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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暗佩服布阵之人,居然能利用夫子庙的建筑,西铜(得月台铜牌)、东红(入庙牌坊)、南照(“二龙戏珠”的照壁)、北镇(天下文枢的牌坊)、中水(秦淮河),布下如此精妙的大阵。

这个巨型“五位纯阳阵”最霸道的地方在于利用了“河水携阴”的道理,每逢日落月出时分,通过秦淮河消除着整个金陵的阴气。且不说此人对阵法的精通,单是这份气魄胸怀我这辈子是赶不上了。

月饼望着河对岸的女人:“就剩她了。”

那个女人又往河里扔了块石头,水纹荡到岸边的时候,她抬头对着我们招了招手。

“南瓜,敢不敢过去?”

“身体和灵魂,总有一个要在恐惧的路上。”

从江南贡院那条南北走向的小街绕到双龙照壁东边,那个女人还在河边蹲着。

我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基本方针,虎口、太阳穴、人中抹了二锅头固阳气,随包携带的手串、挂链满当当挂了一堆,“咣啷”直响。

“哪吒,你这是准备大战龙太子?”月饼指着照壁上面的巨龙,“要不要捡根棍子当火尖枪?”

“你会使虫子,我光棍一条,有个三长两短谁陪你走遍大江南北?”

月饼把桃木钉插进腰带:“我倒觉得没什么危险。”

“当年那么大的案子,这么重的怨气,连五位纯阳阵都收不了她,你敢说没危险?”

月饼耸耸肩不可知否,只顾自向前走。

此时秦淮两岸的“祟”被收得七七八八,温度略有回升。远远看去,那个女人不太在意我们靠近,依旧往秦淮河里扔着石头,直到波纹彻底消失,又扔进一块石头,专注程度像个第一次到河边玩耍的孩童。

她看似平常的举动,在这种氛围里愈发诡异,我有些沉不住气:“别不是在招水猴子准备把咱们做了吧?”

话音刚落,那个女人跪在岸边,双手撑着身体俯身盯着河面。由于长发侧挡着脸,没法看到她的表情。只见她跌坐回岸边,双肩颤动,左手捂着嘴,似乎从河里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更奇怪的是,她居然在解着鞋带。

月饼愣了一下,扔了句“赶紧”,向她跑去。

我心说月无华你脑子里有没有“小心”这个词儿,说不得也咬牙狂奔。

眼看离那个女人越来越近,她解开鞋子放在身旁,缓缓站起身,侧头对着我们凄然一笑,“扑通”跳进河里。河面平滑如镜,没有激起一点水花,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她就像一片落雪,轻飘飘坠在河里,融化进去了。

我永远忘不了她的眼神——绝望、凄苦、茫然、无助……

很难想象,一个人的眼睛里竟然能融汇这么沧桑复杂的情绪,像一枚尖细的针,轻轻刺进心脏,微酸酥麻的疼痛。我的心情也跟着低落,默默地站在岸边。

秦淮河水浓绿稠浑,水纹轻荡,如同凝固的巨型墨绿翡翠,深不到底。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心里空荡荡得没着没落,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我记得在哪儿听说过这双鞋。”月饼拨弄那双老式红色绣花鞋,鞋帮沾着干涸的河泥。

江南关于“红色绣花鞋”的诡异传闻很多,月饼听过也不奇怪。我没心思解释,只想跳进河里找到那个女人。这个冷不丁冒出的念头,在心里越扩越大,仿佛有个女人对我说:“下来吧,下来吧……”

那个声音轻柔魅惑,充满磁性,我觉得很舒服。恍惚间,水里浮出那个女人苍白的脸,隔着一层浓绿的河水,在水纹荡漾中扭曲变形。她微微张开眼睛,白色瞳仁散发着冰冷的光晕:“南晓楼,我在等你。”

我不由自主地挪动双腿,向河里走去……

“你疯了!”耳边传来月饼擂鼓般的喊声。我猛地惊醒,才发现脚踝已经没入水里。

“月饼,我好像听到……”我话还没说完,小腿突然一紧,有“人”在水里抓住我的腿,手指抠进腿肉,火烧般疼痛。

我急忙拔腿,脚底踩到河泥一滑,身体失去平衡,被一股怪力拖进河里。

慌乱间我什么都看不到,耳朵嗡嗡作响的全是气泡声,口鼻灌进河水,呛得鼻腔酸痛。我踢着腿踩水往河面扑腾,双腿被无数根细绳缠住,越勒越紧,根本无法挣脱。我蜷身缩腿向脚底击出一拳,力量受到水的阻力,远不如平时迅速,还打了个空。有个东西顺着腿爬上后背,摁着我的脖子往水里压。

我探手抓去,像是触到一条鲶鱼,“刺溜”脱手。一条绳索从后背绕了一拳紧紧缠住我的胸口,勒得肋骨“咯咯”作响,胸腔顿时缩成一团。我大口吐着肺里的空气,身体如同压了块千斤巨石,再没力气挣扎,直挺挺坠落。

水压挤得眼球臌胀,河底居然亮着一米见方的白光,乱七八糟地堆着残缺不全的人头骨。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游了过来。水波翻滚震荡,几声“吱吱”闷响,我觉得脖子一紧,被生生拔出了水面,

我大口喘着气,新鲜空气涌进肺里,又呛得一阵剧咳,嘴里、鼻子里不住歇地喷着河水。

“幸亏河水有浮力,”月饼爬上岸就地一坐,“不然你这体重我还真拽不上来。”

我刚要说话,嗓子眼一阵痒,又吐了几口水,居然还带出了几根水草。想到那堆头骨,我又是一阵恶心,要不吐得肚子里没什么存货,估计能把肠子吐出来。

我坐在月饼旁边:“谢谢!”

“嗯。”月并没有多说什么。真正的友情就这么简单,不需要慷慨激昂的承诺,简单几个字,足够了。

一阵夜风吹过,我打了个寒战。月饼从背包里摸出二锅头灌了半瓶塞我手里。我喝了个干净,身体多少暖和点儿了:“那玩意儿是水猴子?”

“水太浑,没看清。体型没有水猴子那么大,像是一只猫。”月饼磕掉鞋泥,鞋底各绣着“教坊”、“挹翠”四个古字。

“猫妖?”我随口说出又觉得不对。虽然有过几次“猫化人”的诡异经历,可是猫妖是旱物,遇水而逃,两者八竿子打不着。再说也没听说猫妖还有穿绣花鞋的异装癖。

月饼又拧开一瓶二锅头往左手倒着。我这才发现月饼手背有一道极深的伤口,皮肉外翻,几乎能看到骨头。酒液流进伤口,我看得自己的手都抽得生疼,月饼额头冒了一大片黄豆汗,脸上却还是那副“今儿天气不错”的表情。

“没想到月公公也能失手。”我嘴上说着手里也没闲着,从背包里找出香烟,点了几根烧成烟灰,抹在月饼伤口上面。

月饼一本正经举着手:“南瓜。”

“啥事,直接说!”

“这他妈的是人手!不是医学模拟课的假手!疼!”

包扎完毕,我和月饼坐在河边抽烟取暖,想不出所以然。那只水怪再没出现,我也没有了“跳河”冲动,除了全身湿透,一切就像没发生过。

我和月饼分析,那个女人长相极似金陵二十年前恐怖凶杀案的受害人,怨气成祟,被五位纯阳阵吸引到夫子庙。死前怨气太重,阵法化不掉,成了缚地灵,吸引体阴或懂门道的人产生幻觉,跳河而死,化解祟的怨气,这也解释通了我在河里见到的成堆人头骨。

至于那团亮光,“骨浸阴水百年,有尸光”。

说到尸光,这里有个小插曲——

民国时期,湖南长沙郊外浏阳河旁某乡住着几户老百姓。某天夜里,一户人家正在熟睡,突然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推门一看,是两家喝醉的邻居,说看到他家屋顶亮着白光,仔细一看,光团中站着一个女人,围着屋顶来回走了几趟,飘进院子。

这话人家哪里肯信两个醉汉的话,把他们轰走了。说也奇怪,夫妻俩好不容易入睡,又被床边“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惊醒,睁眼一看,六岁大的儿子从床边探出脑袋。

妻子以为儿子起夜,喊了几声,儿子没应声,忽然口吐白沫躺在地上抽搐,满嘴说着听不懂的话。

夫妻俩吓坏了,以为遇到了黄大仙,按照老法子给儿子祛邪。可是过了三天,儿子还不见好转,高烧不止,眼看着没活气了。丈夫想起那晚邻居醉汉说的话,寻思着家里招了不干净的东西,举家搬迁,儿子居然就这么痊愈了。

自此,那几处人家怪事不断,再无人居住,成了谈之色变的凶地。三十多年过去了,此处来了一支考古队,挖掘出著名的汉代墓葬群,并从中发现了一具女性湿尸。形体完整,全身润泽,部分关节可以活动,软组织尚有弹性,在考古学中尚属首次发现,震惊中外。

让人费解的是,湿尸吸引了不少学者、游人参观,后来却被解剖,躯体和内脏器官均陈列在一间特殊设计的地下室内。

我和月饼上大学选修历史,觉得事有蹊跷,查了许多资料和相关人物,得出了“天地万物,循环不休,逃不开一个‘缘’字”的结论。

详细原因,不方便多说。

书归正传——

整个过程我们推断的应该差不了多少,那只差点把我置于死地的怪物,很有可能是落入河中淹死的猫。

猫这种动物很邪性,最易沾染阴气(《日本异闻录》“化猫”一章有详细记述)。祟在岸上以人形惑人,在水中以猫形害人。我们来夫子庙是傍晚转黑夜,正是天地阴阳交替之时,五位纯阳阵启动,祟显人形出现在岸边。

那个女人再次出现,应该是明天这个时候。

我甚至推测这个“五位纯阳阵”,很有可能是和“异徒行者”有关的某个人暗中做的设计。

一切似乎解释通了,我心里松快了许多。准备拍屁股走人回宾馆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好好睡一觉,天亮购置些物件再来守株待兔。月饼却皱着眉头翻来覆去研究那双鞋:“这是古苏绣针法,明清时期盛行于青楼。如果那个女人就是她,为什么会穿着几百年前的绣花鞋?”

“你怎么这么轴(不懂变通)呢?”我想都没想就说,“老鞋招祟,那鞋说不定是秦淮八艳在画舫刷鞋失手落进河里了。”

月饼眉毛一扬:“你说什么?”

我刚想重复一遍,突然心中一动,想到一件事情!

教坊司源于唐代宫廷音乐机构,最早称为教坊,专门管理宫廷俗乐的教习和演出事宜,明代改为教坊司。

北京东四牌楼南边有条本司胡同,原本是教坊司胡同,其实就是红灯区。这里的青楼不同于一般妓院,是隶属于教坊司的官家妓院。官妓大多出生官府世家,自幼学习琴棋书画,或因家道败落,或因官员涉案,才被卖进青楼,侍奉权贵皇亲,名士才子,比烟花柳巷的普通妓女档次高得多。

江南出美女,自然也成了才子富商流连之处。明朝时期的扬州一带,甚至出现众多经过才艺培养,准备嫁予富商作小妾的年轻女子。这些女子以瘦为美,苗条消瘦,因此被称为“扬州瘦马”。

这种事情很不人道,在当时却是穷人家女娃最好的出路。还有些更贫苦的人家,生了模样周正的女儿没钱培养,七八岁时卖到秦淮河,在画舫当丫鬟。成人后若是色艺俱佳,顺理成章成了画舫的新主人,夜夜迎欢侍客,最著名的当属“秦淮八艳”。

我随口说出“秦淮八艳”,无非是有感而发,却无意中找到一条很矛盾的线索!

明朝时期,北京、金陵都有教坊司,绣花鞋上的“挹翠”是青楼的名字,鞋主身份不言而喻。矛盾点在于,历史里只有北京的教坊司有一所挹翠院,并且和一位青楼奇女子凄惨一生的传说有关。

月饼翻开鞋面,鞋子内底绣着一个“媺”。

我有些恍惚,那个传说难道是真的?

古代青楼女子有个规矩,一生侍奉万千男子,身子不干净,把名字绣在鞋里,日夜肮脏践踏赎罪净身。只有赎身嫁人之后,才可换掉鞋子,放入箱中时刻提醒曾经身份。

这个“媺”字,显然是鞋主的名字。那位青楼奇女子的名字里,正好也有个“媺”。她临死前确实穿戴整齐曾经在青楼时的衣物。

“她的鞋,怎么会出现在南京,又怎么会被她穿着?”

月饼这句话我听得明白,第一个“她”,是青楼奇女子;第二个“她”,是二十年前金陵凶杀案的受害人。

她们之间,是否存在某种神秘联系?

月饼忽然捡起石块扔进河里,模仿那个女孩子的姿势,俯身盯着河面。

波纹由石块落水的位置悠悠荡着,一圈圈推到岸边又弹回,水纹交错,渐渐乱了,不多时平静如初。

月饼又用力扔了一块石头,这次水花更大,波纹到岸时,几株老树垂进水里的枝条随波晃动。

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月饼,那棵树!”

在我们身旁两三米的位置,有一棵老树垂入水中的枝条绷得笔直,根本没受水波影响。

月饼两步跑了过去,拽着枝条用力一拉,末端竟露出一截绳子,“咯咯”作响,水里有东西在反着较劲儿。月饼双脚钉住地面,用力后仰,绳子一点点拖出水面,水花四溅乱响,隐约能看到一团黑影在水里挣扎。

我正要去帮忙,身后突然有人说道:“不要伤害它!”

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我和月饼把女孩夹在中间,并排坐在岸边,场面很尴尬。

女孩挥手在鼻尖前扇着风:“你们俩就不能少抽点烟?”

我心说你突然从背后来那么一嗓子,差点没把我吓死,抽根烟压压惊还不行啊?要不是看你颇有几分姿色,早打你满脸开花了!

当然,这些心里话只能默默吐槽,我和月饼老老实实地把烟摁灭,等着女孩自我介绍顺便解释发生了什么事儿。

偏偏女孩是个慢性子,要么就是韩剧看多了,闷了半天居然来了一句:“夫子庙肯德基的炸鸡啤酒超美味呢。”

我恨不得一脑袋扎进秦淮河和那只怪物战个痛快,也比在这里坐着听她的台词,整得心里不上不下强得多。

“到底怎么回事?”月饼伸了个懒腰,故意碰了女孩肩膀。我心里有数,月饼在判断女孩有没有问题,也有可能下了蛊。

“你不是跳河了么?怎么又突然出现了?”我故意分散女孩注意力。

女孩抿嘴笑着:“月无华,你给我下蛊了?”

月饼点头“嗯”了一声缩回手再没言语,继续望着河水。

女孩说出月饼名字的时候,我脑子里面就“咯噔”一声差点短路。这玩笑开大了,月饼和她认识?难怪她突然出现月饼二话不说,就撒手不和水怪拔河了。

“南晓楼,你的书什么时候写完,我追得很着急呢。”女孩点开微信朋友圈,“每天给你点赞,知道我是谁了?”

我忽然想到一个人,舌头都大了两圈:“你……你……你是……”

“对啊,是我。”女孩扬扬手机,莞尔一笑,“是不是没想到?。”

我把这些经历写成书出版,为了推广需要注册了微博,个人介绍里有微信号,很多朋友加了我的微信。这个女孩微信名是一个戒指图标,头像是很萌的卡通女孩,每天都给我的朋友圈点赞。

我看过她的资料,地区是“江苏金陵”,个人相册关闭。我还特地小窗说了声“谢谢”,她从来没回过话。如今看来,她认识我和月饼,说不定还和月饼聊过。

月饼问道:“你们认识?”

我回道:“你们不认识?”

女孩说道:“你们不认识我,我认识你们。我叫李念念,我的父亲是李文杰。”

我“腾”地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月饼更是直接,一把攥住女孩手腕:“你再说一遍!”

李念念使劲甩着手:“你弄疼我了!”

月饼红着脸缩回手,摸出烟正要点上,想了想又把烟放了回去。

李念念揉着手腕嘟着嘴:“我的同学都把你当男神,没想到这么粗鲁!”

月饼更是脚都没地儿搁了,搓着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挺白净的脸臊得通红。我头一次看到月饼这种窘状,要不是场合不合适,我铁定笑岔气。

李念念从坤包里拿出一块黑色角质物:“不和你们开玩笑了,按照父亲生前的嘱托,一定要让你们看到这些,看完就明白了。”

我和月饼对视一眼:李文杰死了?

李念念又从包里摸出一块黑色石头用力丢进河里,皱眉数着波纹:“有火机么?”

我把火机递给李念念。她点燃黑色角质物,蓝色火焰“突突”冒着,白烟里裹着一股类似骨头燃烧的怪味儿。

“月牙夜子时一刻,点燃犀角,把黑色石头丢入古河,默数水纹荡到岸边次数。第七次时,水纹中可以看到前生。”李念念把燃烧的犀角放进河里,犀角浮在河面光亮大盛。

光线范围内,波纹潾闪,映着我们扭曲变形的脸。

忽然,犀角环射出一圈柔光,像块横放的电影银幕铺在水面,闪现出一幅幅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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