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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有一天,能记得这些事情也是种快乐。

——维吉尔,《埃涅阿斯纪》,卷一

周三,阴雨绵绵。这就是伦敦的天气——灰暗阴冷。雨雾中,这座古老的城市也显得十分淡漠:黑伞下一张张苍白的脸,潮湿衣物经久不散的味道,还有夜雨不断敲打着斯特莱克窗户的噼啪声。

康沃尔的雨和这里的很不一样:斯特莱克还记得大雨抽打着琼舅妈和特德舅舅客房窗玻璃的声音。当时,他在圣莫斯镇乡村学校念书,在那栋干净整洁的房子里住了很久。那栋房子里既有花香,又有食物烘焙时发出的香味。每次要去见露西前,率先涌上他心头的总是那些回忆。

周五下午,雨点仍欢快地敲打着窗台。罗宾坐在办公桌那头,包装送给杰克的崭新的空降兵玩偶。斯特莱克开了张支票,上面的金额够付她一周的薪水。钱当然是从“应急”中介公司那里抽出来的。罗宾马上要去赴这周第三场“正儿八经”的面试。一身黑套装的她看起来整洁干练,亮丽的金发也在脑后绾成一个发髻。

“给。”他俩同时开口,说出了一样的话。罗宾是将那个包装完美、装着空降兵的包裹推过桌面,而斯特莱克则是递出支票。

“那回头见。”斯特莱克接过礼物,说,“我可包不出来。”

“希望他喜欢。”她说道,把支票塞进黑色手提包里。

“嗯。祝你面试顺利。你想得到这份工作吗?”

“嗯,是份相当不错的工作。媒体顾问公司的人力资源岗位,就在伦敦西区。”她淡淡地说,“在派对上玩个痛快吧。星期一见。”

自我惩罚般地走到丹麦街去抽烟是件很恼人的事,尤其还是在这没完没了的雨天。斯特莱克站住了,尽可能地躲在办公楼的屋檐下。他不禁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戒掉这个毛病,好好工作,找回跟偿付能力和舒适生活一起悄悄溜走的健康。等着等着,他的手机响了。

“你用情报换来的情报,想听听吧?”埃里克·沃德尔的声音听起来颇有几分得意洋洋。斯特莱克听见引擎的轰鸣声,还夹杂着几个男人的说话声。

“动作挺快的嘛!”斯特莱克说。

“那当然,我们可不是吃闲饭的。”

“这是不是说,我马上就可以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了?”

“我打电话来不就是为了这事么。今天有点儿晚了,我星期一骑车给你送去吧。”

“早点给我比较好。我可以在办公室等你。”

沃德尔哈哈大笑,让人觉得有点不舒服。

“你拿的是时薪,对吧?那多磨蹭会儿也不赖。”

“今晚送来更好。如果今晚能送到,以后我的老伙计还有情报的话,我保证肯定第一个就找你。”

稍微停顿了一下之后,斯特莱克听见车里的一个男人跟沃德尔说:

“……弗尼那张该死的脸……”

“嗯,好吧。”沃德尔说,“晚点儿给你送去。或许得七点钟左右。那时候你还在吗?”

“我一定在。”斯特莱克应道。

三小时后,文件送到了。斯特莱克正吃着腿上塑料盘子里的炸鱼和土豆片,看着便携电视上的《伦敦晚间新闻》。送信人按响外面那扇门的门铃,然后,斯特莱克签收了来自伦敦警察厅的大包裹。刚一拆开,便露出一个装满影印件的灰色文件夹。斯特莱克拿着这个厚厚的文件夹回到罗宾的桌前,开始了漫长的消化过程。

有卢拉·兰德里生前最后一晚见过她的那些人的笔录;一份从她公寓采集的DNA报告;保安编制的“肯蒂格恩花园”十八号访客名录影印件;卢拉接受躁郁症治疗以来详细的用药记录;尸检报告;去年的病历卡;手机和固话通讯记录;死者笔记本电脑里的东西的一份摘要;还有一张DVD,沃德尔在上面潦草地写了句:第二条监控上的录像。

斯特莱克那台二手电脑上的DVD光驱买来的时候就是坏的。于是,他把碟片放进玻璃门后那件大衣的口袋里,便继续研究文件夹里的影印资料。他的笔记本也摊开了,就放在身旁。

办公室外,夜幕渐渐降临。一汪金色的柔光从台灯上流泻下来,落在每一页文件上。斯特莱克有条不紊地读着这些最终得出“自杀”结论的文件。在那些冗长多余、细致过头的时间表中,在从兰德里浴室柜里找到的药物标签复印件中,斯特莱克感觉到隐藏在唐姿·贝斯蒂吉那些谎言背后的真相。

尸体报告称与地面的撞击导致卢拉死亡。她死于脖颈断裂和内出血。她的上臂有些瘀伤。摔下来时,脚上只有一只鞋。尸体照片证实“卢拉永远是我的偶像”网站的说法,即兰德里从夜总会回家后的确换了衣服。她刚进楼时被拍下的照片上穿的是裙子。而尸体身上则是亮片上衣配牛仔裤。

接着,斯特莱克开始研究唐姿对警察说的那些闪烁言辞。唐姿的第一句话称自己从厕所跑到卧室。第二句话说她打开了客厅的窗户。根据她的说法,弗雷迪自始至终都在睡觉。警察在平坦的大理石浴缸边缘发现了半行可卡因,又在水槽上方柜子里的一个丹碧丝牌卫生棉条盒子中找到一小塑料袋毒品。

弗雷迪坚称兰德里坠楼时他在睡觉,是妻子的尖叫声把他吵醒了。他说,自己匆匆跑进客厅时,正好看见唐姿穿着睡衣从他身边跑过。他送给马克的那瓶玫瑰被一个笨手笨脚的警察打碎了。他承认他想借这瓶花表示欢迎,结识一下这个人。他想让马克来出演正在筹划的那部惊悚片。毫无疑问,因为兰德里的死,贝斯蒂吉对打碎花瓶的事有点反应过度。最初他相信妻子说的:她听见楼上有争吵声。随后他也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警察的看法:唐姿的话是吸食可卡因的结果。她的吸毒史让他们的婚姻变得很紧张,而且他也向警方承认,尽管不清楚那天晚上妻子有没有嗑药,但他的确知道她会定期使用兴奋剂。

贝斯蒂吉接着说,他和兰德里从未进过彼此的公寓。而且,他们在迪基·卡伯里饭店(这是警方后来才知道的,因为弗雷迪又接受了一次盘问)的那次会面也没怎么增进彼此的交情。“她基本上是和一些年轻客人在一起,而我则整个晚上都跟迪基在一起,他才是我的同龄人。”贝斯蒂吉这话毫无破绽。

读完警方对贝斯蒂吉公寓的记录后,斯特莱克在笔记里写了几句自己的看法。他对浴缸边上的那半行可卡因很感兴趣,对唐姿看见卢拉·兰德里从自己窗前坠落之后的那几秒钟更感兴趣。当然,贝斯蒂吉家的布局很重要(文件夹里没有地图,也没有任何图表),但斯特莱克一直都对唐姿狡诈的说辞心存疑虑:兰德里坠楼前后,她坚称自己的丈夫自始至终都在床上熟睡。他记得她脸上防备的神色,以及自己对这一点穷追不舍时,她作势往后捋头发的样子。总而言之,尽管警方已有定论,但斯特莱克还是认为:卢拉·兰德里从自家阳台上摔下去的那一刻,贝斯蒂吉夫妇到底身在何处还很值得探究。

他继续有条不紊地研读文件。埃文·达菲尔德的说辞与沃德尔的这些二手资料最吻合。达菲尔德承认:为了阻止女朋友离开乌齐酒吧,他拽住她的上臂。她挣脱之后还是走了,他跟在后面追了一小段路。文件上有句话提到了那个狼头面具。警察冷冷地盘问他时,他说:“我习惯戴个狼头面具,躲避记者的关注。”达菲尔德称他后来去了趟“肯蒂格恩花园”,但没待多久就离开了。把达菲尔德从乌齐酒吧送到那里的司机证明,他的确紧接着就去了阿布利大街。而且,司机也是在那里放下他才离开的。不过,司机在警察的事实陈述上签名时,倒没有将沃德尔所说的他对达菲尔德的厌恶表现出来。

其他一些证词印证了达菲尔德的证言:一个女人称看见他上楼去找卖毒品的。而毒品贩子威克利夫本人也证实了这点。斯特莱克想起沃德尔说,他认为威克利夫可能会为达菲尔德做伪证。另外,随便给点钱就足以收买楼下那个女人。而在伦敦街头看见达菲尔德的那些人,也只能说他们看见了一个戴着狼头面具的男人。

斯特莱克点燃一根烟,又把达菲尔德的笔录读了一遍。他是个脾气暴躁的男人,他自己也承认,他曾试图把卢拉强行留在酒吧里。毫无疑问,死者上臂的瘀伤就是他的杰作了。不过,如果他真的从威克利夫那儿买海洛因呢?斯特莱克知道正常情况下,达菲尔德潜入“肯蒂格恩花园”十八号,并在暴怒中杀人的可能性极小。但斯特莱克很清楚海洛因成瘾者的行为是什么样的。在他母亲最后一处非法居所里,那样的情形他曾见过很多次。不论是大吼大叫的人、暴力的酒鬼、还是浑身抽搐妄想的吸毒者,毒品都能让他们臣服于己,异常乖顺。斯特莱克在军营中和生活中,见过各种滥用药物的人。媒体对达菲尔德这种行为的赞美让他觉得恶心。一个瘾君子能有什么魅力!斯特莱克的母亲死在墙角一张脏兮兮的床垫上,六个小时后才有人发现她已经死了。

他起身走过房间,推开那扇雨迹斑斑的黑窗。于是,十二号咖啡酒吧低音提琴的声音更响了。他抽着烟,望向查令十字街,那里车水马龙,车灯映照着地上的水坑,闪闪发光。周五狂欢的人们摇晃着雨伞,踉踉跄跄、一步三摇地跨过丹麦街。他们响亮的笑声盖过往来的车流声。斯特莱克想,他还会跟朋友们在周五晚上出去喝上一品脱吗?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那种日子再也不会有了。现在的他就是个被遗忘的边缘人。唯一接触的活人只有罗宾。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但他还是没有做好准备,重新过上正常生活。他失去军队、夏洛特和一条腿。他觉得他得先彻底适应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才能暴露在众人面前,承受他们的惊讶和怜悯。明亮的橘色烟蒂飞向昏暗的大街,湮灭在水沟里。斯特莱克拉下窗子,回到桌前,再次坚定地看起文件来。

德里克·威尔逊的笔录没有什么新信息。文件里没有提到基兰·科洛瓦斯·琼斯,也没有提到他说的那张神秘的蓝色纸张。斯特莱克翻到下一页,饶有兴趣地看起两个女人的笔录。卢拉生前的最后一个下午,就是跟这两个女人共度的:西娅拉·波特和布莱妮·雷德福。

化妆师雷福德记得迪比·马克即将到来的消息让卢拉既高兴、又激动。然而,波特却说兰德里“有点儿反常”,看起来“紧张而情绪低落”,还不愿意说到底是什么事让她不开心。波特的话为整件事增加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这些话还没人告诉过斯特莱克。西娅拉称,那天下午,兰德里特别提到想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她兄弟。没说是什么东西,但这句话可以清楚地表明:这位姑娘有些病态心理。

斯特莱克纳闷,雇主为何没有提到他妹妹曾有意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他。当然,布里斯托已经有信托基金了。再获得另外一大笔钱对他的吸引力,也许远没有对斯特莱克这种从未继承过半毛钱的人强烈。

斯特莱克打了个哈欠,又点一根烟醒脑,然后开始读卢拉母亲的笔录。根据伊薇特·布里斯托夫人的笔录,手术之后的她很嗜睡,状态一直不好。但她坚持说,女儿那天早上来看望她时“非常开心”。卢拉表达了对母亲的关心,期待她早日康复,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这份笔录文笔混乱,不够仔细,这也许是记录官的错,但斯特莱克还是从布里斯托夫人的回忆中读出了坚决的否定之意。只有她坚持认为卢拉的死是场事故。也许,卢拉是不慎踩滑,才失足掉下阳台的。用布里斯托夫人的话来说,那个晚上结冰了。

斯特莱克大致浏览了一下布里斯托的笔录,那些话布里斯托早就亲自告诉过他了。然后,斯特莱克又看约翰和卢拉的舅舅——托尼·兰德里的笔录。卢拉去世前一天,舅舅也在同一时间去看望了伊薇特·布里斯托夫人。他说,自己的外甥女看起来“很正常”。后来,兰德里便开车去牛津,参加那里举行的一场家庭法国际发展会议,并在康乃馨酒店住了一晚。对他下落的描述,笔录中警方对电话号码的那些笔记很是令人费解。斯特莱克觉得,得好好研究研究这些加了笔记的电话号码。

卢拉死前一周都没怎么用过座机,去世当天更是一个固定电话也没打过。然而死的那天,她的手机却打出去不下六十六个电话。早上九点十五分,第一个电话打给埃文·达菲尔德。九点三十五分,第二个电话打给西娅拉·波特。中间有几个小时,她没给任何人打电话。然后,一点二十一分,她开始疯狂地拨打两个号码,几乎是交替着不停地拨。一个是达菲尔德的号,根据号码旁边潦草的笔记,第二个是托尼·兰德里的号。她一次又一次地反复拨打这两个男人的号码。但也有大约二十分钟的空当,她没打电话。斯特莱克推测这一疯狂打电话的行为,应该发生在她告别西娅拉·波特和布莱妮·雷德福,回到自己公寓之后。因为在那两个女人的笔录中,都没有提到她反复打电话的事。

斯特莱克又读了一遍托尼·兰德里的笔录。他的外甥女没理由这么火急火燎地找他啊。他说他在开会期间把手机调成静音,所以过了很久才发现外甥女在那天下午给自己打过很多电话。他不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什么,但也没有回电话。因为他觉得她虽然试图找他,但又没再继续打来。而且,他猜(事实证明他猜对了)那时她应该已经在某个夜总会里了。

此时,斯特莱克几乎每分钟都在打哈欠。他想泡杯咖啡,但又懒得动。他想去睡觉,但又抗拒不了要完成工作的习惯。于是,他看起卢拉·兰德里死的那天,“肯蒂格恩花园”十八号安保日志里的访客进出记录。从那些签名和首字母缩写来看,威尔逊远没有像雇主们希望的那样一丝不苟地做好记录。正如威尔逊已经告诉过斯特莱克的那样,大楼住户进出并不需要登记。因此,没有看到兰德里和贝斯蒂吉的记录。威尔逊记录下来的第一位访客是九点十分到来的邮差。第二位访客是花店店员,于九点二十二分为二楼住户送花。最后一位访客,是九点五十分到来的“安倍”安保公司警报器维修员——但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却没有任何记录。

正如威尔逊所说,那天很平静。十二点五十分,西娅拉·波特到访。一点二十分,布莱妮·雷德福到访。布莱妮下午四点四十分离开时是自己签的名。七点,威尔逊写上贝斯蒂吉一家有客人。七点十五分,西娅拉和卢拉一起离开。贝斯蒂吉家的那些客人于九点十五分离开。

让斯特莱克倍感挫败的是,警察只复印了卢拉去世前一天的记录。他本来还指望,那个难以捉摸的“罗谢尔”会出现在进出记录里。

斯特莱克开始看警方对兰德里笔记本电脑的报告时,时间已近午夜。警方似乎主要在寻找能表明自杀情绪或类似倾向的邮件,但却徒劳无功。斯特莱克把兰德里生前两周的往来邮件都浏览了一遍。

很奇怪,那些数不清的照片让斯特莱克很难相信,美得如此惊人的兰德里真的曾经活生生地存在过。她的脸本身异常美丽,但电脑里无处不在的照片却使她的形象变得抽象、大众了。

然而,此刻在昏暗的办公室里,死去女孩的鬼魂从纸上那些干巴巴的黑色标记里,从那些四处都是内部笑话和绰号、写得乱写八糟的笔记里钻了出来,出现在他面前。她的邮件让他看到了众多照片无法揭示的东西:一种更像堵在心头、而非存在于脑中的领悟。一个活泼真实、爱哭爱笑的人,就在那个雪夜,摔死在了伦敦街头。翻看这些文件时,他很想找出凶手,哪怕是抓住一点儿蛛丝马迹也好。结果,出现的却是卢拉自己。她凝望着他,就像暴力犯罪的每个受害者一样,从戛然而止的生命中抬起头,深深地凝望着他。

这下,他明白了为什么约翰·布里斯托会坚持认为,他妹妹绝对不会有轻生的念头。敲下这些文字的姑娘,一定是个热心的朋友。她好交际、任性、忙碌,并乐在其中。她热爱自己的工作。正如布里斯托所说,摩洛哥之行让她兴奋不已。

大部分邮件都是发给服装设计师居伊·索梅的。字里行间唯一让人感兴趣的,就是一种欢快的信任感。此外,邮件还提到了她那段非常不和谐的友情:

盖盖,替我为罗谢尔买份生日礼物吧,求你了,求你了!我会给你钱的。找点儿好东西(别太过火)。二月二十一号怎么样?拜托啦,拜托啦。爱你的。布谷。

斯特莱克想起“卢拉永远是我的偶像”网站给出的结论,说卢拉只把居伊·索梅当作“哥哥”来爱。他在警方的笔录是最短的。他去日本待了一周,卢拉去世的那天晚上才回到家。斯特莱克知道,从索梅的住处步行至“肯蒂格恩花园”是很容易的。但警察似乎对他声称自己一到家便上床睡觉的说辞并无怀疑。斯特莱克注意到,任何人都可以走过查尔斯街,然后从与奥尔德布鲁克路上监控相反的方向走向“肯蒂格恩花园”。

斯特莱克终于合上文件。他费劲地穿过办公室,脱掉衣服,展开行军床,取下义肢。除了疲惫,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在嗡嗡的车流声、噼啪的雨点声和城市不灭的呼吸声中,他很快便睡着了。

露西住在布罗姆利。她家的前花园里有一棵很大的木兰花树。晚春时节,树会像一张被弄皱的纸巾一样笼罩住前面整片草坪。这会儿已经是四月,开满白花的树宛如飘起了朵朵白云,花瓣就像榨完汁的椰肉一样光滑。斯特莱克只来过这里几次,因为他更喜欢在别的地方跟露西碰面。待在家里,露西总是一副备受折磨的样子。而且,斯特莱克也不想跟妹夫打交道。对于妹夫,他向来都不太热心。

绑在大门上的氢气球在风中轻摇。斯特莱克夹着罗宾为他包好的礼物,顺着屋前的斜坡,朝下方的大门走去。他告诉自己:这事很快就会结束。

“夏洛特呢?”露西刚一开门就开口问道。她个子不高,一头金发,脸圆圆的。

她身后的客厅里挂着更多的金色气球。不过,这回是数字气球,一屋子满满的“七”。屋里不知何处传来阵阵或许是兴奋、或许是痛苦的尖叫,打破了整片社区的宁静。

“她得回艾尔过周末。”斯特莱克撒谎道。

“为什么?”露西边问边将他让进屋里。

“她妹妹又出事了。杰克在哪儿?”

“他们都在这里。感谢上帝,雨停了,不然他们就都得待在屋里了。”露西把他领进了后花园。

他们看见了他那三个外甥。宽阔的后院草坪上,三个人正跟其他二十个身穿派对装的男孩女孩到处乱窜。他们边跑边叫,玩的游戏好像是要跑向贴着水果图片的板球桩。家长们喝着塑料杯里的红酒,站在温和的阳光下。而露西的丈夫格雷格则在一张台架桌后,操作着底座上的iPod。露西递给斯特莱克一杯拉格啤酒,接着就立刻冲出去,去扶自己的小儿子。那孩子重重地跌到地上,正号啕大哭。

斯特莱克从来都不想要小孩。他和夏洛特早就在这点上达成了共识。这也是多年来他的其他恋情失败的原因之一。露西对他的这种态度以及他给出的理由深表遗憾。只要他说出的人生目标跟她的相悖,露西就会很不高兴,仿佛他攻击了她的决定和选择。

“嘿,科莫,你来啦!”格雷格说道,把播放歌曲的事交给另一个爸爸。斯特莱克的妹夫是个壮硕的检查员。他跟斯特莱克的交流好像从来都没找对调子,总是又啰嗦又带刺儿,让斯特莱克十分讨厌。“你那个迷人的夏洛特呢?不再闹分手啦?哈哈哈,我可跟不上进度。”

一个女孩被推了一把:格雷格赶紧冲过去,帮助一个妈妈应付那没完没了的眼泪和草渍。游戏已经变成一片混战。终于,冠军诞生。从绣球花丛边的黑色垃圾袋里得了个安慰奖的亚军,也哭了起来。之后,同样的游戏再次宣布开始。

“嗨,你好啊!”一个中年主妇慢慢朝斯特莱克走来,“你一定是露西的哥哥了!”

“嗯。”他说。

“你的腿的事,我们都听说了。真遗憾。”她说道,朝他的鞋子看去,“露西告诉我们了。天啊,你一定感觉就像腿没事一样,对吧?看你走过来时一点儿都不跛啊!瞧瞧现在的技术,真神奇,是吧?我想,要不了多久,你说不定就能跑得比以前还快了!”

她也许觉得他就像残奥会运动员一样,裤子下面装的是碳纤维义肢吧。斯特莱克啜了口拉格啤酒,强迫自己干笑一声。

“是真的吗?”她朝斯特莱克抛了个媚眼,突然一脸好奇地问道,“你真的是乔尼·罗克比的儿子?”

斯特莱克的耐心终于被磨光了,他就像一根达到了拉力临界点的绳子,一下子断了。

“去他妈的,我不知道!”他说,“你干吗不去问他?”

她一下子呆住,愣了好几秒,才默默地走开。斯特莱克看见她和另一个女人说话,后者立马瞥了他一眼。又有一个小孩摔倒,一头撞在装饰着一颗大草莓的板球桩上,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尖叫。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件刚发生的意外吸引过去时,斯特莱克溜回房间。

客厅安静舒适,里面摆着一套米黄色的三件式家具。壁炉台上挂着一幅印象派印刷画。架子上摆着的相框里,是三个侄儿穿着深绿色校服拍的照片。斯特莱克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把花园里的嘈杂声挡在屋外。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沃德尔给他的那张DVD,塞进播放机,打开电视。

电视机上有张照片,是露西三十岁生日派对那天拍的。照片里,露西的父亲里克和他的第二任妻子在一起,斯特莱克站在后排。从五岁起,每次拍合照他都站在那个位置。那时候,他还有两条腿。同为特别调查局警官的特蕾西——也是露西希望哥哥能娶回家的女孩——站在他身边。特蕾西后来嫁给他们一个共同的朋友,最近刚生了个女儿。斯特莱克很想送花给他们,却一直没抽出时间来做这件事。

他将目光转向屏幕,按下“播放”键。

一个有些模糊不清的黑白镜头立刻出现在了屏幕上。那是一条白茫茫的街,镜头中厚厚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全景视角显示:这里是贝拉米路和奥尔德布鲁克路的十字路口。

一个男人从屏幕的右边走入镜头。他很高,手深深地插在兜里。他戴着兜帽,全身上下裹得很严实。黑白镜头中,他的脸看起来很奇怪,颇具迷惑性。斯特莱克以为他看到的是深色眼罩和露在外面的下半张白脸,结果却发现其实是上半张深色的脸,鼻子下面的嘴和下巴都被一条白围巾包住了。他的外套上好像有个标记,或许是个被弄脏的商标。除此之外,他的衣服便无从辨认了。

朝镜头走来时,他低着头,好像在看从兜里掏出来的什么东西。片刻之后,他转向贝拉米路,消失在镜头外。屏幕右下方的机器钟显示,此刻是凌晨一点三十九分。

画面跳了一下。接着,出现在模糊镜头里的还是同一个十字路口,一个显然空无一人的路口。又厚又重的雪花仍旧让监控的视野模糊不清,不过,此刻右下角时钟的读数是:凌晨两点十二分。

两个奔跑的人闯入镜头。看得出来,跑在前面的是刚才围着白围巾、很快跑出镜头的那个男人。他腿很长,显得很有力。他摆动着胳膊,径直跑向奥尔德布鲁克路。第二个男人要矮一些、瘦一些,戴着兜帽。斯特莱克注意到矮瘦男人在紧追第一个人的过程中,那双黝黑的拳头一直都攥得紧紧的。但他还是一路都落在后面。一盏街灯下,他运动衫后背上的图案一闪而过。他沿着奥尔德布鲁克路跑了一段后,突然转向,拐进旁边的小道。

斯特莱克将这几秒钟的镜头重放了一遍。接着又放了第三遍。他发现那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交谈。他们没有呼唤彼此,甚至看都没看对方一眼,就跑出镜头。看来他们似乎都只顾自己。

他第四次播放这个片段,并在那个比较慢的男人跑过街灯、运动衫后背上的图案闪过的那一刻暂停。他试了好几次,斜睨着屏幕,缓缓地扫过那个模糊的画面。盯了整整一分钟,他终于差不多可以确定,第一个单词的最后两个字母是“CK”,但第二个词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他只是觉得第一个字母应该是“J”。

他按下“播放”键继续播放,努力辨认第二个男人转向了哪条街。斯特莱克三次看着他离开同伴,但还是无法辨认出屏幕上的那个街名。他知道,按沃德尔的说法,那肯定是哈利韦尔街。

警察认为,第一个男人到镜头外接朋友,这一事实表明他是凶手的可能性很小。这一说法假定了那两人是朋友。斯特莱克也承认,在那样的天气、那样的时间,以几乎相同的方式同时被镜头捕捉到的两个人,是共犯的可能性很小。

他让录影带继续往下播放,镜头再次跳转,画面突然切到一辆公车内部,几乎让人吓了一跳。镜头从司机的角度拍到一个上车的姑娘。她的脸被拍短了,并且有严重的阴影。但她那条金色马尾辫倒是十分清楚。跟在她后面上车的那个男人,从能辨认出来的情况来看,极像后来顺着贝拉米路走向“肯蒂格恩花园”的那个人。他很高,戴着兜帽,围了条白围巾,上半张脸隐在阴影里。他全身上下,能看清楚的只有胸前的那个商标:一个花体的“GS”。

片子再次猛地一转,画面上出现了西奥博尔德斯路。街上那个走得急匆匆的人,应该就是公车上的那个人。他虽然拿掉了白围巾,但身量和走路的方式都跟之前那个人十分相像。这一次,斯特莱克觉得这个人在有意埋低脑袋。

片子在一片空白画面中结束了。斯特莱克坐在那儿,盯着屏幕,陷入沉思。当他再次转向四周时,各种彩色的物什和灿烂的阳光让他略微一惊。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给约翰·布里斯托打电话,却被转到语音信箱。他给布里斯托留了个言,说自己看了监控录像,读了警方的案宗,想要再问他一些问题。最后,他提议下周什么时候跟布里斯托见上一面。

接着他给德里克·威尔逊打电话,同样被转到语音信箱。他在留言中反复重申,他想去“肯蒂格恩花园”十八号里面看一看。

斯特莱克刚挂掉电话,客厅的门就被推开了。他的第二个外甥——杰克侧身挤进来。他满脸红光,显得十分激动。

“我听见你说话了。”杰克说道,像舅舅一样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你不是应该待在花园里吗,杰克?”

“我进来尿尿,”外甥说,“科莫兰舅舅,你给我带礼物了吗?”

斯特莱克从来到这里就一直拿着那个包装好的礼物。他把它递过去,看着罗宾精致的包装被那双兴奋的小手撕碎。

“真酷!”杰克高兴地说,“是个大兵!”

“没错。”斯特莱克说。

“他还有枪,他什么都有!”

“嗯,没错,他什么都有。”

“你当兵的时候有枪吗?”杰克边问边把盒子翻过来,看空降兵玩偶的图片。

“我有两把枪。”斯特莱克说。

“你现在还有吗?”

“没有,我把它们还回去了。”

“真遗憾。”杰克煞有介事地说。

“你难道不想现在就玩一玩吗?”花园里突然爆发出新一轮尖叫时,斯特莱克问道。

“我还不想玩。”杰克说,“我能把它拿出去吗?”

“哦,当然。”斯特莱克说。

杰克兴奋地撕扯着盒子时,斯特莱克把沃德尔的DVD从播放机里拿出来,装回口袋。然后,他帮杰克把卡在硬纸板里的塑料空降兵拔出来,并帮他弄好空降兵手里的枪。

十分钟后,露西发现坐在那儿的两个人。杰克让空降兵在沙发后面开枪,斯特莱克则假装腹部中弹。

“看在上帝的份上,科莫,这是他的生日派对。他应该跟别的孩子一起玩!杰克,我告诉过你现在不准拆礼物的!把它捡起来——哦,不,它现在只能放在那儿——噢,杰克,你可以待会儿再玩——听着,快到茶点时间了……”

激动暴躁的露西将不情不愿的儿子赶出房间,又生气地扭头看着哥哥。露西噘嘴的时候很像他们的琼舅妈。尽管琼舅妈其实跟他俩都没有血缘关系。

这转瞬即逝的相似,让斯特莱克产生了一种顺从心理。他照露西的话做了。整场派对中,他不遗余力地解决兴奋过头的孩子们之间层出不穷的矛盾,要不就躲在装果冻和冰激凌的搁板桌后面,将那些八卦妈妈们恼人的好奇心挡在外面。

周日清晨,斯特莱克很早就被手机铃声吵醒了。头天晚上,他把手机放在行军床旁边充电。是布里斯托打来的。他的声音听着很紧张。

“昨天我收到你的短信了,但我母亲情况不太好,今天一下午都没护士。艾莉森待会儿要过来陪我。我们可以明天见面,就明天午餐时间吧,有空吗?对了,调查有进展了么?”最后,他满怀希望地加了一句。

“一点点吧。”斯特莱克谨慎地说,“听着,你妹妹的笔记本电脑在哪儿?”

“在我母亲的公寓里。怎么了?”

“我能看看吗?”

“没问题。”布里斯托说,“我明天给你带来,行吗?”

斯特莱克说那太好了。接着,布里斯托把位于自己办公室附近、他最喜欢的那家餐馆的名字和地址告诉了斯特莱克,然后便挂上电话。斯特莱克伸手拿过香烟,躺下来抽了会儿。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天花板上。他盯着那点点光斑出了神,尽情享受着此刻的静默与孤寂。没有了小孩的尖叫,没有露西在最小的孩子的嚷嚷声中对他提出质问。他几乎要对自己安静的办公室产生一种温情了。接着,他掐灭烟头,站起身,准备像往常一样去伦敦大学联合会洗澡。

他又试了几次,终于在周日晚上打通了德里克·威尔逊的电话。

“这周你不能来。”威尔逊说,“贝斯蒂吉先生最近一直都在。我得考虑饭碗的问题啊,你明白吧?时间合适了我再给你打电话,行吗?”

斯特莱克听到一阵蜂鸣声,不过感觉离得有些远。

“你现在在工作吗?”斯特莱克赶在威尔逊挂电话之前问道。

他听见一个保安在那边电话旁说:

(嘿,伙计,赶紧签了吧!)“什么?”威尔逊冲斯特莱克大叫一声。

“如果你现在在工作的话,能帮我在保安日志上查个名字吗?一个偶尔会去看望卢拉的朋友。”

“什么朋友?”威尔逊问。(嗯,回见!)

“基兰说起过的那个女孩。康复中心的那个朋友——罗谢尔。我想知道她姓什么。”

“噢,她呀,嗯。”威尔逊说,“嗯,我会帮你看看的,但我现在正忙着——”

“现在帮我看看行吗,扫一眼就行。”

他听见威尔逊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等一下。”

一阵手忙脚乱、乒乒乓乓之后,传来翻页的声音。斯特莱克等着,琢磨着电脑显示器上居伊·索梅设计的那些服装。

“嗯,找到了。”威尔逊的声音传了过来,“她叫罗谢尔……怎么读来着……看起来有点像奥涅弗德。”

“能拼一下吗?”

威尔逊照做了,斯特莱克赶紧写下来。

“德里克,她最后一次去那里是什么时候?”

“十一月初。”德里克说,(嗯,晚上好。)“嘿,我得走啦。”

在斯特莱克的感谢声中,德里克挂断电话。斯特莱克看着居伊·索梅那些设计,又拿了一罐坦南特啤酒,继续研究现代服装,尤其是左上角那件有个金色花体GS商标的连帽拉链夹克。这位设计师网站里的所有男款成衣上都可以清楚地看见这个金色商标。斯特莱克不是很清楚“成衣”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不管这个词有什么别的含义,显然它至少意味着“便宜”。那个网站的第二个分区就叫“居伊·索梅”,卖的衣服基本都是几千英镑一件。尽管罗宾已经拿出最好的态度,但设计出这些栗色西装、窄针织领带、带亮片的超短连衣裙、皮革浅顶软呢帽的设计师,仍旧不理会他们的见面请求——即使这次见面是为了谈谈他最爱的模特。

你以为我他妈不敢动你吗!你错了!我敢!我马上就来!我他妈那么相信你,你居然这样对我。我要把你那该死的老二揪下来,塞到你喉咙里去。老子噎死你,噎得你妈妈都不认识你!我他妈要杀了你,斯特莱克你这个混蛋!

“今天天气不错。”

“你要看看这个吗?看看吧!”

此刻是周一早晨,斯特莱克刚刚从阳光明媚的大街上抽了烟回来,也刚刚跟街对面唱片行的那位姑娘聊了会儿天。罗宾的头发又放下来了,显然,她今天不会再有面试了。这个推论加上雨后明媚的阳光,让斯特莱克振奋起来。不过,罗宾看起来却有些紧张。她站在自己办公桌后面,拿着那张仍旧印着猫咪的粉红色信纸。

“他还没气馁,是吧?”

斯特莱克接过信,读了一遍之后笑了。

“我真想不通,你干吗不报警。”罗宾说,“他说的这些话,他想要把你……”

“把它收起来就行了。”斯特莱克不屑一顾地把信一扔,便开始翻弄剩下的那些邮件。

“好吧,不过,还有别的事情。”罗宾显然被他的态度惹恼了,“‘应急’中介公司刚刚打电话来了。”

“真的吗?他们想干吗?”

“他们说找我。”罗宾说,“显然,他们怀疑我还在这儿。”

“那你怎么说?”

“我假装是别人。”

“很机智。你假装是谁?”

“我说我叫安娜贝尔。”

“要是让一个人马上想出一个假名来,他通常都会从‘A’开始,你知道么?”

“要是他们派人来查怎么办?”

“怎么办?”

“反正他们要讨债的话,找的是你又不是我!他们会努力让你付招聘费的!”

她是真担心他付不出那些钱。可他却只是对她笑了笑。他本想让她再往弗雷迪·贝斯蒂吉的办公室打个电话,并在在线电话名录上找找罗谢尔·奥涅弗德那个住在基尔本的阿姨,但他说出口的话却是:

“好吧,先别管这些假设了。去见布里斯托之前,我今天早上要先去一趟那个叫瓦什蒂的地方。也许,我们一起去会显得更自然点。”

“瓦什蒂?那家高级服装店?”罗宾立刻接嘴道。

“嗯,你知道,对吧?”

这回轮到罗宾笑而不语了。她是在杂志上知道这家服装店的。对她来说,那就是伦敦最奢华的地方,是时装设计师们大展身手之地。那里随随便便一件衣服都能花掉罗宾半年的工资。

“嗯,我知道。”她说。

他从衣架上拿下她的短上衣递给她。

“你是我的妹妹,安娜贝尔。你帮我挑件礼物,送给我的老婆。”

“那个发来恐吓信、说要宰了你的男人是怎么回事?”两人并肩坐在地铁列车上时,罗宾问道,“他是谁?”

她强忍住好奇心,没问乔尼·罗克比,也没问第一天上班时,她撞见的那位冲出斯特莱克办公室的深肤色美人。就连那张行军床,他们也从未提起过。不过,她应该有资格问问那些恐吓信的事。毕竟,到目前为止,是她拆了三个粉红色信封,在嬉戏玩耍的猫咪图案中间读到了那些让人恐怖厌恶的字句。自始至终,斯特莱克连看都不看那些信一眼。

“他叫布莱恩·马瑟斯,”斯特莱克说,“去年六月来找我,因为他怀疑妻子跟人有染。他让我跟踪他妻子,所以我就监视了她一个月。很普通的一个女人:长相平凡,穿得很土,头发烫得很难看。在一家大地毯商店的会计部工作。工作日她都和另外三名女同事一起,挤在那间逼仄的办公室里。每周星期四去宾果游戏厅,星期五去特斯科逛街,星期六和她老公去当地的扶轮社 。”

“那他觉得,她会什么时候跟别人鬼混呢?”罗宾问。

他俩苍白的倒影在不透明的黑窗上摇曳。被头顶强烈的灯光剥去了颜色,罗宾的影子看起来比本人老,但也更出尘。而斯特莱克那凹凸不平的影子则显得更丑了。

“星期四晚上。”

“那她真的搞了吗?”

“没有,她真的跟朋友玛吉去了宾果游戏厅。不过据我观察,每个星期四她都故意晚回家。和玛吉分手后,她会开车闲逛一会儿。有一天晚上,她还走进一家酒吧,要了杯番茄汁,怯生生地躲在角落里自斟自饮。还有个晚上,她坐在车里,在她家街头待了四十五分钟,才转过街角回家。”

“为什么啊?”列车刚好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罗宾在巨大的轰鸣声中问道。

“嗯,这是个问题,不是吗?为了证明什么事?试图激怒他?奚落他?惩罚他?试图给他们乏味的婚姻注入点活力?每个星期四,给自己一点无法解释的时间。

“布莱恩是个神经兮兮的家伙,立马就上当了。这简直让他发了疯。认为她一定每周都在跟情人幽会,而她的朋友玛吉不过是个幌子而已。他尝试过自己跟踪,但却坚信他妻子知道他在跟踪,所以去了宾果游戏厅。”

“那么,你告诉他真相了?”

“嗯,说了。他不相信。立马就火了,大吼大叫,说每个人都把他蒙在鼓里。他还拒绝付我钱。

“我很担心最后他会伤害他妻子,所以做了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我打电话给他妻子,跟她说了她老公让我监视她的事。我说,我知道她在做什么,而她老公马上就要爆发了。为了她好,从现在开始她要是再刺激他的话,应该小心一点了。她什么也没说,就挂了我的电话。

“布莱恩每天都会检查妻子的手机。看见我的号码,他立刻得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知道你把监视的事告诉她了?”

“不,他认为我被她的魅力倾倒,成了她的新情人。”

罗宾“啪”地捂住了嘴。斯特莱克哈哈大笑。

“找你的人是不是都有点不正常啊?”罗宾放下手,问道。

“他有点疯,不过其他人只是紧张罢了。”

“我在想约翰·布里斯托。”罗宾迟疑地说,“他女朋友觉得他被迷惑了。你会不会觉得他或许也有点……你知道的……呃,会吗?”她问,“我们听到,”她有点羞怯地加了一句,“从门缝里传出来的话,很有点‘轮椅心理学家’的感觉啊。”

“没错。”斯特莱克说,“好吧……或许我应该改变主意。”

“什么意思?”罗宾问,清澈的灰蓝色眼睛睁得大大的。列车已经开始减速,车窗外急掠而过的景物越来越清晰。“你认为——你是说他不是——他或许是对的——真的有一个……”

“我们到了。”

他们要去的那家服装店在伦敦地价最贵的康铎街,离新邦德街十字路口不远。在斯特莱克看来,那五光十色的橱窗里展示的不过是些乱七八糟、毫无意义的东西。串珠垫,银瓶里的香味蜡烛,装饰着精美薄绸的银器,穿着华丽土耳其长袍的无脸模特,极其招摇、非常难看的巨大手提包……所有东西都摆在一个波普艺术风的背景幕前。这种消费至上的奢靡之风,大大刺激了他的视觉和精神。他都能想象出唐姿·贝斯蒂吉和厄休拉·梅在这里闲逛的情景:用专业的眼光审视着那些价格标签,郁闷地挑选着价格四位数的鳄鱼皮包包,只为让自己从一场无爱婚姻中得到的钱花得物有所值。

他身边的罗宾也在盯着橱窗看,但有些心不在焉。早上,斯特莱克在楼下抽烟时,她接到一个电话,通知她被录用了。那个电话之后,紧跟着就是“应急”中介公司的电话。一想起这份要在两天内回复的录用通知,她就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她很想说服自己高兴起来,但却越来越犹疑,越来越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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