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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这是怎样的一种虚荣!
——威廉·莎士比亚,《雅典的泰门》
斯特莱克走在拥挤的牛津街上,耳边不断飘来千篇一律的圣诞颂歌和应景的流行歌曲,然后往左一拐,进入比较安静和狭窄的迪安路。这里没有店铺,只有簇拥在一起的方块一般的大楼,门脸各不相同,有白色、红色和暗褐色,通向里面的办公室、酒吧、餐馆,或类似小酒馆的饭店。斯特莱克停住脚,让一箱箱红酒从运货卡车上被搬进餐饮入口。苏荷区是艺术界人士、广告商、出版商聚集的地方,圣诞节的气氛不太明显,特别是格劳乔俱乐部。
这是一座灰色的建筑,几乎没有任何特点,黑框窗户,朴素的凹凸栏杆后面摆放着修剪过的小盆景。这栋楼的品质不在于外观,而在于它是一家创意艺术主题的会员制俱乐部,只有少数人得以进入。斯特莱克一瘸一拐地跨过门槛,发现自己进了一个小门厅,柜台后面一个姑娘亲切地说:
“请问需要帮助吗?”
“我来见迈克尔·范克特。”
“哦,好的——您是斯特克先生?”
“是的。”斯特莱克说。
他被领着穿过一个长长的酒吧间,那些皮椅子上坐满午餐时饮酒的人。然后他走上楼梯,这时他又一次考虑到,在特殊调查科的经验无助于他进行这种没有官方身份和授权,而且是在嫌疑者地盘上的访谈,被访谈者有权终止谈话,无需理由,也无需道歉。特殊调查科要求其成员用一种固定的模式进行审问:人,地点,事件……斯特莱克从来不会忘记那种高效而刻板的方法,然而这些日子,他必须掩盖自己正在脑海里整理归档线索这一事实。采访那些自认为在给他帮忙的人时,需要运用另一些技巧。
斯特莱克刚走进第二个木地板酒吧间,就看见他的猎物,酒吧间里的沙发都是原色调的,摆放在墙上现代派画家的作品下方。范克特斜着身子坐在一张鲜红色的长沙发上,一条胳膊搭在沙发背上,一条腿微微翘起,显出一副夸张的休闲姿态。他硕大的头颅后面正好挂着达米恩·赫斯特 的一幅圆点绘画,就像一圈霓虹光晕。
这位作家一头浓密的黑发已微微有些泛白,五官轮廓粗重,一张大嘴旁边的法令纹很深。看到斯特莱克走近,他露出笑容。也许,这不是送给他认为与自己地位相当的人的笑容(他那副故意摆出的轻松架势,以及习惯性的烦躁表情,都使人不得不这么想),而是送给一个他希望施以恩惠的人的姿态。
“斯特莱克先生?”
也许他考虑过站起来握手,但斯特莱克的身高和块头经常使小个子男人打消起身的念头。他们隔着小木头桌子握了握手。斯特莱克很不情愿地在一个圆圆的实心大坐垫上落座,那对他的体格和酸痛的膝盖都不合适,但是别无选择,除非他愿意跟范克特一起坐在那张沙发上——那位置太像个安乐窝了,特别是作家还把胳膊搭在沙发背上。
他们旁边是一位过了气的光头肥皂剧明星,前不久还在BBC一部剧里扮演一个大兵。他跟另外两个男人高声谈论自己。范克特和斯特莱克点了酒水,但没有接受菜单。斯特莱克见范克特不饿,不觉松了口气。他可没有钱再请别人吃午饭了。
“你是这里的会员多久了?”侍者离开后,他问范克特。
“从开业就是了,我是一位早期的投资人,”范克特说,“这是我需要的唯一一家俱乐部。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在这里过夜。楼上有客房。”
范克特有意识地用专注的目光盯着斯特莱克。
“我一直盼着见你。我下一部小说的男主人公是一个所谓反恐战争及反恐军事行动的老兵。等我们摆脱欧文·奎因之后,我很想向你讨教讨教呢。”
斯特莱克碰巧对名人想要操控别人时采取的一些做法略知一二。露西那个弹吉他的父亲里克,其实名气没有斯特莱克的父亲或范克特那么响,但大小也算个名人,足以使一个中年妇女看见他在圣莫斯排队买冰激凌时倒抽一口冷气,激动得浑身颤抖:“哦,天哪,你怎么在这里?”里克有一次对青春期的斯特莱克面授机宜,说想要勾引一个女人上床,最靠谱的办法就是跟她说你要写一首关于她的歌。迈克尔·范克特宣称他有兴趣在下一部小说里涉及一些有关斯特莱克的内容,似乎也是一种大同小异的策略。他显然不理解,对斯特莱克来说,看到自己被写成文字既不是一件新鲜事,也不是他所追求的。斯特莱克不冷不热地点点头,表示接受范克特的请求,然后拿出一个笔记本。
“你不介意我使用这个吧?可以帮我想起来要问你什么。”
“请随意。”范克特说,露出愉快的表情。他把刚才读的那份《卫报》丢到一边。斯特莱克看见一个瘦巴巴,但是很出名的老人的照片,即使颠倒着也能依稀辨认出来。标题是:平克曼九十华诞。
“亲爱的老平克,”范克特注意到斯特莱克的目光,说道,“我们下星期在切尔西艺术俱乐部给他开一个小型派对。”
“是吗?”斯特莱克说,一边找笔。
“他认识我舅舅。他们曾一起在军队服役,”范克特说,“我写出第一本小说《贝拉前沿》——当时我刚从牛津毕业——我那可怜的老舅想帮帮我的忙,就给平克曼寄了一本,他一辈子只认识这么一位作家。”
他说话斟词酌句,好像有个看不见的第三者在用速记法记录他说的每一句话。这个故事听起来像是预先排练过的,似乎讲过许多遍,也许确实如此,他是一个经常接受采访的人。
“平克曼——当时写了那个很有影响的‘邦蒂大冒险’系列作品——对我写的东西一个字都不理解,”范克特继续说道,“但是为了让我舅舅高兴,把书递给查德图书社,真是无巧不成书,正好落在公司里唯一一个能读懂它的人的桌上。”
“意外的好运。”斯特莱克说。
侍者端来给范克特的红酒和给斯特莱克的一杯水。
“所以,”侦探说,“后来你把平克曼介绍给你的代理,是一种投桃报李?”
“没错,”范克特说,点了点头,像一位教师居高临下地表示很高兴注意到台下有一个学生认真听讲了,“当时,平克的几位代理总是‘忘记’支付他的版税。伊丽莎白·塔塞尔这个人,不管你对她有什么看法,她还是很守诚信的——从生意角度来说,诚实守信。”范克特纠正自己的说法,一边小口喝着红酒。
“她也会参加平克曼的派对,是吗?”斯特莱克说,观察着范克特的反应,“她仍然是平克曼的代理,是吗?”
“对我来说,利兹参加不参加都无所谓。难道她以为我还对她耿耿于怀吗?”范克特说,脸上又露出那种刻薄的笑容,“不到一年,我就把她忘到了脑后。”
“当初你叫她甩掉奎因时,她为什么拒绝了?”斯特莱克问。
对方在跟他初次相遇的几秒钟后就提出想要见面的隐晦动机,因此,斯特莱克觉得不妨对他采取直接进攻的策略。
“我根本没有叫她甩掉奎因,”范克特说,仍然为了照顾那个看不见的速记员而放慢语速,“我解释说,只要奎因还在,我就不可能继续由她代理,然后我就离开了。”
“明白了,”斯特莱克说,他已经习惯这种钻牛角尖,“你认为她为什么让你离开呢?你是一条更大的鱼呀,不是吗?”
“公允地说,我认为跟奎因那条小黄刺鱼相比,我是一条大梭子鱼,”范克特得意地笑着说,“可是,你要知道,当时利兹和奎因睡到一起去了。”
“真的?这我可不知道。”斯特莱克说,咔哒把笔尖摁了出来。
“利兹到牛津上学,”范克特说,“这个身材魁梧的女汉子,此前一直帮着她爸爸在各式各样的北部农场阉割公牛什么的,迫不及待地想跟人发生关系,但谁也没多大兴趣。她对我有意思,不是一般的有意思——我们是学科搭档——詹姆士一世风格的美妙阴谋,专为泡妞设计——但我一直没有那么高风亮节去给她破处。我们一直只是朋友,”范克特说,“后来她开了代理公司,我把她介绍给奎因,谁都知道奎因喜欢捡别人剩下来的东西,我是从性的方面来讲。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
“很有意思,”斯特莱克说,“这事大家都知道吗?”
“不一定,”范克特说,“当时奎因已经娶了他的——怎么说呢,他的凶手,我想现在只能这么称呼她了,是吗?”他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在定义一种亲密关系时,‘凶手’胜过‘妻子’,是不是?利兹可能威胁奎因,如果他像平常那样口无遮拦,透露她在床上的奇葩表现,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因为利兹仍然痴心妄想我会回心转意,跟她同床共眠。”
斯特莱克不知道这是盲目的虚荣,还是客观事实,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她总是用那两只大大的牛眼睛看着我,等待,希望……”范克特说,嘴唇冷酷地扭曲着,“埃丽死后,她发现我即使在伤心欲绝时也不会对她网开一面。我估计她想到未来几十年都要独身禁欲,觉得无法忍受,就继续支持她的那个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