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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注意脚下:

在这样滑溜溜的结冰的路面

每一步都必须踩稳

不然可能会摔断脖子……

——约翰·韦伯斯特,《玛尔菲公爵夫人》

幸好,斯特莱克的钱夹里还有五百英镑现金,是别人付给他让他去伤害一个十几岁男孩的。他叫出租车司机送他去富勒姆宫路,伊丽莎白·塔塞尔就住在那里。他仔细留意路线,本来只要四分钟就能到达的,可是在路上看见一家布茨药店,他就让司机停车等候。片刻之后,他从药店出来,手里拄着一根可调节拐杖,走起路来轻松多了。

他估计,一个四肢健全的女人走这段路用不了半个小时。伊丽莎白·塔塞尔住得离谋杀现场比凯瑟琳·肯特更远一些,但是斯特莱克非常熟悉这片地区,知道伊丽莎白·塔塞尔肯定可以避开摄像头,从一些非常偏僻的住宅小巷穿过来,她即使开车也可以做到不被发觉。

在这个萧条荒凉的冬日,她的家看上去阴冷而了无生气。也是一座维多利亚时期的红砖房屋,却没有塔尔加斯路的那种华贵和卓尔不俗。房子位于街角,前面是一座阴湿的花园,一簇簇过分茂密的金链花投下大片阴影。斯特莱克站在那里望着花园门,雨夹雪又开始下起来,他用手拢住香烟,以免被雨雪浸灭。房屋前后都有花园,黑黢黢的灌木被积雪压得微微颤抖,挡住了路人的视线。从楼上的窗户能看到富勒姆宫路公墓,还有一个月就是隆冬了,惨白的天空衬托着光秃秃的树枝,古旧的墓碑排着队向远方延伸,完全是一幅肃杀压抑的景象。

他能否想象伊丽莎白·塔塞尔穿着考究的黑色西服,搽着鲜红色的口红,带着对欧文·奎因的毫不掩饰的愤怒,在夜色的掩护下回到这里,身上沾着血迹和盐酸,手里提着满满一袋人体内脏?

寒冷无情地啃噬着斯特莱克的脖子和手指。他碾灭烟头,叫出租车司机载他去肯辛顿的黑兹利特路。刚才他审视伊丽莎白·塔塞尔的住房时,司机一直既好奇又怀疑地盯着他。斯特莱克重重地坐在后座上,用他从布茨药店买的一瓶水吞下几粒止痛片。

车里很闷,有一股不新鲜的烟草味、陈年污垢味和旧皮革的气味。雨刷器像喑哑的节拍器一样刷刷地响着,有节奏地扫清视线,前面是宽阔、繁忙的哈默史密斯路,一座座小办公楼和一排排带平台的房屋比肩而立。斯特莱克从车里看着拿撒勒府老人院:也是红砖建筑,像教堂一样安静肃穆,却设有安全门和门房,把被看护者和其他人坚决地隔开。

透过雾蒙蒙的车窗,布莱斯府映入眼帘,那是一座气派的宫殿式建筑,带有白色的圆屋顶,在灰暗的雨夹雪中像一块大大的粉红色蛋糕。斯特莱克隐约记得当年它曾是一家大博物馆的仓库。出租车往右一拐,驶进黑兹利特路。

“多少号?”司机问。

“我就在这儿下吧。”斯特莱克说,他不想到了房子跟前再下车,而且心里惦记着此刻挥霍的钱以后都得还上。他吃力地拄着拐杖,庆幸杖头上包着橡胶,能牢牢地扒住湿滑的人行道。他付了车钱,顺着街道走去,想从近处看看瓦德格拉夫的住处。

这些都是真正的联排别墅,加上地下室共四层楼高,金黄色的砖,经典的白色三角墙,楼上的窗户下镌刻着花环,还有铸铁的栏杆。这些别墅大多被改造成了公寓。门前没有花园,只有通向地下室的台阶。

街上弥漫着一种淡淡的衰败气息,一种轻微的中产阶级的摇摆不定,比如,一个阳台上放着杂乱的盆栽植物,另一个阳台是一辆自行车,第三个阳台则是一堆忘了收回去的洗净的衣服,被雨夹雪淋得湿漉漉的,可能很快就会结冰。

瓦德格拉夫跟他妻子居住的房屋是少数几家没有改造成公寓的。斯特莱克抬头望着它,不知道一位顶级编辑能挣多少钱,想起妮娜说过瓦德格拉夫的妻子“娘家很有钱”。瓦德格拉夫家的二楼阳台(他为了能看清楚不得不走到马路对面)有两把湿透了的沙滩椅,上面印着旧企鹅平装书封面的图案,中间是一把小铁桌子,像是巴黎小酒馆里能看到的那种。

斯特莱克又点燃一支烟,重新穿过马路,盯着瓦德格拉夫女儿居住的那个地下室公寓,一边考虑奎因是否有可能在送出书稿前跟编辑讨论过《家蚕》的内容。他是否对瓦德格拉夫吐露过他对《家蚕》最后场景的构想?那个戴角质框眼镜的和蔼可亲的男人,是否兴奋地连连点头,帮助奎因推敲打磨那个荒谬而血腥的场景,知道奎因有朝一日会把它演出来?

地下室公寓的门前堆着一些黑色的垃圾袋。乔安娜·瓦德格拉夫似乎在进行彻底的大扫除。斯特莱克转过身,打量着对面那些俯瞰瓦德格拉夫家两道前门的窗户,据保守估计,那些窗户共有五十扇。瓦德格拉夫在众人眼皮底下的这座房子里进进出出,必须运气非常好才能不被人看到。

然而问题在于,斯特莱克郁闷地想,即使杰瑞·瓦德格拉夫被人看见在凌晨两点溜进自己家门,胳膊底下夹着一个可疑的、鼓鼓囊囊的袋子,陪审团也要经过反复说服才会相信当时欧文·奎因已不在人世。关于死亡时间的疑点太多了。如今凶手有足足十九天处理证据,这么长的时间,做什么都来得及。

欧文·奎因的内脏能去哪儿呢?斯特莱克问自己,你会怎么处理一大堆刚从人体上切割下来的脏器呢?埋掉?扔进河里?丢进公用垃圾桶?它们肯定不容易焚烧……

瓦德格拉夫家的前门开了,一个眉头紧锁的黑头发女人走下前门台阶。她穿着红色短大衣,一脸怒气。

“我一直从窗户里看着你,”她走过来冲着斯特莱克大声说,斯特莱克认出是瓦德格拉夫的妻子菲奈拉,“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对我们家这么感兴趣?”

“我在等中介,”斯特莱克的谎话张嘴就来,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尴尬,“这就是要出租的那间地下室,对吗?”

“噢,”她感到有些意外,“不是——隔了三个门呢。”她指点着说。

斯特莱克看出她在犹豫要不要道歉,后来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踩着对这种下雪天来说很不合适的精致细高跟鞋,嗒嗒地走向停在不远处的一辆沃尔沃。黑头发下面露出了灰色的发根,两人擦肩而过时,飘来一股带有酒味儿的口臭。斯特莱克担心她会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便一瘸一拐地朝她指的方向走去,等她把车开走——差点撞上前面那辆雪铁龙——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马路尽头,拐进一条小巷,从那里能越过墙头看到一排长长的私家后花园。

瓦德格拉夫家的花园里除了一个旧棚子,没什么值得注意的。草地都快被踩平了,灌木丛生,远处惨兮兮地放着一套粗糙的家具,看样子是很早以前被丢弃的。斯特莱克看着这乱糟糟的花园,沮丧地思索着是否还有他不知道的储藏间、小块土地和车库。

想到还要冒着严寒,在湿滑的路上走那么远,他不禁暗暗叫苦,心里盘算着各种选择。这里离肯辛顿奥林匹亚最近,可是他要搭乘的城区线路只在周末才开。哈默史密斯是一个地上车站,交通比男爵府便利一些,于是他决定多走一些路,去哈默史密斯站。

他每迈一下右腿就疼得龇牙咧嘴,刚走进布莱斯路,手机响了:安斯蒂斯。

“你在搞什么鬼,鲍勃?”

“什么意思?”斯特莱克问,一边瘸着腿往前走,膝盖像被刀刺了一样。

“你在案发现场转来转去。”

“回去看看。每人都有通行权。这没什么可挑理的。”

“你还想跟一个邻居面谈——”

“我没想到他会开门,”斯特莱克说,“我一句都没提奎因的事。”

“听我说,斯特莱克——”

侦探注意到安斯蒂斯改用了他的原名称呼他,但心中并不感到遗憾。他从来都不喜欢安斯蒂斯给他起的那个昵称。

“我告诉过你,你不能妨碍我们办事。”

“那可做不到,安斯蒂斯,”斯特莱克实事求是地说,“我有个客户——”

“忘记你的客户吧,”安斯蒂斯说,“我们得到的每一个情报都表明,她越来越像凶手了。我的建议是,趁早收手吧,因为你正在给自己树好多敌人。我警告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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