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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未来 赤朽叶瞳子
铁炮玫瑰
就这样,时间线终于来到现代。讲述者我,也就是赤朽叶瞳子本身没有一点新故事值得一提。一点都没有,毫无水分。
我是万叶的不肖外孙女。啊,够了,我理应以死谢罪,但我又想继续活下去。
自从在九岁那年与母亲天人永隔之后,老宅子彻底寂静下来,日益凄清。我就在这样的宅子里被年老的外婆拉扯长大。父亲美夫将转为发展制造业的赤朽叶制铁改名为Red Dead Leaf株式会社,继续经营下去。这艘古老的巨大战舰左支右绌地继续航行于大海之上。即便母亲已然身故,但只要公司有难,这位绝世漫画家的版税还是会起到帮助作用。每月发布的内部刊物上必然会用上母亲漫画的一幕,写明她是总经理的妻子。自动化发展,人力工作越来越少,公司的员工数量只有巅峰期的几分之一,却依然继续为这座红绿村的年轻人提供着宝贵的就业机会。
赤朽叶的大宅子萧条下来,内部的房间几乎无人问津。女佣的人数也日益减少。园丁不断衰老,接连辞世,但家里没有雇用新的园丁,所以外婆心爱的精致后院也过度草木葱茏,到了秋天便宛如古代风箱炼铁的火焰,烧得通红。在我送走十几岁青春的二十一世纪之初,住在这间大宅子里的有我、外婆万叶,还有舅舅孤独、寄居的黑菱绿和苏峰有,共计五人。父亲早出晚归,存在感淡薄得令人分不清他在不在。
从前这栋朱红大宅作为天界,遥遥君临于红绿村之上,但随着时代的发展不知不觉地吸收了近代的空气,如今看起来已是山中一座极为普通的宅邸。但时不时地,宅子会震动几下,后院的火红森林里会在无风的情况下蠕动起来。那是外婆万叶出现时的景象。或许是为撑起这个家大耗心血,万叶的脸在未到年龄之前便刻上皱纹。身材魁梧却又安安静静的女人万叶摇曳着红色和服的衣摆,飘扬着一头银发在走廊中走动后,森林便沙沙作响,大宅子也似乎会恢复片刻神话时代的奇异氛围。如今万叶是赤朽叶本家的老夫人,人人都将她视为心灵支柱。
包在本家将父亲的高等游民生活重演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三十岁前夕,嫁到了她的青梅竹马,也就是旁支之子的家里。她有了四个孩子,先前在旁支很是用心育儿,但最近似乎把种种事务都交给女佣,在天气晴朗之际会常常爬上坡道,回到本家喝喝茶,再回夫家去。她一看到我,就会咬着馒头,指着院子,怀念地说:“你看,那边那棵山毛榉树就是以前百夜姐躲过的地方。她掉进那下面的池子里,跑走了。”
“她说什么‘要死一起死’,却自己死了。仔细一想,她死了没多久,毛球姐也死了啊。”
充当毛球分身的那名菲律宾女子阿伊拉在母亲过世后,已飘然离去许久。赤朽叶本家和小家庭有些许差别,反而像一群人无意间聚集而成、飘飘摇摇的模拟家庭,而这群古怪的成员就在此悠然度日。
我从当地的村立初中毕业后,升入一所男女兼收、极为普通的高中。我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令人足以理解我为何被起名为瞳子。但我不是母亲那样艳光照人的美女,也不像万叶那般强健有力。我就是所谓的平凡女性。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会这样受到赤朽叶家的女人——外婆和母亲的故事的吸引吧。她们是光辉的过去,是历史,是我的根。是我这个只有年轻这一点值得一提的平凡女子的根。思考她们的故事之时,我就会觉得,自己似乎也有着某种价值。
这个家里有很多已故之人,所以外婆万叶每天早晨点线香的佛龛热闹非凡。墙上挂着曾外祖父母康幸和阿辰、外公曜司、舅舅泪、母亲毛球、阿姨百夜。万叶依次叫着亡者的姓名,合掌后,凸眼金老太太黑菱绿也会在她的身边叫着自己的父母、丈夫和兄长的名字合掌行礼。线香的烟像我听说的遥远往事中常燃草的烟一般,发出紫色的光辉,覆盖住整个宅子。于是我会连咳不止,同时跑过滑溜溜的走廊,说上一句“我走了”,前往学校。在礼佛声中,万叶会小声夹上一句“一路顺风”。我走出玄关,一面开始下坡,一面俯瞰着阶梯上的住宅区。如今那里已一片萧条,人烟寥寥,宛如废墟。这种时候我的身上依然沾着线香的气息。早已熄火的巨大高炉黑漆漆地耸立在灰暗的天空下。由于高炉老化,有人提议要采取行政手段拆毁它,但我知道,在外婆在世时,父亲很难开口。
人称赤朽叶的千里眼夫人的外婆万叶在我二十刚出头时过世,父亲借此机会终于开始推进拆毁高炉和拆除工地旧址的工作。但这是后话了。我想先讲讲外婆尚且在世、而我还是个高中生时的情况。
这时,舅舅孤独已经三十出头。他通过大学入学资格考试,上了本地的大学,毕业后依然闭门不出。之后,他在父亲的建议下到Red Dead Leaf上班,但并没有什么工作热情,一放假就一如既往地缩在房间里,埋头于电玩游戏中。他从上初中之后,就厌恶人类,对人际交往毫无兴趣,却很疼爱我这个外甥女。他平日里沉默寡言,在大宅子里超乎寻常地没有存在感,但在二〇〇〇年遇到侵袭本地的鸟取县西部地震时,却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护住院子里的我。孤独被倒下的水杉树砸断腿,受了重伤。在姐姐毛球早逝后,他似乎格外关心姐姐的女儿,也就是我,遇事便想着要保护我。我这个舅舅虽然是个怪人,心地却很善良。我小时候也很亲近他,在下雨的假日里就像从前的母亲一样,泡在孤独的房间里打发时间。
说起寄宿的苏峰有,虽然他投奔的漫画家早已过世,却依然大摇大摆地住在赤朽叶家中。他已经差不多四十五岁,但完全不打算工作,在打开电视看到有节目说尼特族<a id="noteBack_1" href="#note_1">[1]</a>如何如何后,就任性地笑笑,说“哦,这是说我呢”。我嚣张地说了一句“阿有,所谓的尼特族是指住在自己家里的人,可你是住在别人家里吧”后,他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对啊”。苏峰的科普如今依然横跨千里,未曾停歇。他说起话来着实博学多识,在小孩子心里也是位颇有意思的大叔叔。
“你知道吗,瞳子?在明治之前,日本翻译‘love’这个英文单词时,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的。也就是说,日本当时就没有恋爱这个概念。现在这种浮躁的恋爱热潮,是欧美传过来的产物。”
“嗯,这个我知道。”
“原来你知道啊。那这个你听说过吗?密克罗尼西亚的某个部族里是没有‘悲伤’这个词语的。”
“哦哦,这我不知道。”
“有个最接近‘悲伤’的词语,读音是fago。它的意思是看到别人痛苦,感到同情,自己也不好受的意思。他们没有表现自己内心痛苦的词汇,因为没有必要。喂,你不觉得这个民族心地太好了吗?你想想看啊,瞳子。他们明明有为别人的悲伤而担忧的概念,却没有为自己的伤心事而悲伤的概念。人类应该都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的生物才对啊。我们也常常会想,只要自己过得去就行了吧?”
“嗯……”
“还有,非洲的某个部族里有女人和女人结婚的制度。她们请伴侣的男性近亲和自己生下孩子,女人自己过日子。哎呀,太不合常理了,真美妙啊。一想到我们所在世界的常识,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常识,心情都轻松了不少……”
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我发现苏峰的知识中永远都包含着一种对别处、对其他文化圈的向往之情。他相貌俊美,学历又高,却在三十五岁左右就放弃工作,之后实际践行起高等游民的生活。但他身上似乎始终都有经过泡沫时代的那一代所特有的奇特积极倾向。我不由得认为,他的知识得到了这一信念的支持——自己这具列车必然会到达比现在更为美好的生活、比现在更能令人满足的文化。这是我们这一代所缺乏的特性。我们完全不了解这种感觉。在这个所有事物早已注定结局的国度之中,我的成长仿佛是一种认命的与世浮沉。
好了,还是说回自己吧。
我升入高中之后,和初中时一样参加了吹奏乐社。我没有继承外婆和母亲魁梧的体格,身材相当矮小,却依然吹着硕大的小号。我全身沐浴在风中,演奏出乐声。由于人口过疏和少子化,县立红绿高中的学生数量不断下跌,但大家对社团活动分外积极。放学之后,操场上就会看到棒球社、足球社、田径社边喊口号边来回奔跑,而校舍里则有吹奏乐社不断地演奏。白色窗帘随风摇摆,看向窗外,只见远处耸立着苍翠的中国山脉,山脉前是无边无际的广袤田地。泥土的气息扑鼻而来。我们吹奏乐社结束社团活动后,笑着回去之时,只有棒球社还在跑来跑去,晚霞映照着他们满是泥泞的运动服。
我,不,是我们这些平平凡凡的高中生是没有所谓的大志的。对此,班主任常常长篇大论地说教个没完。说是自己年轻时,为想实现的目标或是未能实现的梦想而激情燃烧,为变革社会的理想和正义感燃烧,活得要比我们热血多了。又说你们太没有年轻人的样子了。什么是所谓的年轻人样子呢?死气沉沉和犹豫不就是名为年轻的病症吗?前路渺茫,只有必须做的事数不胜数。一个飘摇不定的季节,令人感觉正坐着小船置身于浓雾之中。这就是我对十几岁这段时期的感受。正因如此,我希望对碰巧同乘一舟的同学们和善一些。我们体贴对方,互相帮助,以求至少能做到及时行乐。最重要的是步调,要透彻地把握住现场的氛围,融入其中,轮流炒热对话。和朋友一起玩乐过之后,我有些累了。我的内心深处总是蓄积着一种茫然而沉重的感情,事实上我想诉说,却又难以启齿。
我们可以为之兴奋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恋爱。伙伴间都默许,在这件事上可以狂热无极限。同学们恋爱,分手,再交下一任男友。而说到我瞳子,在上高二时陷入了常见的爱情故事之中。
多田裕是和我同一年级的同学。我们上的初中不一样,在高中才第一次知道有这个人。他的父亲是收养万叶的多田夫妇的孩子之一,在红绿村的派出所当警察。阿裕隶属于硬式棒球社,我大约从高一的第二学期开始,就不知不觉地在从吹奏乐社回家的路上用目光追逐阿裕的身影了。
阿裕长相端正,很受女生的欢迎。三年级的学长引退后,他开始作为主力选手大放光彩。阿裕挥动球棒后,白色的棒球飞上黄昏的天空,飞到无限高远之处,消失不见。我停下脚步,视线随之而动。飞得多么远……多么高啊……如此闪亮,令人神往。我们虽生长于缺乏热情的年代,但并没有因此而厌恶同一代的热血人士。说得更准确些,我们一直在为那些能完成自己力所不及之事,拥有特别的热情与才干的人摇旗呐喊。没有野心的人也甚少嫉妒别人的野心。
阿裕总是激情地挥洒汗水。开始和他交往之后,我成了女生们羡慕的对象。当时的阿裕帅气十足,散发出万人关注者独有的光辉。上高三之后,夏日的时光被用在甲子园预赛上,我们吹奏乐社每天都在烈日炎炎的县民球场上演奏加油打气的歌曲。小号在夏季的天空下闪着金光。阿裕连发全垒打,拜他所赐,在我们高中的最后一个夏天,红绿高中难得地获得了参加甲子园的资格。全村沸腾,包下整辆巴士前往甲子园。阿裕成了村中的英雄。
“……我只是做我能做的事罢了。”
那个夏天,在车站附近的拱廊街散着称不上约会的步时,阿裕被太阳晒黑的脸上露出微笑,这么说道。在母亲青春之时,车站附近的拱廊街形同废墟,但现在已开了众多面向年轻人的店面,恢复些许生机。那些在泡沫经济时期前往大城市的曾经的年轻人,随着时间流逝不再年轻,在世道不景气的影响下失业又破财,回乡在这附近开始做生意的情况日益增加。毕竟只要把老家放下卷闸门的店铺打开就可以做生意,又不需要交房租,最重要的是,可以将兴趣转为工作。我们年轻人没多少零花钱,所以不会有大笔消费,但拱廊街是处最适合逛逛杂货店、服装店,喝喝茶的约会地点。这里曾是不良少男少女巢穴之事早已成为久远的历史。
“因为就算硬要做,也做不了自己做不到的事啊。我会尽自己所能,因为我只有这样才能发光发热。”
“阿裕真是酷啊。”
“不……别看我这样,我也在和压力做斗争呢。连村长都会到我家里来。你爸爸也关心我,带了米和酒之类的东西过来。”
说着,阿裕露出了与英雄不相称的寂寥笑容。
慢步而行着,本地的高中生——有时甚至有初中女生——哇哇大叫着围住阿裕。她们嚷嚷着说完“请加油”“我支持你”后,会飞快地瞪上陪着阿裕的我一眼。拥有特别才能之人虽然不会被人记恨,但分润其光彩者会遭到强烈的嫉妒。当时我的鞋柜里时常出现奇怪的东西,主要是垃圾、土块之类。我没有因为阿裕是名人,就觉得与有荣焉。毕竟我还是我,还是一名普通女生,这一点毫无改变。
这一年的夏天,我们红绿村的人坐上包下的巴士,向东、向东、向东,越过县境,一路驰骋,抵达甲子园球场。我们拼命地为球队加油。吹奏乐社一直演奏到倒下为止,成年人也呐喊着助威。红绿高中在第二轮比赛中落败。我们虚脱了,在巴士里睡了个昏天黑地,等注意到时,天色已大黑。到了半夜,我们终于回到村中。我们被晒得发黑,满身大汗,这个夏天就这样结束了。
这样一回忆,我深感自己的青春实在平凡。我遇到阿裕,努力参加社团活动,和朋友恣意畅游,回家就有外婆在等我。人口过疏的问题似乎的确在侵蚀着这座村庄。我这个活在现代的人缺乏热情。或许从赤朽叶中自古流传的炼铁之火熄灭的那一天开始,这种热情便随着时光的流逝不住冷却,不留余温了。熄灭的高炉之火,那熊熊的烈火,美好的未来,逝去的岁月。
高中毕业后,我升入本地的短期大学。我懒懒散散地学习,在车站附近的可丽饼店里打工,和朋友就地取材地游玩。十九岁时,我和阿裕为无聊的事吵了一架,分手了一次,但过了半年左右,又开始交往。我们彼此都试着找了其他男女朋友,但发现还是原来的人好,就重修旧好。起初我们有些不自在,但不久就适应了,恢复原来的关系。我这个女生与自信相距甚远,所以很想知道阿裕和其他女生交往后,是怎么评价我的。他做爱的方式有了微妙的进化,这一点令我私下里大觉受伤。阿裕在高中毕业后,到本地的企业工作。和我分手的时候,他已经辞掉这份工作,而和我重修旧好之时,又重新到另一家公司工作。阿裕的父亲是警察,和妻子、儿子三人一起住在派出所后的木质双开间平房中。阿裕虽想一个人住,但想想工资,他就必须放弃自己住的房间或是轿车中的一项。于是他选择了轿车,在放假时常和我一起去兜风。我们常在国道边的老式情侣酒店“The Chateau(夏都)”里相会,鉴于我们在那间有张圆床的淡蓝色房间里待的次数太多,我甚至开始有种感觉,似乎自己就住在那里一样。
我虽然喜欢阿裕,但也不值得在这里讲述一遍,只是一个女人很珍爱某个男人的常事而已。我们时不时会谈论一番恋爱问题,但彼此看法一致。大概没有什么上天注定的爱情吧。我们这群男人和女人,都只是选择一个碰巧认识又合得来的对象,和这个人在一起而已。若是境况不同,或许已和别人成双成对。这样就好。我们现在选择对方,和对方在一起,对此也心满意足。
阿裕在高二到高三期间,受足了一辈子的关注,声名鹊起。但在退出棒球社的同时,他忽然变成一个普通人。我总觉得他的脑子里虽然理解这件事,心中却尚存迷惘。我对阿裕的好感与他的名声并没有关系,但或许我未能让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这种感情。如果他是我的普通朋友的话,说不定能让他更深切地体会到这一点。我们是男女朋友的关系,所以有些事也不便向对方说起。
“我要是不在了,你应该不会活不下去吧。”
“嗯,是啊……我觉得我会想办法撑过去的。”
“也是啊。可要是你不在了的话,我会死的。”
“你骗人。”
“嗯,我骗你的,瞳子。”
我们以这种冷酷的态度交谈,同时在用英法文大杂烩的可疑名称的情侣酒店里唱唱卡拉OK,互相汇报没和对方见面时的无聊琐事,闲散度日。
自从不再是棒球社的英雄之后,阿裕看起来就拿捏不准自己是个男人的事实了。他早上出门工作,晚上回来,假日里和恋人一起兜风。他与外公对万叶展现过的男性粗野气息无缘,渐渐稳重下来,似乎与男性气质渐行渐远。他举止温柔,总是和和气气,简直和我的女生朋友毫无区别。
我们身上已经没有其他值得一提的事了。
堪称“事件”之事是在我和阿裕二十出头时发生的。那是一段与外婆之死和空中飞人相关的奇特插曲,以古怪的方式扰乱我们本应平和的心境。
我从短期大学毕业后,为了积累些社会经验,在本地的公司上过班,但总觉得索然无味,没几天就辞职了。我在家里游手好闲了一段时间,虽然不用做事,却又感到这种生活令人窒息。虽然有论调认为自泡沫经济崩溃之后便一路下行的景气正在逐渐恢复,但仍有一定数量的人不去工作,留在家里。事实上,我有很多朋友虽然去打零工,却不找正式工作,还有些人好不容易读完四年制的大学,找到好单位的工作,却又立马离职。我周围也有着很多年轻的高等游民。我们实在是无法对工作产生身为职业人士的骄傲,终日奋战不休,又或是在拼尽全力的工作中感受到人生的价值。世界在不断上升之后,骨碌碌转了一圈。现在,我们大家一起重重摔倒在以前阿绿的哥哥滑落的地方,也就是阶梯的最底部。
我们胸无大志,也没有什么想要一掷千金的欲望,对赚够钱再大肆挥霍一番之类的事情也没有兴趣。我们既不愿意为了在社会上呼风唤雨而不惜丧失自我,也不喜欢对无法苟同之事硬逼着自己屈服或是点头。这种长大成人的过程是何等令人窒息。我再次想起自己本该名叫自由,心下郁结。我不用为茶米油盐而发愁,终日赋闲,这究竟算是自由吗?对我们来说,何谓自由呢?女人所谓的自由究竟是什么呢?
我在家里无所事事,为这些问题而烦忧的时候,外婆万叶将我叫过去。我还以为她要教育我一番,就战战兢兢地往客厅去,结果万叶泡好泡泡茶,正悠然而坐。她浅黑色的肌肤有些厚,起了皱纹,那头从前乌黑的长发统统变成了银色。但万叶这样坐着,依然气势十足。我心想,这就是被称为赤朽叶的千里眼夫人的女人啊,再次打量起外婆的身影来。她穿着朽叶色的和服,松松系起腰带,和少女时一样,一头长发没有扎起,直接垂下来。我在她身边坐下,喝起泡泡茶后,万叶眯起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凝视起这不肖外孙女的脸来。
“你最近还好吗?”
“呃,就那样吧……”
“是吗?”
我夹住五色豆,放入口中,边嚼边说:“怎么说呢……我找不到自己想做的事,不对,应该是还谈不上这个问题,我就根本找不到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所需要的热情。你明白这种感觉吗,外婆?”
“这可不好办啊。”
万叶没有像很多大人一样,不问青红皂白就说这是娇惯,是奢求太多,只是悠悠回答我。我喝着茶,想起她很久以前讲过的事。黑菱绿拿万叶的乡野气息调侃她的时候,万叶回答说“我很知足”。她家境贫寒,又是捡来的养女,也不识字,但她依然说自己很满足,这令我这个内心贫瘠之人大感不解。
我坚信自己“不知足”。我终日都想着“无法得到满足”。但是,我也听到了“就这样吧,不能对人生抱太大期望”的劝诫声。我感到,“不知足”是我自己内心的呼喊,而劝诫我“就这样吧”的,是时代的声音。其实,我不安得想要放声大叫,但该叫些什么好呢?
这座人口过疏的村庄,以宁静的气息包围着我这种难以描述的不安与不满。我不知该如何倾诉这种感觉,但是待在外婆身边时,心境会平和下来,所以我最后还是默然饮茶。这时外婆透过打开的檐廊,仰望后院另一边遥远的中国山脉。
“他们是忘了吗?”
“啊?忘了什么?”
她的声音听来极为悲伤,我不禁反问道。万叶微微一笑。
“忘了我啊。”
“您说谁?”
“……那些山里人。”
“哪能呢。谁会丢下孩子走人呢?”
我一阵愕然,带着感情强调后,万叶的眼中寂寥地黯淡下来。她远远眺望着山脉的面庞有些脆弱,透出与平日里外婆的刚强形象大不相称的阴影。
“是吗?”
“嗯,那当然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要我呢?”
我想回答她,却一时语塞。外婆也是被丢下的孩子。我对这名年老的魁梧女性涌起一阵爱意。我想到,我爱外婆。我们就这样沉默着,二人呷茶。
这就是我和外婆赤朽叶万叶一起饮茶闲聊的最后一天。正好在这个时期,Red Dead Leaf收到拆毁高炉和拆除工地旧址的行政通知,整个公司都忙作一团。老化的高炉有因地震而倒塌的风险,被行政机关和市民团体当成众矢之的。但是拆毁它需要花费时间、劳力以及最为重要的资金。父亲和孤独都骤然消瘦,很少从公司回来,如果回来了,见到外婆在院子里走动,又或是从走廊上走过,也会对她发着银光的魁梧身躯礼佛般地合起双掌。千里眼夫人这个人依然被他们视为心灵支柱。
然而,这件事就发生在众人这样视她为心灵支柱的时期内。闲聊后过了几天,万叶开始一个人慌慌张张地又是收拾房间,又是整理衣物。
我在路过时停下脚步,问道:
“外婆,怎么了?”
外婆回答的样子如在梦中:
“……我该死了,在收拾呢。”
她注意到我愣愣地凝视着她的视线,缓缓抬起头来。火红的夕阳透过采光窗,照在万叶刻着皱纹的浅黑色面庞上。她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但我却决意相信这是在开玩笑。因为失去外婆这件事可怕得令人难以想象。我对此付之一笑。
“这还早着吧。大家都还离不开你呢,外婆可真是的,开这种玩笑。”
“……我会在明早死去。”
或许是没有听到我的声音吧,外婆又梦呓般幽幽道。我的背后蹿过一阵寒意,僵住了。我陡然感到,万叶说的是事实。我心神不宁,那天晚上一直在自己的卧室和万叶的卧室之间来来回回。我觉得若是将此事告诉别人,对方会嘲笑我,说外婆是在逗我,然而我忘不掉背后发寒的那种感觉。下半夜,万叶卧室的灯关了。我蹲在走廊上,望着高挂在后院夜空中的蓝色明月。也许,外婆真要走了吧。我没了母亲,以本家的不肖独生女身份长大,而万叶就是我最强大的心灵支柱。身为本家的女子,应该如何活下去?应该如何在背地里撑起这座大宅子?在这些问题上为我做出示范的,只是银发生辉、身材魁梧的万叶一个人。我还年轻,也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才好,是个籍籍无名、毫无价值的小丫头。一想到外婆快要不在了,我就忍不住泪水。我用手背擦了擦夺眶而出的眼泪,轻轻地、无声地抽泣起来。
就这样,我在那里茫然地坐了一个小时左右。之后,我等不下去了,舔湿食指,在纸拉门上戳出一个洞。我看向房间内部,只见万叶正背对着我,坐在梳妆台前。她的身材本是那么魁梧,但这时的背影看起来却前所未有的瘦小。镜中倒映出万叶带着皱纹的面庞,但她的眼睛看的并不是自己的脸。那双眼睛睁得滚圆,正看着其他的什么。我猜测她是在看未来吧,感到一阵不安。万叶以前也一直在看着未来,而这天晚上,她似乎也在试图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某种事物。
“……不知道。”
传来细微的声音。我竖起耳朵。
“因为我不好意思……所以我一直都瞒着他。”
她到底在和谁对话呢?我不好意思再偷看下去,轻轻将脸抽离门边,就这样先回了自己的房间一次。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我又心神不宁起来,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同时注意着不要发出脚步声。我感到,院子有种更甚于深沉夜色的不祥之暗。明明没有起风,一片干枯的红黑色叶子却翩然飘到我的脚下。
我蹑手蹑脚地偷窥了一眼刚才戳出的洞,接着倒吸一口凉气。
万叶仰面朝天地躺在被子上,双眼紧闭。及腰的银发摊在被子之上,宛如一面闪亮的巨扇。我感到,那好像神灵的扇子。浅黑色的皮肤上深深刻下皱纹,脸上满是睁眼时看不出的积年苦恼。我心念一动,想到万叶不是睡着了,而是倒下了,轻轻叫了声“……外婆”,打开拉门。强风刮过,院子猛地一颤。我抱起万叶魁梧沉重的身躯后,她低哼一声。那声音又低又短,宛如野兽的呻吟。我大声尖叫,叫起父亲来。
这时父亲正好刚从公司回来,正在后门处,他从走廊上冲过来。从宅子深处赶过来的黑菱绿更快。孤独也起来了,医生也被请来。我和阿绿硬邦邦的身体紧紧抱成一团,近乎癫狂,嘶哑地不住喊着“外婆,外婆”。还太早了。我还这么没有底气,她不能走。这座赤朽叶的大宅子还需要千里眼夫人的支撑。我感到如果万叶不在了,它会被时代冲刷,如大树般倾倒,就像人称“下黑”的黑菱造船随着泡沫破灭一起倒下那般。我声嘶力竭地不住呼唤万叶,想要将她唤回。阿绿也惴惴不安地不住大声尖叫。
孤独打电话给旁支,硬是把包给叫醒,于是包也惊慌失措地跑来。不久后,旁支的人们涌来大宅,一片喧闹,我开始在房间一角发起抖来。
万叶在黎明前还有气。起初人们都挤进让外婆躺下的房间里,后来渐渐转移到其他房间里祈祷,又或是死死地盯着榻榻米看。阿绿考虑到自己不是亲戚,又想陪在万叶身边,就像一只年老的黑色看门狗一样蹲在房间和走廊间的门槛处,垂着头大瞪双眼。蹲着蹲着,她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我将自己的外套轻轻披到阿绿的肩上。
天亮时分,出现了一段仿佛瞄准了人们出入间隙的时间,房间里只剩下坐在角落里的我、在门槛处睡死了的阿绿,还有外婆。外婆似乎看出这一点,突然睁开眼睛。
她叫我:“瞳子,瞳子。”我慌忙从房间的一角爬到万叶的枕边,颤抖着问道:“怎么了,外婆?”
“我想看看铁炮玫瑰。瞳子,帮我去后院里摘些铁炮玫瑰来吧。”
我慌忙起身,跑过走廊,光着脚跳进院中。我冲过赤红如火的后院,找到铁炮玫瑰丛用力撕扯,抱着满怀的玫瑰回到外婆身边。我明白了,外婆就要死了。这个现在犹如大宅化身的外婆就要走了。我猛然做好心理准备,但情绪或许依然激荡不已。我刚抱着玫瑰冲进房间,就被阿绿的腿绊了一跤,摔倒在地。阿绿没有醒。玫瑰花束散开,轻轻围住外婆摊在被子上的银色长发,犹如一把银扇配着红玫瑰。
万叶睁开眼睛,叫了我的名字:
“瞳子,瞳子。”
“我在这里。怎么了,外婆?”
“谢谢你,瞳子。你是个好孩子。”
万叶对不肖的外孙女如此说道。我心想,好才怪呢,却还是不禁泪下,默然爬回枕边,将一朵铁炮玫瑰轻悠悠地摆在万叶的脸旁。
“外婆你才是大好人,你是千里眼夫人啊。我一直觉得你好了不起。”
“我不是什么好人。”
“你是啊。要是你不在了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本家就剩下一个女人了。我没法做到你那样,你却丢下我一个人,我好怕。”
万叶缓缓移动头部,带着大为不解和为难的神色看向我。她的眼神似乎在说,她没有想到我是这样看她的。见她又慢慢张开干枯的嘴唇,我将耳朵贴近她的嘴角。
“瞳子,你没问题的。”
“都说我有问题啦……”
“你真是爱操心啊。但是听我说啊,瞳子,我不是好人。”
“外婆,你别说这种话了……”
“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万叶缓缓闭上双眼,发出的细微声音像是被挤出来的一般。
“我以前杀过一个人。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啊?”
“可是,我不是因为怨恨才杀人的。”
这就是万叶的临终遗言。
闭上的眼睛从眼角处流出一滴泪水。万叶轻轻吸一口气,却没有再呼出来,就此撒手人寰。
外婆被人当作养女抚育长大,又嫁来本家,最后已犹如赤朽叶的大宅本身一般。她鲜红的灵魂在我这个外孙女的眼前就这样突然消失不见。
我瘫软在地。在这个被铁炮玫瑰淹没的房间中,和万叶的遗体共处了五分钟或十分钟的时间,我只是沉默不语。寂静折磨着我。我好不容易才能发出声音,便低声叫起父亲来。
“……爸爸,爸爸。”
这声音轻得连我自己都为之一惊,没有人听得到,于是我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爸爸!快来!”
阿绿霍然睁开双眼。她看向这边,叫出声来,一双凸眼流下泪水。
父亲美夫从走廊对面跑过来。医生也来了,诊脉后宣布外婆已经过世。在包的指挥下,旁支的夫人们将瘫软在地的我拖到走廊上。万叶的脸上蒙上白布。旁支的老爷子们合掌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千里眼夫人,您还是去了。谢谢您为赤朽叶本家操劳到了现在。是吧,万叶夫人。”大家一起点点头,对着万叶生机逝去的干枯身体合起双掌。“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看到我面色苍白,亲戚都解释说这是万叶养大的女继承人,外婆和她的母亲差不多,所以看到外婆去世受到了打击。这种说法自然没错。旁支的女人们安慰我说:“以后你得振作起来了。”“你那么黏外婆,应该很不好受吧,但是这是喜丧啊。”万叶的遗言渐渐在我的耳中苏醒,折磨着我。
——我以前杀过一个人。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我保持瘫软在地的姿势,在走廊上一点点后挪,一点点离开我一直尊敬喜爱的外婆的遗体。走廊滑溜溜的。
——可是,我不是因为怨恨才杀人的。
我在走廊上一直瘫坐了两个小时左右。不知不觉间,天亮了。我终于站起身,瞟了一眼为守夜做准备的大人们,在走廊上跑起来。黑菱绿点起烟气滚滚的线香,念诵着什么。在紫色烟雾的包围下,我冲出赤朽叶本家的大门,俯瞰起形同废墟的阶梯住宅区。之后,我掏出手机,哭着给阿裕打了个电话。
阿裕接了电话,声音含含糊糊的,像是在吃什么东西。
“是瞳子啊。怎么了,一大早就打电话来?你一个尼特族,起得也太早了吧?”
“我外婆去世了。”
“啊。”
“她杀了人。”
“……啊?究竟是去世了还是杀人了?”
“都是。我也搞不懂。该怎么办啊……”
我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我靠在古旧的石门上,想要说话,声音却发起颤来。
“没有人知道,只有我。外婆说她以前杀过人。”
“杀过人,是杀了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我战战兢兢地回望大宅。千里眼夫人不在的赤朽叶大宅看着有些倾斜,有些老旧。红叶暗沉沉地燃烧着,犹如炼铁之火从后院一直烧至大宅,茂密已极。
我抽泣起来。我本以为自己熟悉这个世界,它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从脚下开始分崩离析。泪水夺眶而出,身体猛烈颤抖。
——外婆竟然是杀人犯。
Whom did she murder?<a id="noteBack_2" href="#note_2">[2]</a>
多田裕开着卡罗拉二代,当即赶过来。淡蓝色的轿车在朝阳的照耀下,驶上寂寥的阶梯坡道,在哭倒的我面前猛然停住。驾驶席的车窗打开,晒痕褪去、接近大人模样的白皙面孔看向我。
“瞳子?”
阿裕说,他是在上班路上来看我一下,所以不能待太久。我结结巴巴地说出了黎明时发生的事。身着西装的阿裕不住看手表,说他得先去公司一次,但是会很快回来,便又开车驶下坡道。
我返回大宅,茫然望着忙于为守灵做准备工作的大人们,这时手机响了。包回头抱怨道:“这种时候还和朋友打电话?关机吧。”“唉,最近的年轻人可真是……”
我跑到走廊上,接了电话。是阿裕。他似乎在公司打过卡,在桌前只坐了五分钟,就声称要跑外勤,溜了出来。我来到门口,只见卡罗拉停在和先前一样的地方。阿裕脱掉西装上衣,挂在后座的衣架上。他对我说了句“上车吧”,我上了副驾驶座,眼泪也已经差不多止住。
我将手放到车门上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什么,回头看向大宅子。舅舅孤独站在院中,怔怔地俯视着地面。我和孤独关系很好,所以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这件事独独不能告诉他。对孤独而言,万叶是他敬爱的母亲。而且他虽然三十五六岁了,年纪远较我为大,但心理却有些年轻得异常,依然敏感。当时我年过二十,成为“年轻女性”,自认为心理年龄已超过了孤独。我深爱着孤独舅舅,却也看不起身为男人、身为成年人的他。我认定,他是靠不住的。
坐进副驾驶座后,卡罗拉慢慢开动。阿裕递给我一罐冰可乐。
“喝吧。”
“嗯……谢谢。”
“要是在镇里开的话,会被公司里的人看到女朋友还坐在我旁边的。去海边啦。”
“嗯。”
车缓缓行驶于国道上,自现在少有人用的日本海边的产业道路转入满是砂石的海边路上。松林蜿蜒连绵,淡季的海岸上不见人影。日本海上灰色的激浪来来去去。
我们下了车,在萧条的沙滩上并肩坐下。海洋和天空都一如既往地被染成一片灰暗。
“你没事吧?”
“嗯……不。”
我摇了摇头。我心里一直很乱。我无法接受外婆的离去,那是一种有一部分自己被撕下来带去冥府般的痛楚和恐怖感。
外婆,我在心中唤道。外婆。外婆。不要到其他地方去。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不安与悲伤令我心中更乱。
不祥的声音又苏醒了。
——我以前杀过一个人。
我用力摇头。我觉得这不是真的。我一面这样眺望着大海,一面试图回想我所认识的外婆赤朽叶万叶。我依然觉得她只是善良温和的千里眼夫人,不为自己,而是为嫁入的赤朽叶家而活。她的那句遗言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外婆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杀了什么人呢?
大宅里出现过的众多亡者的面容在我的脑中搅作一团。泪、阿辰、曜司、百夜,还有毛球……我感到他们都完全不像是被万叶杀害的,却又似乎人人都在怨气十足地直直瞪着我这个不肖子孙的脸。我擦擦眼泪,仰望站在一边的阿裕,只见他正一脸担心地注视着我。
他一副找不出合适的话可对我说的样子。我们以往都没有聊过什么严肃的话题,无论是和家人、恋人抑或是朋友。不,说不准和自己也没有过。我们逃离社会,逃离纠葛,心态始终拖泥带水,就这样不知不觉间长到二十多岁。我们是废物。我也不知道该对阿裕说些什么好。见到阿裕用相当受伤、相当悲哀的眼神看着我,我倏然间意识到:啊,或许这就是fago吧。传说中密克罗尼西亚的部族所使用的词语。由于别人悲伤,自己也感到悲伤的一种感情。阿裕现在就处于fago的状态之中。我茫然间感到,这种感情极为温柔。
“我实在想象不到外婆会去杀人,可是,如果她真的杀了人的话,那应该是有苦衷的,阿裕。”
“嗯……是啊。”
阿裕也点点头。
“毕竟她看起来不像是会做这种荒唐事的人嘛。她虽然人怪,但也值得信任吧。我的意思是,她看起来只会按照自己的原则行事。”
“嗯。”
“那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按照她自己的原则,是非杀人不可的呢……”
“我不知道,可是,我想了解她杀人的原因。但是,为了了解这一点,就得查出她在什么时候杀了什么人啊……”
“嗯,这很难啊。”
之后,我们就陷入沉默,再度眺望大海。
灰暗的海面时不时会掀起巨浪。阿裕看了一眼手表。他脸上写着必须回去了,于是我率先站起身来。见裙子上沾了沙子,我动手掸落,阿裕也帮忙拍打。
我瞟了一眼阿裕的样子。
他还不适合穿西装,那副样子就像上一刻还穿着高中制服一般,西装不贴合身体,不甚熨帖。整体来看,他身材修长,有大人的样子了。我觉得自己也比高中时自然而然地消瘦了,变成大人的体型,适合的衣服也变了。我们理应二人一步步长大成人,但自己也心知肚明,我们还没有脚踏实地,浮躁得很。
上车时,阿裕说等公司下班后,会在傍晚再联系我。我点了点头,坐上副驾驶座,打开卡罗拉的车窗。凉爽的秋风吹动头发。
“不好意思,害你担心了。”
“你就让我担心吧。”
“嗯?”
“我希望你找我帮你。我是男人啊……话虽如此,可我这个人也靠不住啊。”
这声音有些阴沉,我不禁瞟了一眼阿裕的侧脸。他的神情风平浪静,一如既往。他渐渐丧失自信,有时和变成普通人的自己和解,有时又无法和解,那张年轻、苦涩却又温柔的侧脸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失去平衡。
“我很依赖你的。”
“真的吗?”
“哎呀,真的啦。”
“……刚才,早上,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有一瞬间想到,瞳子在哭,我必须拼命顶住,帮助她,我是男人啊。”
“就一瞬间吗?”
“嗯。不过,现在好像还有点那种感觉。”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