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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细亚,公元前八世纪前后,古代腓尼基人称爱琴海以东为“asu”(即“东方”“日出”之意),称爱琴海以西为“ereb”(即“西方”“日落”之意)。后接拉丁语尾缀“ia”,构成“ASIA”一词。
1
满铁特快亚细亚号从“新京”准时出发。
从哈尔滨到大连约九百五十公里,虽然中国大陆各地战火纷飞,但该特快依旧准点运行,曾经一度令以伯纳比为首的英国考察团惊叹不已。
濑户礼二端坐在位于特快列车末端一等座中段的座位上,一边做出翻阅报纸的样子,一边向前方迅速瞟了一眼。
在濑户的前两排,靠走廊的座位上坐着一个中年白人男子。圆脸,身材微胖,干枯的灰色头发稍稍有了脱发的迹象。棕色眼珠、长鼻子,具有典型斯拉夫人的样貌特征。那名男子身着整齐的灰色西装,看上去似乎是在制衣店定做的,用料也不错。
他从“新京”上车,一直坐立不安,脑袋不停地左右摇晃,伸到走廊上的茶色鞋尖也无意识地不断敲击地面。
白痴。
濑户的目光回到报纸上,暗自咋舌。
这不是等于到处宣扬“我就是叛徒”吗?
那名男子名叫安东·莫罗佐夫,是苏联驻“满洲”领事馆的二等书记官。
大约半年前——
濑户接近了为哈尔滨夜总会舞女神魂颠倒的莫罗佐夫,起初用金钱和美言进行拉拢,之后用威逼利诱控制了他——用他们的行话来说就是“榨干他”。
从此以后,濑户以金钱作为交换,从莫罗佐夫手上秘密获取了苏联的内部情报。
三日前,莫罗佐夫联系濑户。
在“满洲”发行的英文报纸《满洲日报》的寻人启事中,刊登了某人的名字。这是事先决定的紧急联络方式。
“十分重要、万分紧急。”
莫罗佐夫同时开出情报对价,以“联系电话”的形式一起登报。如果不是在转换暗号时弄错了零的个数,从开价的金额来看,这是一份极其重要的秘密情报。
莫罗佐夫在报纸上同时还用暗号指定了交易地点,即满铁特快亚细亚号。
于是,濑户在指定日期亲自搭乘了亚细亚号。
莫罗佐夫不知道濑户的样貌。不,其实就算他见过濑户,像他这种没有接受过间谍训练的普通人,也无法认出乔装后的濑户。因此在接头时,双方根据事先约定的接头暗号确认彼此的身份。
从“新京站”出发一小时二十分钟之后,亚细亚号准时停靠在四平街站,停靠该站四分钟后,再次平稳出站。这里是专门为经停列车补给水和煤炭的车站,几乎无人上下车。
待亚细亚号出站行驶达到一定速度后,莫罗佐夫站起身,回头看了看,脸色依然苍白,身体却停止了颤抖。看起来他已经下定决心了。
莫罗佐夫拿着叠好的报纸,走向盥洗室。
这是事先商量好的暗号。
濑户一边看着面前打开的报纸,一边缓缓地数着数。
五、六、七、八……
如果两个人相继行动,很容易给周围的人留下印象。要尽力避免惹人注意——
这是间谍的原则。
……十八、十九、二十。
濑户慢慢地叠好报纸,用藏在掌心的小镜子确认身后的情形。
他看到从盥洗室方向走来一个纤细的身影,鸭舌帽压得很低,与莫罗佐夫擦肩而过。明明现在是盛夏时节,那人却穿了一袭黑衣。他打开亚细亚号上唯一一间一等特别包厢的房门,走了进去。
嗯?
濑户瞬间觉得不对劲,皱了皱眉头,立刻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站了起来。
特别包厢的房门紧闭,看不到里面的样子。
濑户走过特别包厢,向盥洗室走去。
在一等座车厢与二等座车厢之间的通道上有两个并排的洗脸池。按照事先约定,他们本应在水池旁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装作素昧平生、偶然同坐一趟车的乘客,打个招呼,聊聊家常,以此互对暗号,确认彼此身份再交换情报。
可是,莫罗佐夫不在盥洗室。
濑户只好暂时走出盥洗室,观察周围的情形。左面是一等座车厢,右面则是二等座车厢。包括走廊在内,哪里都没有人影。当然,无法排除莫罗佐夫穿过二等座车厢,去前面餐车的可能性。
濑户慢慢地转过头。
盥洗室旁的独立卫生间关着门。门上的显示牌写着“无人”二字。当列车开过铁轨的间隙时,卫生间的门被这轻微的震动震得咔嗒响。
濑户握住门把手,轻轻推开门。
只见莫罗佐夫倒在卫生间的地板上。
濑户快速地环顾四周。
“门内有人倒下”是间谍常常设置的陷阱。总是有人急着一头扎进陷阱,从而丢了性命。自己可不能重蹈覆辙。
濑户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是否有人下套,一边从门缝溜进卫生间。
他伸手确认着倒地不起的莫罗佐夫的脉搏。
没救了。莫罗佐夫的右手紧紧抓住衬衣的左胸处,仿佛惊恐万分似的双眼圆睁。
心脏停搏——
乍一看这就是死因。没有任何疑点。就算尸体解剖恐怕也会得出这个结论。但是,两个月以来,濑户身边连续有三个人发生了相同的情况。这就另当别论了。
第一个人在餐厅吃饭时突然倒地不起,第二个人被人发现倒在自家门口。
死因都是心脏停搏。
濑户没有见过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这二人都是濑户的可用财产——苏联内部情报的贩卖者。
莫罗佐夫是第三个。
濑户在检查莫罗佐夫尸体的时候,发现其头部有一处不易察觉的伤痕,看上去像是被针扎过的痕迹。如果不仔细检查,根本发现不了这处伤口。
看来是无法检测出的毒素啊。
濑户抬起头,左顾右盼。莫罗佐夫离席时本应一直拿在手里的报纸不见了。
看来此地不宜久留。
濑户站起身,忽然发现莫罗佐夫的上衣口袋中有张卡片,好似故意让人发现般露出一截。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夹着卡片,从口袋中抽了出来。
那是一张塔罗牌。在占卜时常常使用的牌型。牌面则是——“倒吊男”。
塔罗牌上描绘着男子手握钱袋的图案。
此牌意指“犹大”,就是那个“出卖耶稣基督的叛徒”。
濑户眯起双眼。
如此一来,死去的三个人又多了一个相同点。
那就是在三个人的尸体上都发现了塔罗牌,而且牌面图案都是“倒吊男”。
这一次绝非偶然。
能利用检测不出的毒药伪装成心脏停搏致人死亡,并且每次都留下代表“背叛”和“死亡”的塔罗牌。毫无疑问他们都死于“SMERSH”之手。
SMERSH。
这是以“铲除间谍”为目的的苏联秘密情报机关,名字取自俄语的“SMERT SHPIONAM”(间谍去死)。该机关的全貌笼罩在层层迷雾之中。
莫罗佐夫是在亚细亚号离开四平街站后遇害身亡的。
也就是说,暗杀者还在这趟特快列车上。
濑户丢下莫罗佐夫的尸体,独自离开卫生间,在盥洗室的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衣服,若无其事地走上走廊。
亚细亚号疾驰在“满洲”的旷野中。下一站是奉天。
距离奉天站还有两个小时左右。
其间,任何人都无法下车。
2
“大东亚文化协会满洲分部办事员”——这是濑户的正式身份。
在“新京”事务所负责制作“让世界了解满洲”的宣传册。这家事务所位于车站前广场附近租借的建筑中,濑户每天按时上下班。一头长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身穿素色西装,头戴软帽,小臂上挂着手杖,每每遇到熟人,都会亲切地和他们打招呼。如此一来,大概没人能想到濑户是日本帝国陆军的高级军官,更不会有人怀疑他是日本陆军间谍了。
旁人看到的只不过是伪装成“濑户礼二”的假面具而已,甚至连这个名字都是假名。
在“满洲首都新京”收集情报——这就是濑户身为间谍的真实面目。
“满洲”原本就是伴随阴谋而生的。
昭和六年。
以柳条湖铁路爆炸事件为契机,日本关东军在“满洲”(中国东北)展开军事行动,很快占领了“满洲”全境。第二年,即昭和七年,“满洲独立建国”,随后,清朝末代皇帝溥仪在“满洲”称帝——
然而,这一系列闹剧都是关东军特务机关自导自演的。据传,作为导火索的铁路爆炸事件也是关东军一手制造的。这是当时人尽皆知的传闻。
当时的日本政府以及陆军参谋本部的方针是“不扩大中国战线”,同时也反对占领“满洲”。关东军忽视本国方针,“运筹帷幄”,炮制既成事实,强行创造出一个和政府与军方的方针截然相反的“事实”,也就是“满洲国”。
不可思议的是,如今日本的政治家和参谋本部不仅追认了这个现实,而且开始鼓吹“满洲是日本的生命线”,甚至还出现一群不懂装懂的家伙口出狂言,称赞“关东军特务机关是谍报机关的楷模,他们才称得上是日本的间谍”。
但是,真正的间谍活动是与关东军特务机关的谋略截然不同、恰恰相反的。
把秘密情报弄到手,经过分析后,在复杂的情况中选择最优选项指定方针并执行——这才是真正的谍报活动。和那种无视现状、通过自导自演的拙劣闹剧制造出既成事实的阴谋恰恰相反。
从阴谋中诞生的新国家“满洲国”,国内外不断滋生各种歪理。在国际社会的一致谴责下,日本被迫退出国际联盟。“满洲国”内各方势力混杂,成立的公立搜查机关泛滥,展开了激烈的地盘争夺战。各国间谍趁虚而入,如同夜晚的魑魅魍魉一般蠢蠢欲动。
在“满洲国”利用情报贩子,维持并管理情报网是一件非常复杂且十分困难的任务。既不能惹人注目,也不能像特务机关那样搞阴谋。间谍的高超能力绝不是他们能相提并论的。
任命“新京”任务之际,他才拿到“濑户礼二”的资料。从这个人的身世到人际关系、学历、特征、兴趣爱好、服装及饮食喜好等,方方面面的情报事无巨细地记载在那份厚厚的资料当中。
——分毫不差地记住。一旦遭到怀疑,间谍生涯就结束了。
顺着桌子把资料滑过来的那个人,在逆光中犹如一道黑影。
做得到吗?
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濑户”看过资料,抬起头,唇畔绽放出一丝笑意。
当然做得到——
连这点儿自信都没有,又怎么能在这个男人手下当间谍呢。
结城中佐。
据传他是日本帝国陆军间谍中的传奇人物。
结城中佐建立的陆军秘密谍报人员培养学校——通称“D机关”——日本陆军史上前所未有的特殊组织。
自古以来,日本军队就有一种习俗,把军人称为“我们”,蔑视军外人士,并称其为“那些家伙”或“土包子”。这种倾向在陆军最甚,他们无条件地尊崇着那些从陆军幼年学校进入陆军士官学校,最终毕业于陆军大学的优秀学生,把招募他们进入参谋本部作为军队的方针。结城中佐却提出了不同的方针,从普通大学中物色人才,将其培养成间谍。
因此,D机关在成立之初,就遭到了陆军内部的强烈抵触。
——土包子做得成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