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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时而拂过的风,带来了回忆中那种大都市的夜晚所独有的喧嚣。

停泊在港口内的船只上亮起了灯光。客船自然是五光十色,货船则是略显破败的暗褐色。此刻它们都飘摇在雾霭之中,让人心底不禁泛起阵阵乡愁。

一个没有右臂的男人和一个身着白衬衫的女人——也就是小牧和我,正坐在位于岸边的长椅上,有一眼没一眼地眺望着已经融入雾中的港口。

尽管脚下的地面还释放着白天的酷暑残留下来的余温,但在潮湿海风的吹拂下,还是令人倍感凉爽。

“真舒服呀……”

我不自觉地举起双臂,舒展身体去感受海风。

小牧没有说话。他的脸上甚至看不到哪怕一丝开心的影子。明明是每星期只有一次的幽会,却摆出这么一张臭脸给人家看——我盯着他的侧脸,用眼神表达无声的抗议。

小牧的肩膀和胸膛都很宽,个子也很高,但因为失去了一条手臂,使他看起来有种颓废和靠不住的感觉。那张棱角分明的黝黑脸庞,如同冰凌一般锋利。

“是觉得不放心吗?”

我偷瞄着他的脸轻声问道。

“唔……不是……”

小牧像要掩饰自己的表情一样迅速移开视线,然后有气无力地咳嗽了几声,无精打采地趴在额头上的头发也随之摇晃了起来。

“就是今天出门之前,我妻子特意叮嘱我,让我晚上早点儿回去……”

他像是硬逼着自己说什么违心话似的,小声挤出这么一句来。

“原来是这样……她该不会是觉察到咱们的事情了吧?”

“怎么可能?”

“但迄今为止,这是她头一次对你说这种话吧?”

“确实。”

“不对劲……”

不过,我们的关系,也就是暗中幽会的事情,应该不会轻易被外人发现。更别说被小牧家里的那些人抓到把柄了,简直无法想象。

毕竟我们每周只见一次面,而且从来没把见面地点定在东京过。约定好日子后,我们会分头前往横滨,在山下公园的入口处会合,像这样在海边眺望一会儿横滨港,再动身前往本牧的旅馆。享受过两个小时的缠绵之后,一同去南京町吃个饭,最后在樱木町告别。接下来小牧跟我会分别乘坐东横线和国电(现在的JR)返回东京,以上就是我们每次幽会的固定行程。小牧每个星期都会以去围棋会馆下棋为借口,来与我幽会。这一年来,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安安稳稳,从未受到过任何怀疑。

那么,他家里那位为什么会偏偏挑在今天,特意叮嘱小牧晚上下班之后直接回家呢?想到这里,我的心中突然闪过一阵阴霾。该不会“这件事肯定没人发现”只是我们两个的一厢情愿,实际上早就被别人看在眼里了吧……

“咱们今天是不是就这样散了比较好……”

小牧用那双毫无生机的眼睛向我无言地哀求着,他的心明显已经因为恐惧而麻痹了。热衷于猜忌和嫉妒的妻子,明明一无是处却总是蔑视他的岳母,还有那个自以为无所不知的女佣,而他完全无法抑制自己心中对于那几双眼睛的恐惧。至于我,对他内心的真实想法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那时我真的太寂寞了。所以我们一拍即合,开始了有悖道德的恋爱,甚至暗中通奸。男女之间的爱情,真的可以阴暗到这个地步吗?

幽会——所特有的那份虚幻、不安,还有凄凉,在我心底刮起了一阵寂寞的风。

京滨地区无数忽明忽暗的灯光,在我们两人眼中映出点点忽明忽暗的哀愁。

“对不起……咱们难得见一次面……可我却……”小牧轻声嘟囔道。

“你可真怪,居然为这种事道歉。”

我像在哄小孩一样,试着强行挤出一个笑容给他看,然而到头来却没能如愿以偿。

“我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呢?”

“哪儿的话,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呀,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真要下手就该爷们儿些,而不是成天乱琢磨那些有的没的。”

“拜托,不要再抱怨了。”

“反正我撑死也只是个满足于上门女婿身份的没用男人罢了……”他边说边垂下了头。

“没有的事。让你变脆弱的是那严重的伤,那可是男人的右臂呀。”我靠在一脸鄙夷扭过头去的他的身旁,大声喊道。

小牧的右臂从紧贴肩膀的地方截掉了。尽管空荡荡的衬衫袖子被别在了腰带下,但还是会在海风稍强时随风狂舞,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好想变成他失去的那条右臂。

我在心里默默这样想着,只要是能温暖地包容这个背对着阳光的可怜男人,我什么都愿意做,甚至有自信为他承受任何事情。这就是身为一个女人的我活在这世上的意义。

但我真的好怕,怕已经习惯屈服的他在被逆境击垮后放弃一切,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

“不可以放弃哦。”

我推了推他的膝盖,他的身体也跟着晃了晃。

“我绝不会让这件事就这样结束。我明白过程会很痛苦,但请再等一等吧,好吗?”

“等?等什么……”

“等、等我变得有钱,有钱到可以让身体不方便的你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

“弄得好像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一样……”

“那也好,这样并不改变你我是一男一女的事实。等我有了养家的能力,就去把你从现在的那个家里夺过来,帮你永远摆脱那个害你迷失自我的环境,从此融入我的世界。”

“然后我就归你养活了,对吗……”

“不能因为这种小事闹别扭哦,这在你我之间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话音刚落,小牧就抬起头来打量我。

“嗯?怎么了吗?”

“你……你真美。”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小声嘟囔了这么一句。那一本正经的口气反倒令我的心跳骤然加速,紧接着就是一阵甜蜜的恍惚。随后我就像受到了某种吸引一样,将脸深深地埋进了他的胸膛,双腿也斜着搭在了长椅的边上。

“好干净的味道,你身上的这股味道总是让我想到我的母亲。”

他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上方传来。

这时突然响起了汽笛声,尾音被刻意拖得很长很长。我闭上了双眼。

从我冒出想和他幸福地合而为一这种想法那一刻起,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呢?

稍微一数就知道已经八年了。第一次隐隐产生“将来要是能跟他结婚该多好呀”这种意识还是在八年前,我才十四岁的时候。那甚至连初恋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一个十四岁少女淡薄而模糊的梦,是对身材高大、性格开朗,还恰巧与自己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异性怀揣的朦胧憧憬。他比我大了整整十二岁,当时是一名二十六岁的青年。

我跟妈妈和姨妈一起住在位于后乐园的一幢二层独栋里。那时候姨妈在一家建筑公司工作,虽然她的工资足以负担绝大部分日常支出,我们仍然选择把二楼的一个房间租了出去,以补贴家用。而当时入住的租客,就是小牧。

那时的他举目无亲,父母和兄弟姐妹全在“二战”中丧生。在战争中担任地勤人员的他,复员之后从位于厚木的海军基地回到了东京。这之后的三四年,他为了生计而辗转,先后尝试过许多工作。

总之,租住在我家二楼时,他供职于关东精密机械公司的设计部,是个货真价实的制图师。那时我常会赖着他带我去看电影,以及写作业时让他答疑解惑,那是我整个少女时代中最为充实的一段时光。

然而让人伤心的离别之时还是来了,一场意想不到的悲剧降临在了他的身上。那是他租住在我家的第二年春天,当时他二十八岁、我十六岁。一辆小型卡车车轮打滑,撞到了正在水道桥附近人行道上的他,他那珍贵的右臂被夹在车体和金属电线杆之间,整条胳膊像石榴一样被挤得稀烂。手臂粉碎性骨折,医生实在无法帮他挽回,最终不得不沿肩膀截肢。

对于一名制图师而言,这足以影响他今后的生计。面对这样的现实,小牧欲哭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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