望了一眼夕的后背,低头走回院里。
虽然早就想和夕说说话,但是刚才的一番话,御萩心里并不感觉高兴。女人的直觉看透了他的心。他时时感到心底有一团压抑不住的强烈的怒火。他恨这里的一切,恨但马让夕过得如此不幸,恨那个耀武扬威、人五人六的但马老爷;恨这些政府里欺压百姓的大官,恨自己比夕小了八岁,恨夕和自己的地位悬殊;甚至恨夕为什么这么美;恨她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和气。
这些恨交织在一起,久久地在御萩慎之介的心底奔腾。他经常被一股股炽烈的仇恨撞击着心扉。这天晚上慎之介一夜都没有睡着。
迷迷糊糊之际,好像暗中有一盏灯亮着,后面是夕的影子,头发后垂着一束闪着白光的萩花。
半夜,慎之介悄悄地起身,蹑手蹑脚地轻轻穿过院子,绕到后院的背后。背面是一间厨房,隔着狭窄的走廊就是那间房屋,房屋的格子门关着。慎之介知道,夕就睡在里面。这十多天主人但马老爷不在家。即使在家他也不在这屋睡。早就听艳说过,主人和夕很少住在一起。屋里亮着灯,昏暗的灯光透过窗纸,照在外面的地上。灯光下的青苔泛着绿色的光。
一个人影投射在格子门上,从轮廓和姿势看来,坐在灯前的无疑就是夕。由于距离远,慎之介无法看见夕在做什么,但从影子的微微晃动看,大概是做着针线。
慎之介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悄悄躲进厨房边的暗影里,呆呆地屏气凝神望着那尊熟悉的身影,唯恐发出声响惊动了她,慎之介就这么看着,久久地不愿离去。
不知过了过久,那盏秋月中的孤灯熄灭了,寒气开始袭来,夜已经很深了。慎之介依然不想离开,眼睛紧盯着黑暗的屋子,仿佛生怕漏过她的一个小小的动作。
直到天快放晓,一弯月亮快要坠入院墙的瓦顶后,慎之介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老爷回家后的第三天早晨,慎之介像平常一样伺候老爷穿鞋,跪在一旁的夕突然转脸对他说:“昨天给老爷整理冬服,这件老爷穿过的旧衣压在箱底也没用,扔了又怪可惜。老爷吩咐就赏给你了。”说罢递过一件用厚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慎之介赶紧俯身谢过老爷接了过来。老爷走后,慎之介回到小屋,急切地打开纸包看了起来。那是一件崭新的和式上衣,用上好的料子做的,质地相当考究,一点也闻不出常年压在箱里的霉味。他想,看来这件衣服还很值钱。
他刚把衣服展开在身上比量,想起刚才夕说过的“老爷穿过的”这句话,那股高兴劲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想象着老爷那肥硕的身子曾经穿着这件衣服颐指气使地走来走去,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暗暗骂道:瞧你趾高气扬的,有什么了不起。以前老爷高兴时也曾经找些过时的东西赏给他,慎之介每回都收下拿着。但自从认识了夕,他想起老爷就愤愤不平。私底下也不称之为“老爷”,而用“那女人的丈夫”来叫他,心里满是嫌恶。想着想着,慎之介狠狠飞起一脚把衣服连同纸包踹到墙根里。
又过了几天,老爷出门后,夕像是有意站着不走,轻声问道:“前些天给你的衣服呢?”
“那么值钱的东西平时穿可惜了,我想留着过年回老家穿。”慎之介只好搪塞道。
“那样的话你先把它还给我。明天艳的哥哥来看她,我想先给他当礼物。以后再换些别的东西给你。”
慎之介急忙转身跑回屋,从墙根下捡起衣服,抖了抖想重新包好。突然他发现衣服的中央有一个拆开线的口子。慎之介不禁火冒三丈:那家伙穿破的东西也不补补就给我,这不明明不拿我当回事吗?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劲,他居然抓住破口一把将衣服撕成几条。忽然,破口处掉出一张纸条,慎之介定睛一看,又是夕抄写的两句短诗。上面写着:
“萩花独开秋风下,夕阳明月照伊人。”
这是《万叶集》里的一首情诗。慎之介心想,一定又是夕不小心掉到旧衣里的。他一把将纸片也撕烂,然后再把撕坏的衣服包好,拿着送回后屋去。
他在堂前打了招呼,夕很快出来了,说了声对不起后接过衣服正欲转身离去。
“不,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不信请打开看。”慎之介的回答看来出乎夕的意外,她忙打开了纸包。明眼人一看便知衣服是故意撕坏的,可是夕竟一点也没面露愠色,只是默默地看着。过了一会儿,夕转身说道:“茶屋后面的萩草枯了,你把它割了拿来。”慎之介正要回答,只见夕的一只脚已经踏在院子的地上了。
慎之介按照吩咐抱来了萩草的枯叶,夕又让他拿来些枯柴做引子。就在院子旁边点上了火。烟灰在风中卷动着起舞,火越烧越旺,熏得低处的蜻蜓纷纷惊慌地乱飞。夕一片一片地把撕坏的衣服扔进火堆。布片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似乎在火里发出的呻吟。一会儿,萩草和布片就已化成灰烬伴随着浓浓的黑烟向天上飞去。慎之介呆呆地看着夕把衣服烧完,觉得这些烟灰仿佛像是从夕的胸膛中喷出来似的,慎之介猜不透夕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他显然觉得夕急切地要把这些毁掉,所以才会连鞋都顾不上穿,光脚站在院子里。
“这件衣服实际上不是老爷穿剩的。”夕轻声说,“是我亲自到绸布庄选来,一针一线缝好送给你的。那天我没说真话。这件事我也骗了老爷,这还是第一次。”
夕的话出乎慎之介的意外,叫他着实吃了一惊。这时他发现,火已经引燃了夕的衣袖,可是夕却一点也没发现。他大喊一声扑过去,拉着夕的衣袖拖开了她,这才发现夕好像已经失去了知觉,一头摔倒在地面。幸好地上铺着一层沙,慎之介连忙捧起沙子把她衣服上的火压住。火很快熄灭了,但夕的袖子已经烧掉了一半,从袖子里露出半截的手臂已经被火烧得肿起来,皮上还冒着淡淡的青烟。
慎之介大声呼叫着让人叫医生,一边不顾一切地抱起夕向水池跑去,把夕的手臂泡进水里。由于受到刺激,夕一下子醒了过来。她睁开双眼发觉正躺在慎之介的怀里后,用力从他手中挣开,踉踉跄跄地向屋里走去。慎之介正想赶上前去搀她一把,突然发现自己一只脚已经踏上后屋的地板,这可是但马府的大忌,于是急忙停住了脚。
“你疼吗?我马上去找医生。”
“不,我不疼。”夕背朝外半靠着坐在草席上。她的头发已经散乱,衣服也狼狈不堪,脚上的袜子掉下一半。
夕受伤的手无力地垂着,另一只袖子盖在肿起的手上。
“你一定疼吧,疼了你就喊,为什么要忍着呢?”
慎之介没想到自己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能把想的都说出来吗?你也一样。其实,我早就发现你的心里藏着太多的事。我也猜到了你为什么要把衣服撕烂。”
“你猜到了……”慎之介突然说不出话来,双脚不由自主地向屋里迈去。可是到了门边,他又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我说不疼完全是真的。之所以感觉不到疼,是因为我心里有着更难忍的痛苦。我忍受了十二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你能听我说完吗?”
“好。”
“每天一早我都会抄写一首《万叶集》的短诗,这是因为我早就盼着离开这个世界,自从我嫁入这里,我就下定了这个决心。一旦把《万叶集》的诗抄完,就是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日子。我每抄一首诗就离自己的死期近一步。对于一个垂死的人,还有什么苦痛不能忍受呢?可是在抄到最后一首诗的那天,我的决心动摇了,因为那天我认识了你。本来,我想把这最后一首诗留待两年后再抄,也就是在你离开我家的日子。”夕平静地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脱口说了这些不该说的话,猛然用袖口掩住了嘴,像是要把话吞回肚里。夕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慎之介被这些话惊呆了。不知回答什么好,只是不知所措地站着,陷入深深的后悔和自责。那首情诗是夕写给自己的,而自己还在怪她为什么不懂自己的仰慕之情。伤害了夕的感情的正是自己,撕碎缝进衣服里的诗可能也撕碎了夕的心。今天夕在伤心之余才吐露了真情。
慎之介心乱如麻,后悔自己的鲁莽和粗心。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理解了夕。夕也正偷偷爱着自己,但又无法表露,因为她知道,自己还有但马这个并不爱她的丈夫。在夕与自己之间的后屋门槛俨然是一条深深的无法逾越的鸿沟,双方不能往前再迈一步。门槛边站着的就是但马老爷。慎之介和夕都清楚,这种恋情终将没有任何结果,即使私下的相恋也决不可能被允许。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从没有理解得像今天这样深刻。
慎之介在医生到来以前离开了。不过后来他特地向艳打听了夫人的伤势。听艳说,夫人的伤并无大碍,经过诊疗已经稳定,需要慢慢静养。
艳的年纪和慎之介的妹妹相当,有着乡下女孩特有的善良和朴实。慎之介来到这儿后和艳关系一直很好,有点事情都愿意私下说说。艳不安地小声告诉他,最近夫人神态有点奇怪,前些天还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老爷视作宝贝的瓷瓶,受到老爷一顿痛骂。
当晚,老爷照样没有回来。天一黑,慎之介又像以前一样蹑手蹑脚来到夕的屋子后面。那盏灯还一样亮着,夕一动不动坐在窗后的身影也和上次相同。慎之介真想对着影子说些什么,但他极力克制着,只是躲在阴影中注视着她的影子,用心体会她的存在。
以后只要老爷不在家,慎之介每个夜晚都会偷偷靠近夫人的窗前凝神观望。每天晚上那盏灯都亮着,夕总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呆坐着。真让人怀疑那影子的后面是不是人。莫非夕每个夜晚也都在呆呆坐着思念自己?慎之介不禁暗自盼望,哪怕她能为看看月亮打开窗户。
慎之介频繁地出入人心社。他早就读过人心党人的报刊,对他们提倡的自由主义思想颇为赞同。他还开始积极参与人心党人组织的活动,公开抨击政府对民主思想的镇压。其中的原因之一,是他一直对政府的强硬派人物但马宪文抱着深深的敌意。高高在上欺压百姓的但马,在他看来简直不如凡夫俗子。岂止如此,他还在十几年里把不幸强加给一个叫夕的女人。他是一个残暴的丈夫。慎之介把无法向但马直接表达的愤怒,一股脑儿地发泄在政府的统治上。
时间过得飞快,已经到了年底。那是一个月光凄淡的寒夜,慎之介像以前一样来到后屋的院子里,就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又注意地听了听,在寂静的暗夜里,他听到确实在叫他,显然是夕的声音。慎之介凑近了窗户,踩在窗下的石头上向里张望。
“你千万不能靠近。”夕在屋里说。夕起身走近门把身顶在门框上,把门扣得紧紧的。
慎之介把一只手搭在柱子上,坐在屋子下的石头上问道:“你怎么知道院子里是我?”
“好几天来我发现院子里有足迹,所以夜里格外留心,那天晚上注意听了听,发现了你的脚步声。”
“你既然知道我来了,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喊我?”
“你在黑暗里能忍耐,我在屋里也能忍耐。”
“你不感觉痛苦吗?听艳说昨天你又因为老爷衣服上的破洞狠狠挨了骂。”
“那正是我希望的。我知道我的感情已经背叛了老爷,我怕自己再这么下去会不可收拾,所以我故意把老爷的衣服拆开一个口。让他骂骂,我会好受些。我在感情上虽然背叛了他,身体却决不能再背叛。所以我请你保证,决不打开我的门。”
得到慎之介的承诺,夕才松了一口气,像往常那样坐在桌旁。
“我们就这么对坐着,你什么也不要说。一旦我把灯熄灭,你就请回去吧。”
慎之介按照夕约定的那样,一连几个钟头老老实实地坐在门外的窗下。
自那以后,只要老爷不在家,慎之介都会按时来这里,然后在门外坐上几个钟头。有时说上很少的几句话,然后再默默待着。虽然言语可以交流,距离也近在咫尺。但两人中间的门严严实实地把他们隔成两边,薄薄的纸就像一座山横在面前。本来轻轻就能捅开的一层纸竟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碍。对慎之介来说,实在是十分难熬的一件事。
每到年底,但马都要例行到伊豆地方出游,往年都是带着小妾一起去,但今年正好小妾患了感冒,那马老爷让夕陪着一起去。老爷动身那天,慎之介看到他身后的夕穿着一身淡绿色和服,系着一条带花的带子,盛装之下显得特别美丽。但这身盛装却深深刺痛了慎之介的心,给但马老爷穿鞋时,慎之介感觉一阵悲哀夹着愤怒一起袭来,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慎之介自己也不知道这时为什么难过,强忍了两个多月的感情像决堤的洪水奔腾而出,他把身子俯得低低的,使劲咬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大滴大滴的眼泪不由得从脸上落下。
“你为什么哭?”
但马威严的声音问道。慎之介知道自己已经控制不住,反而下定决定似的抬头对老爷说:“我想请假回乡几天。”他想离开这儿,到家乡梳理一下自己的心情。站在旁边的夕听见以后连忙说:“哦,今天他打扫院子时折断了一枝枫树,是我责怪了他一顿。”
“就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