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曜司好奇地端详着万叶抄下的四个歪斜的文字。他接过发票,大声读了出来:“断头而死。”
万叶心中一跳,仰头看向曜司苍白的面容。
就在这一瞬间,她见到了未来。淡红色的樱花花瓣宛如雪花纷飞,猛地吹进了店里,包住了二人。她看到,曜司的头像玩具一样被扭断,飞向了别处。现实中的曜司长发披肩,但在未来他的头发却是束在背后的,还有星星银丝。在一闪而过的幻象中,略带老相的曜司在脑袋掉落并飞走之时,脸上还挂着笑容,切口处赤朽叶色的血花四溅,犹如喷火的火箭。不知何故,盛放的樱花花瓣不断蠕动,恍若一大群蝴蝶,组成龙卷风,将无头的曜司整个裹住。风过后,时光倒流,头又长回原处,漫天的花瓣也不知所终,万叶眼前还是年轻的赤朽叶曜司。她按住胸口,陷入了沉默。曜司惊奇地凝视着那四个字:“这是什么?你都不识字,居然会写。”
“嗯……”
“你还真不爱说话啊,不过这样总比叽叽喳喳的好。话又说回来了,你这算是回应我的求婚了?哈哈,你这人真有意思。”
万叶摇了摇头,低声回答说那句话没有任何意义。一想到某一天,这位赤朽叶家的少爷会掉头而死,她的心中便一阵悸动。她更想到,这位少爷不知为何掉头之前,自己或许会一如赤朽叶辰所愿,嫁给他,在他好奇的审视下共度人生。
没过多久,她走到放晴的店外,抱着米、味噌和弟弟妹妹的新衣服踏上了归路。阶梯形宿舍已为夜色所笼罩,她在斜坡上爬得越高,各个宿舍的玄关前悬挂的灯笼就越是绚烂壮观。工人们工作起来是不分昼夜的三班倒,常常要到半夜三更才回来。主妇们为了防止丈夫在样式一致的宿舍区里迷路,会在玄关前挂起画有姓氏或是家纹的大灯笼,方便他们辨认。制铁厂宿舍的玄关前灯笼闪亮,住处里电灯通明,山下的人夜夜都仰望着制铁厂这副繁荣景象。
一辆黑色轿车驶过了万叶身边,开向这灯火辉煌的阶梯最高处的朱门。万叶心想,方才那位少爷应该就在车里吧。她又想到,这位少爷不去饮酒作乐,也不去寻花问柳,倒是在傍晚的茶馆里一个人女学生似的品品茶,看看厚厚的书,真是个怪人。还有那头长长的黑发,和万叶没打理过的粗硬发质不同,顺滑如黑色的绸缎。
“这样的人不适合我啊……”
虽然心怀疑惑,万叶还是快步爬上了被骤雨打湿的斜坡,赶回家去。
万叶十几岁的这个时代是战后的动荡时代,也充斥着各种变化。首先必须一提的是,很多人从世界各地重返日本,被留在家乡的人民所同化。来自战胜国美国的超人麦克阿瑟将日本改造一新,并在留下“老兵不死,只是凋零”<a id="noteBack_8" href="#note_8">[8]</a>这句话后抽身离去。日本与美国签订了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经济开始获得发展。这时出现了集体就业这一现象,地方城市的孩子在中学毕业时告别故乡,前往大都市。他们虽有“金蛋”之名,但在现实生活里大多都吃尽苦头,只能拿着微薄的薪酬,被迫长时间劳作。
而在这一时期的山阴地区中,上红制铁厂和下黑造船厂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村里的年轻人不必去大都市就能谋得一份条件优越的好差事。少女们一长到十七八岁,要么自己有情投意合的对象,要么由家里拿主意,总归会步入婚姻,早早成为一家的主妇。
除了遇到那位奇怪的少爷之外,再没有人来向万叶说想娶她,所以她每天都过得自由自在。不管怎么说,要照顾弟弟妹妹实在费神,她又要保证他们吃好饭,又要给他们洗衣服,放假时还要牵着他们的手,带他们去百货大厦。到了之后呢,她会带着弟弟妹妹在天台看演歌歌手表演,在大食堂里请他们吃儿童套餐,再牵着他们的手——如果弟弟累得睡着了,还得背着他回到阶梯的宿舍中。
中学毕业之后,她和同学们也就疏远了,但还是有那么两次,她见到了凸眼金黑菱绿模样的身影。一次是她下山在渔港里走动的时候;还有一次,她正在镇里新建的豪华拱廊街的店里闲逛。
那两次,万叶并没有出声叫凸眼金,只是远远望着她。凸眼金和小时候一样,还是摇曳着华丽的黑色长袖,头上插了好几支金簪子,踩着木屐一步一响地在拱廊街上阔步而行。从前捧着她的那些男孩子似乎早就出去工作了,不再凑在她身边,导致她孤身一人。她有着男人般的高大身材,长袖飘摇的步态动人心弦,一举一动美得出奇。万叶吃了一惊,以前那个丑丫头能出落得这么漂亮,真叫人大跌眼镜。这两次见到凸眼金,分别是在傍晚和晚上。那时暮色已浓,大海被染成一片暗玫瑰色,映得款款而行的凸眼金宛如一幅优美的画像。
但是万叶只是看那个人穿着黑色的振袖和服,又插着金簪子,才误以为她是凸眼金。然而事实上,从那时候开始,她所看到的已经不是黑菱绿本人了。直到现在为止,这件事都是只有黑菱绿和外婆才知道的秘密。不,黑菱家的人应该也是知情的,但他们一致守口如瓶,所以后世人都被蒙在鼓里。
万叶所看到的那个凸眼金,其实是黑菱绿的哥哥。
某天晚上,万叶帮助家里买完东西,在回去的路上抄近道,横穿过了渔港角落里的废弃工厂。当时万里无翳,夜空一片湛蓝,唯有青白的月光照着工厂的遗迹。万叶瞧见凸眼金摇曳着黑色的袖摆从工厂倾斜的板房里走出来,她低声哼着歌,猛地掀起了自己的和服衣摆。
和服下,她没有穿底衫或其他任何衣物。她露出两条毛茸茸的腿,而腿根处长着一根万叶从没见过的东西。凸眼金低声唱着歌,站着开始小解,弄出了哗啦哗啦的声响,头上的金簪随着她的歌声左摇右晃。万叶还愣愣地站着不动时,凸眼金已小便完,又拉下衣摆,唱着歌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万叶正站在原地,愣愣地目送凸眼金走远,忽然有人紧紧抓住了她的肩膀。那是只孩子般的小手。万叶发出一声急促的尖叫,回过头去。
身后站着的是一名矮小的少女。她双眼凸起,皮肤苍白,肩膀瘦削。万叶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黑菱绿。凸眼金和过去的打扮判若二人,穿着朴素的黑底碎白点和服,头发扎成两束,完全没有女大十八变。她怨气冲天地瞪着万叶,低声恐吓道:“你要是敢把刚才看到的说出去,我可饶不了你。”
“……刚才那是谁?”
“是我哥哥,他从西伯利亚回来了。”
凸眼金的声音宛如歌声。
明亮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那张脸平静得出奇。她小跑着穿过废弃工厂,去追那个穿着和服信步离开的哥哥。万叶不禁也跟了上去。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不正常了。连坐船去抓金枪鱼都会晕船的男人怎么上得了战场?他去年才终于回来,回来的时候已经完全不正常了。”
“是有点……不正常。”
万叶想起方才看到的古怪景象,点了点头。凸眼金咬紧嘴唇,追在跑得晃晃悠悠的哥哥身后:“他能活着回来,已经够神奇的了。”
“嗯……”
“他有个未婚妻,彩礼都送过去了。但我们觉得这样对不起亲家,没有告诉他们哥哥还活着。还是当他死了,让女方改嫁比较好。可是就算家里把哥哥关进仓库,他也会换上和服,打扮成我的样子跑出来。哪怕父亲打他,或者家里人给仓库上锁,他还是会找到法子跑出家门,害得我已经不能大大方方地出门了。你想啊,要是出现两个黑菱绿,会引人怀疑的。”
“说得也是,我之前也以为是你在闲逛呢。”
“我最近一直都这样跟着哥哥,因为我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出来。所以,我已经没法穿振袖和服了。”
凸眼金的话里带着怒气。
“等哥哥安定下来,我就要招女婿了。”
退役回来的哥哥东摇西摆地一路跑着,终于冲过黑菱家那扇漆黑大门,回到了家中。凸眼金也跟着避人眼目地跑回了家。
那天晚上,万叶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工人、农民、西装打扮的男人脚步声响亮地攀爬着巨大的阶梯,那是近代的阶梯。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闪耀着希望的光彩,但与此同时,一名穿着黑色振袖和服的男子孤独地、无声地从阶梯上滚落了下来。
战后是属于男人的时代,是名为劳动、由男人们挥洒汗水的时代。那名在阶梯上滑了一跤的阴柔美男子是阿绿的哥哥。万叶从噩梦中惊醒之时,她和家人一起睡的这间小房间里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宽大的和服。
和服是黑色的,但也有少许红色的花纹。
万叶想开口问对方是谁,但意识到这是幻象之后,又收回了问话。她轻轻走近幻象,只见和服中空无一物,处处粘着内脏碎片似的东西,像是红色的油污一样,在黑暗中发出滑腻腻的光芒。
“阿绿的哥哥,你怎么了?”
和服蠕动起来。
“你在西伯利亚发生什么事了?”
和服哭了。
内脏像泪珠一般,啪嗒啪嗒地掉落。血也从湿答答的和服上滴了下来。
“你真美。你站着的样子真美,比我们这些女人更适合穿振袖和服。”
和服一颤,房间晃动起来。
万叶听到了男人粗犷的声音。
和服在不断地哭喊。
内脏四溅,血腥之气弥漫,包围住了万叶。她想起男人掀起衣摆时露出的两条毛腿,和他站着小便后耷拉下来的东西。和服还在哭泣,还在咆哮。在内脏溅满整个房间的幻象之中,传来了一句细如蚊蚋的“来烧常燃草吧”,万叶重重点了点头。在一阵她从未闻到过的奇特腥气之中,幻象随着天光渐亮消失无踪。包括黑菱绿在内,万叶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在这天晚上看到的幻象,守口如瓶了三个月。
三个月之后,严冬已至,在一个寒意刺骨的晚上,睡梦中的万叶听到一颗小石子弹到宿舍的玻璃窗上。为了避免吵醒家人,她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打开窗户,却看到黑菱绿呆然立于窗外,一双凸出的眼睛正流着海边女人那咸滋滋的泪水。
万叶在睡衣外又披了件棉袍,冲出家门。她跑到凸眼金身边,问她出了什么事。凸眼金用大得惊人的力气抓住万叶的肩头,晃动起她的身体:“你有铲子吗?”
“……铲子?有的。这大半夜的,你过来是为了借铲子?”
“那水桶呢?”
“水桶也有……阿绿,你怎么了?”
“我哥哥死了。他死的时候尸骨四溅,只有用桶和铲子才能拢起来。你能帮忙烧点常燃草,叫山里人下来吗?”
“常燃草……”
万叶愣住了。
常燃草这种东西是村子里有年轻人意外身故时,烧来叫“边境人”用的。最近这十五年来,没有人见过那些“边境人”。就算烧出紫烟来,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来。可是看起来,阿绿似乎坚信,只要由他们的后代万叶来烧,他们就一定会来。
然而,要烧常燃草,就代表着阿绿的哥哥是自杀而死的。万叶在幻象中见到未来的死者之时,心中已有猜想,但这时还是分外心酸。
万叶和凸眼金一起带着水桶和铲子下了坡道。夜里寒意刺骨,二人的呼吸在月光的映照下染成了青白色。凸眼金低声说:“我哥哥死时穿着振袖和服的事一定要保密啊。”
“我不希望别人知道哥哥会打扮成我的样子出门闲逛,我就是不想让他们知道。”
“他是怎么死的?”
“就在刚才,他向一辆运货的火车冲过去,死了。人被碾得稀烂。”
凸眼金用没有起伏的奇特语调继续说下去。
“要是告诉父亲的话,他不会为哥哥办丧事,反而会丢掉他的遗体,就像丢掉肢解过的牛一样。家里已经没有人把哥哥当成原来的他,父亲也不把他当儿子看,说不定会因为觉得丢人,不给他办、办、办、办、办丧事的……”
听着凸眼金连打了几个结,万叶似乎也受到了灰暗情绪的牵引,不知不觉间小跑起来。
凸眼金在从大红绿站通往中国山脉里的一条僻静轨道上停下脚步。宽达几十米的轨道间溅满了内脏与血污,看不出是属于人还是动物。旁边还摆着一只孤零零的木箱,应该是凸眼金拿来的,已经被夜露打湿了。万叶颤抖着找出常燃草,擦起火柴,点燃了它。
火焰化为一道紫线,缓缓地飘上了夜空。它摇曳着,升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度,宛如一根神奇而结实的紫色绳索,顺着爬上去可以一直爬到天尽头。
阿绿吃力地抱着哥哥脱了皮的脑袋,踉踉跄跄地走回来,将它放进了箱子里。那头乌亮的长发上仍然插着无数金簪子。她又拖起哥哥的一条毛腿,抽抽搭搭地哭了出来。愣在一边的万叶也回过神来,和她一起拖起了齐根而断的腿。将断腿塞进箱子里后,她们又在轨道上跑起来。阿绿说:“这一带常常有山里下来的貉子被火车撞到。现在是晚上,司机也不会注意到自己撞到了人。可是天亮之后,他看到火车上沾的血迹和内脏,就会发现撞到的是人,这样就会有大人过来这一带。我们要在他们来之前收拾完。我不想让他们知道哥哥的污点。”
“可是,就算塞进箱子里,箱子又要怎么处理……”
“山里人会来把箱子带走的。哥哥很年轻,还是意外身故。他们一定会带他回山里,藏起来的。对吧,我说得没错吧?万叶,我绝不会让哥哥成为笑柄的。他可是黑菱家的继承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啊。”
“阿绿……”
阿绿说得斩钉截铁,或许是决心太强大,她的眼珠中也反映出了星辰的微光,亮晶晶的。
她拿起那件黑色振袖和服,它已被血迹和内脏染出了牢固的红色花纹,犹如油污一般,里面还留着一只胳膊。阿绿将它也塞进箱中,继而带着满身血污,仰望着月亮大笑起来。
万叶哑然,难不成阿绿也疯了吗?
她走近阿绿,抚摩起她的肩膀。
阿绿怪笑连连,但随即又大声哭喊起来。
二人将能捡起的尸骸都塞进箱子里之后,已经筋疲力尽,背靠背地坐到了地上。这一夜还很漫长。她们在血与内脏的腥臭味的包围下,睡了个昏天黑地。等万叶早上醒来一看,血迹已干,腥臭味也已散尽,常燃草的火也熄了。她推了推阿绿,叫醒她,又回头看向箱子。
装哥哥的箱子不见了。
她抬头仰望山峰。
晨光熹微的天空下,山峰被染成了淡红色,顶上已有积雪。那里没有人烟,阒然无声。那些人现在还在不在山里呢?万叶不知道。她刚想站起身来,却发觉膝盖上放了一朵不属于这个季节的铁炮玫瑰。
他们来过了,万叶认定。
他们还在,他们为阿绿的哥哥办了丧事。在战后这座不断机械化、一路狂飙向近代化的红绿村里,在这个比拼真枪实弹的力量的时代里,阴柔的男人只会贻人笑柄。但是,他们应该会为阿绿的哥哥办好丧事吧。万叶牵起还呆呆愣愣的阿绿的手,在天亮之前急急地离开了那里。在逃走前,她清理了烧过常燃草的痕迹,藏起了满是血污的和服。逃到那条分隔上红和下黑的分岔路口时,她与阿绿挥手道别。万叶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阿绿只丢下了一句“那还用说”。其后,二人一个向上,一个向下,各奔前路去了。
万叶回到宿舍,清洗了一通水桶和铲子,又反复擦拭自己的手脚,将血腥味彻底清除。做完这些工作后,她在桶中倒上水,插上那朵铁炮玫瑰,装饰在了窗边。
这一年,担任本国首相的是一个叫池田勇人的半老男人,他斗志昂扬、威风十足地画下了名为“国民收入倍增计划”的雄图,要用十年时间做到国民收入翻倍。战败后的贫瘠之气霎时间一扫而空,社会大力宣扬产业结构高度化、农业近代化、国民能力提升等口号。时代开始搭上钢铁业、汽车工业、建筑业等行业的顺风车,人人都念叨着平民的梦想就是青云直上,说一千道一万,总归是卖力干活。在那个年代,越年轻的人越快从战争结束的剧变中恢复过来,并树立起发展经济才是正路的信念。
在这个变成阶梯状的世界中,人人都争前恐后,不断力攀高峰。
恋爱长假
你的亲吻诱人叹息
引得少女在心中描绘甜蜜的爱情
在金光闪烁的炽热沙滩上
像人鱼一样裸裎相爱吧
啊 玫瑰色的岁月中满是柔情蜜意
第一次遇见你
是我的恋爱长假
一九六三年,万叶二十岁了。在高炉排出的滚滚黑烟之下,山阴地区灰意渐浓,碑野川中的水流也不例外。众人沉浸在国富民强的美梦之中,努力工作不休。
广播中反复播放着双胞胎歌手所唱的流行歌曲《恋爱长假》。
虽然慢人一步,万叶还是在镇里交到了同性朋友。她常和这些朋友一起去泡泡茶馆,再在茶馆里的黑白电视机前张大了嘴,贪恋地看着屏幕,忘了自己还用牙签插着茶里的五色豆没有吃。
属于男性的时代里涌现出了顺应时势的男性英雄。电视更为普及,这个国度的每一个角落都在同时接受国家中心用电波传播的同一种文化,无休无止。电视荧幕中播放着职业棒球比赛的经典场面,大家反复观赏人称本垒打之王的王贞治的稻草人打法。而在职业摔跤中,一名叫力道山的魁梧男子捷报频传。每次看到这些荣耀时刻,茶馆中汇集的民众就会齐声欢呼。王贞治将棒球高击入空,力道山节节胜利,都看得人们欢欣鼓舞,情难自已。做男人就要做男子汉,做女人就要爱男子汉。无论屏幕内外,人人都理所当然地秉持这一信念。这是个多么单纯的年代啊。
一天傍晚,万叶正和几个朋友一起看电视看得入迷,却遇到了阔别已久的凸眼金。自从在斜坡上手也不挥地各奔上下之后,二人已经有三年没见,这时只是默然互相点了点头。或许是喝腻了泡泡茶,她对店家说了句:“大叔,咖啡。”那身打扮依然是炫目的暴发户风,漆黑的连衣裙上金珠闪耀,万宝槌形的耳环灿然生辉,头发做过电烫,一双凸眼的周围画上了眼影。
凸眼金一边将好几块砂糖放入咖啡之中,一边对万叶叫道:“喂,野孩子。”万叶身边的朋友吃了一惊,来回看着二人。万叶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什么事,坏孩子?”
“我要结婚了。”
“……和什么人?”
“一个身强体壮、会干活的丑男。”
凸眼金眼神空洞地仰望着远处的电视机,里面的力道山正不断用手劈砍对手。他每劈一次,就引得茶馆的茶客一阵喝彩。见四周这么嘈杂,万叶连椅子一同挪到了凸眼金身边,探身过去。
她将耳朵凑近凸眼金,以示洗耳恭听。凸眼金将眼睛瞪得更凸了,打量起万叶浅黑色的小耳朵,就像害怕她耳朵里有地狱似的,一时间停住了呼吸。
“我跟你说,万叶。”
“怎么啦?”
“我选了一个身强体壮、会干活的丑男。”
“这个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我是黑菱造船的继承人,想找什么人结婚都不在话下。所以我选了个看起来最强壮的,脸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哦。”
“我会好好对丈夫的。”
说完这句话,她粗暴地搅着咖啡,陷入了沉默。有人换台,电视播起了流行歌。几名身着白裙的可爱女孩在麦克风前放声歌唱。她们像洋娃娃一样,散发出地方小城镇中难以见到的时髦气息。听到《恋爱长假》,茶馆中的女人又是齐声跟唱,又是模仿舞步,叽叽喳喳地欢闹起来。
凸眼金喝着咖啡,苦得脸皱成了一团。她又将勺子伸进万叶的泡泡茶里,招呼也不打就捞起五色豆吃,继续皱着那张脸,用力咀嚼豆子。其后,她声嘶力竭地呻吟起来:“我想和哥哥‘裸裎相爱’啊。我喜欢好看的男人,我想欣赏好看的男人,而不是对镜自怜。”
“阿绿……”
“要是国家富强起来,我们也拼命工作,说不定到了我们儿孙辈的那一代,阴柔的男人就不用死得那么早了。你说是不是?”
“谁知道呢。阿绿,那么久以后的事情,我也说不好啊。”
“你不知道的话,那我也不知道了。”
凸眼金瞪大眼睛,发出嘻嘻的怪笑声。自那天黎明道别之后,二人在重逢之际只说了这些话。在这次重逢之后,万叶和凸眼金又有许久未曾见面。那年夏天,凸眼金招赘了一个身高超过两米,长相酷似力道山的男人。结婚时,渔港所在的半岛大道产业道路进行了交通管制,凸眼金穿着金线缎子的喜服,带着结婚队伍缓缓游行了一公里之远。
下黑的人都传说:“她穿了件屏风似的金色喜服,顶了张黑色盖头布,盘着老式的发髻,金簪子插得满脑袋都是。里衣和袜子都是金色的,草鞋是黑的。就没见过这么气派的新娘子,足有吹拉弹唱的排场。”
他们口中的新娘子带着长长的队伍,在禁止车辆通行的产业道路上缓缓而行,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黑菱家那栋黑金二色交相辉映,被嘲弄为“好像佛龛”的暴发户府邸中。身材高大的赘婿用力抱起珠光宝气的凸眼金,跨过了宅邸的门槛。听说被他这么一抱,凸眼金大为开怀,穿着金色袜子的双脚都晃悠了起来。
“那个上门女婿好像个头很大啊。”
在万叶所住的阶梯中部的“上红”宿舍中,年轻夫妇——这时候倒也真不年轻了——兴致勃勃地八卦这件事。弟弟妹妹们似乎已经去产业道路围观过了,妹妹模仿凸眼金,穿着木屐的弟弟则模仿上门女婿,先是静穆地学走路,又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他们捡了路上撒下的金箔年糕回来,一家人吃到了久违的年糕。小孩子们吃得门牙上沾满了金箔,相视大笑着露出牙龈。实在是喜庆的一天。
当天晚上,年轻夫妇按揭买来的收音机在碗橱上播起新闻、落语和流行歌。这时万叶正歪着头,在矮桌上以手托腮,那首今年不知道听了多少次的情歌再次钻进了她二十岁的小耳朵里。
在金光闪烁的炽热沙滩上
像人鱼一样裸裎相爱吧
啊 玫瑰色的岁月中满是柔情蜜意
“我想和哥哥‘裸裎相爱’啊。”凸眼金的话音再度在脑海中响起。万叶心不在焉地想到,要说那是爱情似乎有些欠妥,但凸眼金那么爱漂亮,应该很仰慕美貌的哥哥吧。
我们的活法、我们的选择,或许会决定未来。在此之前,万叶从未如此想过。工作也是心怀大志的男人的使命和责任,我们女人不过是毫无影响的影子罢了。这是她在优哉游哉度日时的想法。但是凸眼金那句“要是我们也拼命工作,国家富强起来,说不定儿孙辈的时代会变得更好”令万叶大受震撼,更有了一种天翻地覆般的奇异感觉。
不过,阿绿想必是通过这种方式,来鼓励自己从兄长之死中振作起来吧。
“阿绿的丈夫个头很高啊。”
她自言自语着,抬头望向收音机。甜美的声音袅袅地唱着“长假”,歌曲结束了。
红绿村中没有任何人会预想到,在这个为“下黑”金光璀璨的婚礼而欢腾的夏天,还会举行一场更为绚烂也更为高雅的婚礼。就连当事者万叶本人都只是轻松自在地照顾弟弟妹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新嫁娘。
一天晚上,一家人挂起灯笼,正等着男主人回来。他却在宿舍的小巷里不分东西南北地转来转去,回来的时候还一边擦汗一边念叨着“这好像是狐狸在拿我寻开心吧”。“阿爸回来啦”,妻子和养女万叶、弟弟妹妹吵吵闹闹地走到玄关迎接道:“欢迎回家,阿爸。”他脱下那件原本是亮蓝色,但现在已浸透汗水、黑烟与油污的工人制服,说道:“告诉你一声,我们明天要去高见。”
“你说我要什么?”
妻子虽然有此一问,丈夫却摇了摇头,只是麻利地在全家人之前先洗了个澡,随后便呼呼大睡。第二天早上,他吩咐妻子穿上最好的和服,自己也难得换上了西装,二人一道上山去了。
夫妇俩的小孩很多,还有终日离不开人照顾的婴儿,所以万叶忙里忙外,又是换洗尿布,又是给院子除草。到了中午,妻子面无血色地回到宿舍。
她和丈夫一样念叨着“这好像是狐狸在拿我寻开心吧”,走进屋来,对正在院子里晒尿布的万叶说道:“小叶,你先过来坐下。”
“哦。你们怎么都这副样子?”
“别问那么多了,快来坐下。”
万叶晒完尿布,从院子走回了房间。工厂一路兴旺发达,厂里排出的黑烟也随之日益浓烈。有时风向不合适,想在户外晒衣服都是件大难事。万叶看今天这里是上风处,本想趁这个时候让尿布晒晒太阳,彻底杀菌一番。
“什么事啊?难得今天这么适合洗衣服。”
“别管什么衣服了。你就要嫁到高见上去了。”
“啊?”
“我是说,你要嫁到高见上去,而且还是最高的那家。我也搞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他们说希望你嫁给赤朽叶家的少爷。真是完全搞不懂。小叶,你跟那位少爷很熟吗?”
“不,完全不熟……”
万叶摇了摇头。
她讲起很久之前,也就是十年前自己在坡道上遇到了赤朽叶辰,而三年前又在茶馆躲雨时遇到了赤朽叶曜司,听得夫妇俩都大为不解。
丈夫挠着头道:“真是搞不懂,他们把我们叫到高见去,说一定要娶你过门。我说我只是个厂里的工人,家里没钱送你出嫁。他们又说我只要把你这个人送过去就行了。不过,你要是不愿意的话,可以直接告诉我们。”
“哦。我也没有不愿意。”
万叶点了点头。
在以往的人生中,万叶并没有体验过流行歌里唱的那种激情四射的爱情,也不觉得以后会有机会接触到如此浪漫的感情。她想起三年前那个躲雨的傍晚,少爷低声说的那句“我会娶你的。我们要相伴到死,但愿能合得来吧”,直接念出了口:“但愿我们能合得来吧……”
“是啊,毕竟你们要成为夫妻了嘛。”
年轻夫妇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相视而笑。弟弟妹妹们也安静下来,静观事态的发展。由于万叶并不反对,况且在阶梯里,这又是桩破天荒的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大喜事,于是一到晚上,丈夫便出门去高见,正式答应了这桩婚事。
妻子却叹息着说道:“你要嫁入豪门了啊,我还让你洗什么尿布。”
她轻轻地从万叶手中拿走了叠到一半的干尿布。
“不久之前,黑菱家那位一身珠光宝气的新娘子结婚的时候,我还觉得不关我们的事呢。可要是赤朽叶家办婚礼,而且是为本家少爷办的话,她那点场面就不够看了。毕竟黑菱家只是造船的暴发户,赤朽叶家却是地地道道的豪门望族啊。怎么办啊?我完全没想过家里会飞出只凤凰来。”
弟弟妹妹们都睡了,家里只有大人还醒着。妻子静静地望向院子的方向。公用的老水井就在三户之外的门口。最近随着自来水设备的逐步普及,那口水井也寂寥下来,最多也就是在夏天被居民们用来冰镇番茄、西瓜和汽水或是冲凉。小万叶当时像人偶一样靠在水井边,但那时盛开的牵牛花如今也踪影全无,只有半枯的常春藤缠绕其上,宛如不祥的花纹,在风中瑟瑟作响。
“你以前就在那里。”
妻子低声说道,仿佛在诉说一个秘密。
那张脸在风吹日晒之下,皱纹增多,已现出了与年龄相应的老态,但仍然充满活力,焕发着惊人的神采。
万叶定定地凝望着她所指的那口灰色古井。望着望着,万叶感到当年被丢下的黑皮“边境人”的孤苦后裔,今时今日依然是那个井边弃子。
万叶觉得,那个弃子就像一件奇特的失物,既不吉利,也没有什么可爱之处。她心生疑问,不,这个疑问已经困惑她许久,只是出于顾虑一直藏在心中,如今终于问了出来:“阿妈,你为什么会捡我回来?你当时很年轻,应该也没有多余的钱吧。再说了,我也不是被丢在家门口的,是在井边,还隔了三家人呢。”
“这个嘛……”
妻子反复思索后,回答道:
“在我小的时候,已经开始打仗了,我连吃的都没有,比在这里的时候还要穷呢。这里的生活已经是天堂啦。当时男人都进了军队,上面叫女人多生孩子,增加人口,反正小孩子就是宝。和那时候比,来这里之后,我过得富足多了,而且小孩子真的是宝啊。”
夜风吹过,罩着二人和睡得正香的弟弟妹妹的蚊帐轻轻飘拂,园中的菜苗和大波斯菊也悠悠摇摆。在睡满小孩子的蚊帐中,妻子斩钉截铁地说:“我是觉得,得有人把这个孩子养大。既然男人要卖力干活,那女人就该卖力生孩子、养孩子吧。我一直都这么想,所以就算孩子不是我生的,也一样可以养嘛!”
哗啦一声,强风吹过,蚊帐飘动得更厉害了。万叶感到这似乎是不祥之风。
霎时间,她浅黑色的身体被一阵不祥的预感所贯穿,似乎总有那么一天,养母说的这种人的活法将不再是不言自明的道理。能够看到未来的万叶时不时会在风中萌生预感,尽管她也不知道这些预感准不准。
妻子没有注意到风中阴湿的不祥之气,微微一笑,眼角堆起了皱纹。
“小叶,你要多生孩子,好好对选你过门的少爷。身为女人,你要记住,生孩子、养孩子就是报答赤朽叶家的方法了。”
“阿妈……”
万叶喃喃念着,这时她反而第一次察觉到,这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和自己并无血缘关系,是彻彻底底的外人。养母和养女,二人的灵魂从一开始就隔着巨大的鸿沟。阿妈是村里的女人,我是山里的女人。山里出身的万叶虽然被这个心地善良的村里女人收养长大,但想必长不成她那样的女人吧。
那么赤朽叶家那位小惠比寿似的太太为什么偏偏选中万叶这个“边境人”后裔,要让她嫁给自己的儿子呢?没过多久,万叶尚未想通这个问题,夜色却已深了。从这天晚上起,直到三个月后嫁人的那个早晨,万叶一直带着这种陌生的孤独感窝在职工宿舍之中。
在三个月后的那场婚礼之前,年轻夫妇家忙成一团。虽说高见已经送来了要准备的所有东西,但他们又要面对邻居们连珠弹般的逼问,又要尽量整理好并不宽敞的家,还得花心思收拾山里出身的女儿。每晚洗澡的时候,会由妻子来仔细清洗并梳理万叶那一头黑发,再给她的身体拍上香粉,操劳到筋疲力尽再去睡觉。丈夫也是心神不定,总是坐在外廊上抬头看看高见,再叹叹气。
赤朽叶家派媒人来时,离婚礼还有两个月。他们请的是中央某机构的一对夫妇,与赤朽叶制铁厂相交甚深。夫妇俩结伴而来,将一纸婚姻契约书交给了万叶。由于万叶目不识丁,便由凑在她身边的弟弟妹妹们为她大声念了一遍。他们的声音一直传到了三户之外,引得邻居们都聚到院中。
婚姻契约
一、缔结契约的男女将遵循上帝之意步入二人一体的新生,共享幸福。
二、在此一体之间,女子以男子为夫,男子以女子为妻。
三、丈夫有义务尽心礼爱保护妻子,妻子有义务尽心敬爱辅助丈夫。
基于上文所述内容,赤朽叶曜司与多田万叶于今日亦即一九六三年八月缔结婚姻契约,并签署各自姓名,以兹证明。
赤朽叶曜司
万叶
邻居们大为惊异,在他们的交头接耳之中,万叶勉强照葫芦画瓢,在指定的地方画上自己的名字,将契约交给媒人。年轻夫妇避居房间的一角,畏畏缩缩地看着契约的签订。其后又过了两个月,到了婚礼当天的早晨,佣人们伴着晨光从高见一路毫不客气地闯进了宿舍,将万叶叫醒,开始为她梳妆打扮。
他们烧好开水,为万叶洗净身体。梳头师傅梳理着万叶野蛮生长的长发,直接将其剪到了齐腰的长度,继而涂满山茶油,勤快而麻利地将她的头发盘成了高岛田式发髻。化妆的人在她脸上扑上了厚厚的白粉,又在嘴角轻轻上了一点口红。纯白色的蒙头布几乎盖住了万叶的整个脑袋。被伺候着换上白无垢和豪华的金色草鞋后,万叶顿时化身为高雅的新嫁娘。没过多久,花轿也来了,佣人们送万叶坐上花轿,这支队伍开始缓缓地沿着宿舍前的坡道走向高见。
据说这支送嫁队伍前进得过于缓慢,犹如龟行,一大早出的门,走到山顶本家那扇红门时已过了中午时分。万叶迎着生凉的秋风,随着花轿一路摇晃,只管等着。轿子的周围簇拥着身着传统正装的吹笛人、敲锣人和表演吹螺号的老人。这支纯男性组成的日式乐队望不到头,在花轿边不住吹吹打打。花轿缓而又缓地前进着,临近中午时终于走到了高见的宅邸区。透过花轿的窗户,可以将外面看得清清楚楚。队伍在阶梯下的职工宿舍一带时,人们像观赏祭典一般走上街头,好奇地注视着万叶。但现在上了高见,围观者的态度又有了些许变化,倾注在万叶身上的是一种带着畏惧、又安静得出奇的视线。那些男人穿着高级西装,散发出城里人的气息,太太们则有着教会学校出身般的优雅风度,抱着的孩子也穿着丝绸衣服,但他们凝望花轿的眼神都充满了畏惧之情。
初时,万叶以为他们可能是厌恶自己这个山里的丫头。然而,其间有些人正对着花轿,合掌念念有词地祈祷些什么,看来又有些不像是厌恶。这种景象十分奇特。这些高见人穿着时尚,周身散发出城里人的气质,男性留着偏分的短发,女性烫过的头发梳整得漂漂亮亮。但就是这样一群人,却像村里虔诚的老人一样,对着新嫁娘合掌祈祷。
“拜托你了,新娘子……”
其中一人的低语声倏然穿过花轿的窗户,钻进了万叶纤小的耳中,带着强大的压迫感沉淀下来。刚才有人在拜托我帮什么忙吗?万叶惊讶地回头望去,只见那名穿着时髦白衬衫的年轻男子依然合着掌,但已飞快地背过身去了。万叶怔怔地凝望着他合起的双手,手腕处那枚她从未见过的精致袖扣正闪着银光。不知不觉之间,花轿四周已昏暗下来,令人疑心莫非天已经黑了。黯淡的天空被蔓草纹样般的云朵、制铁厂排出的黑烟和某种无形之物熏染成了令人厌恶的颜色。在高见的宅邸区中走到一半,路边已经没人了,只有无数尊戴着红色围嘴的小地藏像坐镇在道路两旁,在令人悚然的气氛中用一双双石眼定定地凝望着花轿。
坡道周围出现了似乎在供奉着什么的朱红鸟居,一座孤零零的坟墓,和绑着草绳又被泼了水的大石头。不久后,这些景象也消失了,继而出现的是赤朽叶旁支各家的红色宅邸。红瓦屋顶配上挂着干枯发黑的红叶的篱墙。由于山间山风较强,这些鲜红的篱笆都被吹成了从山上指向山下的箭头形。一阵强风刮过,吹得花轿有些倾斜,血花般的暗色红叶猛然飘落。风就像有意识似的,执拗地推着花轿,抗拒着它的接近,就像巨人在用指尖用力推挤一般。锣鼓声渐衰,老人吹的螺号被吹得脱了手,沿着坡道滚落,铜锣有一只被吹跑,再也敲不出声音,笛子也折断了,只能吹出空气。如此一来,花轿只得寂静无声地继续前进了。扛着轿子的赤脚大汉们大声吼叫着,以紧紧抱住万叶所坐的花轿的气势一路向上。乐队的男人们也丢下剩下的乐器,帮忙扛住轿子。风力更强了,一群似是旁支佣人的男子也跑出来帮忙推轿子。各处鲜红宅邸中嘈杂地冲出众多男子,继而连袖上挽带、女佣打扮的健壮女人们也涌了出来。众人齐心协力地推着花轿,扶稳轿夫,齐声“哎咻,唷咻”地吆喝起来,取代了之前的乐队之声,其音量甚至足以撕裂摇山动地的狂风。
新嫁娘啊,哎咻
八岐大蛇啊,唷咻
万叶大为愕然,心想嫁人竟如此之难。但不知不觉之间,她也跟着周围人,一起放声“哎咻、唷咻”地唱了起来。为什么号子里要喊到八岐大蛇,这一点她不太明白,但山风过于猛烈,她已无暇细想。在“哎咻、唷咻”的吆喝声中,轿顶不知何时已被刮跑,原本圆鼓鼓的花轿正面也被压瘪,没过多久,连轿底都脱落了。万叶依然穿着那身喜服,有力地踩着金色草鞋,一边喊着“新嫁娘啊,哎咻”,一边一路向上爬。
不久,山风骤然停歇。
在涟漪般的“拜托了,拜托了……”的低语声中,高见的众人护着万叶,推她上了坡,却又后退了几步。万叶似乎听到有人嘀咕了一声“怨灵退散”,但她已顾不上回头去看,只是戴好歪斜的蒙头布,再将半脱的白无垢穿好,踩着金色草鞋,终于步声响亮地穿过了赤朽叶本家的红色大门。
这是自她懂事时便在阶梯下带着向往之情仰望的那座朱红宅邸。庭院极为广阔,铺着闪闪发光的红瓦的巨大主房坐镇于庭院对面。而在敞开的大厅之中,万叶曾在山下以过人的视力遥遥仰望过的——不过也有可能是她的幻觉——拉门上那精美的横幅画,也就是在日本海的惊涛骇浪中游动的大群朱红鲷鱼在正午的日光下闪闪发亮地迎接着她。除了这幅画外,再见不到第二个人,这令万叶略觉不解。她气喘吁吁地在原地站了片刻之后,不知什么时候,一男一女像翩然飞来一般,出现在庭前,带着微笑对这个连花轿都被吹坏、孤身一人来到夫家的山里新娘说道:“辛苦了,难为你走来了。”
万叶慌忙转身,只见身后站着那名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子,上次和他在茶屋相见已是三年之前。他依然一头长发,眼睛细细长长的,嘴唇又红又薄,瘦高的个子,手脚纤长。赤朽叶曜司穿着黑色晨礼服配绸衬衫的西式服装,一只手上还优哉游哉地握着读了一半的厚书。而那位像惠比寿一样矮胖的女人阿辰则规规矩矩地穿着和服,站在曜司身边。
“难为你走过来了,不愧是山里人的孩子。”
阿辰的语调甚是悠然。她猛地一拍双手,一群客人和佣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吵吵嚷嚷地冒出来,开始准备婚宴。
孤身嫁来的万叶和曜司先是并排行过交杯换盏之礼,在神前相对起誓,然后便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酒席上。万叶分不清旁支那些人谁是谁,看得眼花缭乱。
她发觉事情有些不对时,天已经有些黑了。她注意到,人太多了。
起初,万叶以为酒席上除了赤朽叶家的亲属外,还有混迹于其中的工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她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看到了幻象。在场的是阶梯里的已故工人。她认识的一名工人少了一只手,以比现在略显老相的样貌四处闲逛。他发现万叶后,本想举起少了的那只手打个招呼,但随即不解地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身体。酒席上也有年轻的工人。在万叶发觉不对的同时,他们都开始现出了怪相,或是半身被烧烂,或是少了一只脚。万叶也很清楚,制铁厂是事故高发地,一个男人昨天还干活干得热火朝天,今天就丧失劳动能力,诸如此类的事例并不罕见。出现在这里的是未来的伤患与死者。注意到万叶的眼神后,原本静静喝着酒的曜司问道:“怎么了?”
“没事……”
万叶摇了摇头。酒席未尽,夜色渐浓之际,那些男性亲属陆续向阿辰鞠躬道别,未来的亡灵们也接连向万叶鞠躬,继而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