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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阴下的钓鱼城秀削天然,自有一番美景——远处有大河东注,汪洋滂沛,一泻千里;近处有鱼山诸峰,抑扬起伏,层见叠出;脚下则有壁立千仞,翠插天半,山岚烟波,溟蒙浩渺。振衣临渊,倚栏而望,一时脑中空空荡荡起来。这几天所发生的各种变故,因之而带来的各种烦忧,瞬间被强行从脑海中抽走,眼前只有这旖旎风景,如画江山。
江水浸云影,鸿雁欲南飞。携壶结客,何处空翠渺烟霏。尘世难逢一笑,况有紫萸黄菊,堪插满头归。风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酬佳节,须酩酊,莫相违。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晖。无尽今来古往,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机。与问牛山客,何必独沾衣。
——朱熹《水调歌头》
张万等兵士见主帅当众受辱,各自大急。张万叫道:“张将军!”张珏道:“你们退下。”
王立忙道:“出去,不相干人都出去。”张如意道:“哥……”
张珏知道妹妹性情刚烈,她在这里,多半要出事,忙使了个眼色。王立会意,道:“如意,你先出去。出去!都出去!一个也不准留下!”强拉张如意退出药师殿,又亲自掩上大门,命兵士守住大门,不放人进去。
若冰却是施然走了过来。一名黑衣侍从上前挡住她,喝道:“还不滚出去,找死吗?”若冰冷冷道:“尊师身患绝症,将不久于人世,怎么火气还如此之大?”
吴知古大吃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若冰道:“我是医师,一看尊师脸色,便知你已病入膏肓。”
吴知古细细打量对方,见其人艳若桃李,其态却冷若冰霜,眉目凛然有不可侵犯之色,这才恍然大悟道:“啊,你就是那个大理女医师,我听过你的名字,你叫若冰,对不对?”命侍从让开,走到若冰面前,道:“若冰娘子既能一眼看出贫道病情,想来医术十分高明。”若冰道:“我的医术出自大理无为寺。”吴知古道:“那是大理皇家寺院,贫道久闻大名。贫道听说无为寺多藏奇药奇术,常有起死回生之能,不知贫道这病……”
若冰道:“如果我说我有法子救你,尊师要如何报答我?”一旁侍从道:“娘子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我家主人办不到的事,天下还真不多。”
若冰道:“那么我想先问一句,张将军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尊师?”一名侍从道:“我家主人正为亡父作法招魂,到紧要处被张珏打断,导致前功尽弃,是可忍孰不可忍?”
若冰道:“原来如此。法事还可以再做,但人若是性命没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只能等身后人来为自己做法事了。”
吴知古也是个聪慧之人,低声问道:“若冰娘子是想要贫道放过张珏吗?”若冰道:“他不过是个武夫,尊师跟他计较,只会坏了修为。”
吴知古身患奇疾,宋理宗为她遍请名医,也没有任何起色。她因只剩下几个月寿命,便决意利用有限的时间去实现母亲的最后遗愿,亲来护国寺为亡父超度。虽然她早已绝望,亦不大相信若冰能比临安御医还要厉害,能治好她的病,但人在绝处逢生之时,希望便会滋滋冒生出来,比豆子发芽还快,压过一切。既是有一线生机,她当然不能放弃,便慨然应道:“好,一如娘子所愿。”转头喝道:“张珏起来!今日瞧在若冰娘子份上饶了你,可别让贫道再看见你。滚,滚出去!”
张珏站起身来,捡了自己兵刃,看了若冰一眼,默默走了出去。
张如意等人正焦急地等在门前。张如意见兄长开门出来,忙上前问道:“哥你没事吧?”张珏道:“没事。”
张如意道:“那恶妇人是谁?”张珏道:“这个你不需要知道。如意,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回去。”又叫道:“好了,大家都去办事。张万,可有搜到人?”张万道:“没有,全寺都翻过一遍了,既没有发现小敏,也没有大难。”
王立忙将张珏拉到一旁,低声道:“吴知古可是连宰相都惹不起的人!张将军明明知道了她的身份,为何还要如此鲁莽行事?”张珏道:“我只是在尽我自己的职责。护国寺粮窖成了蒙古人的藏身之处,不把奸细找出来,吴知古自己也不见得会安全。”王立道:“话虽如此,可张将军几次三番干扰了法事,据说这是吴知古最后的心愿。你派这么多人在寺里走来走去,她看见了只会更加生气,认为你有意如此。张将军即使不顾及自己安危,也该为余相公想一想。”
张珏道:“那王将军想要我怎样?”王立正色道:“张将军若信得过我,不妨将搜捕奸细一事交给我王立。我会以保护尊师为名,仔细搜查护国寺。而且你将人撤出去,奸细反而会放松警惕,露出马脚,更容易被发现。”张珏微一沉吟道:“好,多谢。”
出来护国寺时,张珏想起李庭玉说的“一个伪装成道士的叛贼之女,就能将你们大宋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你是合州副帅,连找她当面对质的勇气都没有”,忽觉怅惘起来。
张万道:“将军昨晚一夜未睡,要不要回营歇息?”张珏摇摇头,道:“不过我确实有些饿了,先去琴泉茶肆坐坐。”见张万欲言又止,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说?身为军人,吞吞吐吐成什么样子。”
张万道:“那个……那个小敏,她受了伤,根本没有能力自己从悬崖垂吊下去。如果按照张将军的说法,她是被歹人强行掳走的,那么至少需要两个歹人,一个人先下到洞里,一个人在悬崖上守着,还需要借助绳索,才能将她弄进洞里去。”张珏道:“不错,歹人担心她反抗挣扎,一定在她腰间绑了绳索。”
张万道:“绳索的另一端,应该系在树上,上面的歹人手握余绳,一点点将小敏放下去。下面的歹人接了她,将她拖进洞里,解开绳子……”张珏蓦然得到提示,道:“我到达悬崖边时,没有发现绳子!”
在当时的情况下,逃生保命为第一本能,歹人不大可能先去解开环在树上的绳索,只攀援藤蔓而下。多一根绳子,就多了一份生命的重要保障。要知道,脚下可是万丈深渊。
张珏忙道:“你考虑得极对。既然没有绳子,歹人应该也不是走这条通道逃走。”
张万道:“可如果不是走这里,又是从哪里逃走的呢?会不会是歹人带小敏翻墙去了药师殿?”张珏道:“这不可能。青天白日的,药师殿里有那么多人。况且自从出过命案后,我在药师殿加派了守卫,昼夜有人巡逻。除非吃了熊心豹子胆,歹人才会那么做。”
张万挠挠头,道:“那就只能是上天,或是入地了。”又狐疑问道:“张将军,你家下面该不会有地洞、地窖什么的吧?”张珏又好气又好笑,道:“没有,决计没有。”
一行人来到琴泉茶肆,正好在茶肆门前遇到白秀才。白秀才道:“张将军,我正要去找你,劳烦借一步说话。”引着张珏进来自己家中,掩好房门,才道:“我刚从城外回来,听如意说你不知如何得罪了那女道士吴知古,她拿出官家御赐之物,想要杀你。”
张珏刚经过茶肆时不见妹妹,问道:“如意人呢?”白秀才道:“她刚说有事,要出去一趟。”又道:“我找张将军来,是想说,吴知古当真是个祸害,留她不得,我替张将军做了此妇如何?但我一个人力不能及,还需要张将军从旁协助。”
张珏大吃一惊,骇然望着白秀才,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白秀才却极是冷静,道:“张将军不必如此吃惊,我是朝廷暗探,做事本就只求目的,不问手段。我反复盘算过,吴知古必是吴曦之女无疑,她入宫目的不得而知,但她留在世上,必是大宋心腹大患。她今日敢以御赐之物杀了张将军,明天便敢杀了余相公。此妇非除不可!”顿了顿,又问道:“对了,张将军刚才是如何脱险的?”张珏大致说了若冰出面之事。
白秀才道:“既然吴知古身患绝症,那是老天爷要收她。张将军在若冰娘子心中地位非同寻常,何不婉转劝劝她,不必再为吴氏这种妇人劳神费力。”
张珏道:“这我可做不到。若冰娘子为了救我,才答应为吴知古治病。她是医师,本就是以悬壶济世为业,又对吴知古许诺在先,我如何能陷她于不信不义?”
白秀才想了想,道:“这倒也是。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张将军请吧。”不再理睬张珏,自行进里屋去了。
张珏开了门,一脚跨出门槛,又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回头问道:“白秀才,你今天什么时候离开的家?”白秀才应道:“早上去过护国寺后。不是我通知你快点去捉李庭玉的吗?”
张珏沉吟道:“那正巧是在响箭之前了。”白秀才道:“我听到响箭响时,刚刚走到茶肆门口。”
张珏叫道:“张万!”张万忙过来问道:“张将军有何吩咐?”
张珏道:“之前你说歹人带着小敏去了哪里?”张万道:“上天,或是入地啊。小的那是随口瞎说。不过一个大活人,总不可能平白无故消失吧。将军你……你干吗这副神色?”张珏道:“原来那掳了小敏的人,一直就在我们眼皮底下。”
张万道:“眼皮底下?那是哪里?”张珏道:“就是这里。”
话音刚落,便听到白秀才叫道:“张将军,这是你的令牌吗,怎么掉在了我房里?这……这不是如意的鞋子吗?你们兄妹在搞什么鬼?怎么跑到我房里来了。”
张珏忙进去取了令牌和鞋子,道:“这是歹人落下的。抱歉。”匆匆出来,将鞋子拿给张万,道:“你现下该明白了吧,我说的眼皮底下,就是白秀才家里。”
他离开家时,妹妹张如意尚在房中守护安敏,他随即派了张万带着两名兵士赶来后院,其实是要看守安敏。而之后唯一的空隙是,响箭声响后,张万三人离开后院,到琴泉茶肆门前去看发生了什么事,不久后即返回。那么歹人一定是趁这一时间进屋劫走了安敏,但既不可能从琴泉茶肆众人眼皮底下逃走,又没有返回悬崖自通道逃走,更不可能翻墙进入药师殿,那么人一定还在后院。当时若冰发现屋里没人后,张珏只搜了张家,随即误以为安敏是走了悬崖之道,便匆忙追了出去。却没想到隔壁白秀才人不在家,他家亦是极佳的藏身场所。张珏发现悬崖边的洞口后,担心洞中有埋伏,又命召集更多人手,茶肆的兵士蜂拥过来帮忙,奉命监视工匠唐平的龙井和田川便是如此。而那歹人必是趁此大好机会,带着安敏从容经茶肆离开。
张万听了经过,这才恍然大悟。
张珏心道:“他们虽然离开了茶肆,但若是上山或是往东,都必须经过护国寺,当时山门前尚有兵士把守,所以必然是往山下方向去了。不过当时响箭警报尚未解除,城中又四处贴着安敏的画像,他们无法通过关卡,一定是躲在林中。”忙命张万去召集人手,组织起两支搜查队,沿护国寺西面下山道,往树林中仔细搜索。
出来茶肆时,天色已然不早,正好遇到阮思聪和刘霖。
刘霖先嚷嚷道:“梅秀才失踪了,到处找不到他。我问了州学的役夫,说是昨晚就没见他回去。”又道:“城里出了蒙古奸细,会不会梅秀才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跟小鲁一样,被人杀了灭口,连尸体也被推下悬崖了?”
张珏道:“那我派人知会巡逻队,多留意一下。”又问道:“阮先生来找我,可是有要事?”
阮思聪因刘霖是名门之后,也不避讳,道:“还是姓安的那件事。我打听过了,神秘囚犯应该不在州府中。”张珏点头道:“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余知州只是挂名知州,平日不管事,官署中多是冉先生的人,他大概觉得后衙不保险。”
阮思聪道:“但我想到了一个地方,安公子有可能被藏在那里。”张珏道:“什么地方?”阮思聪道:“寅宾馆。寅宾馆目下住着王立和大理杨深一行,但负责警戒的守卫却都是王立将军从重庆府带来的人。”
这些人既是蜀帅余玠的亲兵,当然也奉余公子余如孙的号令。寅宾馆规模不算小,且多为独立院落,往其中藏个把人甚至一群人都不是问题。
张珏道:“还真是,我怎么没想到。阮先生可有派人确认过?”阮思聪道:“张将军目下是兴戎司代都统,未得将军军令,我不敢自作主张。不过安公子藏在寅宾馆一事十之八九是真的,张将军想怎么做?”张珏道:“目下事情已起了极大变化,非但安公子的妹妹安敏来了钓鱼城,蒙古人亦介入其中。我想见一见余公子,将事情经过告诉他。”
刘霖道:“等一下,你们说的姓安的,可是广安安氏?”
张珏一时踌躇要不要将真相告知刘霖。刘霖母亲魏氏曾嫁安丙之孙安恭行,论辈分,安乙仲是她的叔叔。刘霖与安氏虽无血缘关系,却也有极深的渊源。然而安乙仲妻子汪红蓼的家族是刘霖的大仇家,刘霖未婚妻子陈氏一家数百口尽为汪红蓼兄长汪世显所杀。当年蜀帅余玠以奇计行刺汪世显,其实也是出于刘霖建言。若是他知道安允、安敏兄妹尽为汪红蓼子女,怕是再起仇恨之心,不会就此善罢干休。
然刘霖亦是聪明之人,见张珏神色闪烁,当即便猜到了几分,道:“既是姓安的,又跟蒙古人有关,一定事关安乙仲了。你们说的安公子可是他的儿子?”阮思聪见张珏为难,忙道:“不好说,都是我们瞎猜的。余公子来了钓鱼城,行踪却如此神秘,必是奉了余相公密令,事情未明朗前,还是不要公开谈论好。”
刘霖道:“张兄,我跟你一道去。我与余如孙交情不错,我出面求见,比你出面要方便得多。”
张珏不便拒绝,只得应了。几人遂一道往寅宾馆而来。
到宾馆门前时,守门卫士果然上前挡住,客客气气地道:“贵客和王立将军都去了护国寺,人不在宾馆里面。”
刘霖道:“我们是来找余如孙余公子的。”卫士道:“余公子也不在。”他不说余公子人在重庆府,只说“也不在”,言下之意,分明是暗示余如孙人在钓鱼城了。
刘霖道:“有人跟我说看见他了。我跟余公子是朋友,他人到了钓鱼城,不先来找我,我只好自己登门来找他了。你推三阻四的,想做什么?你叫什么名字?在余相公帐下多久了?下次我见到余相公,可是要告诉他,他手下一个亲兵,敢把兴戎司副帅挡在大门外,这不是狐假虎威是什么?”
那卫士忙赔笑道:“小的不敢对诸位无礼,更不敢阻挡张将军。可余公子人真不在里面。”
他越是如此,刘霖越是起疑,便径直闯了进去。卫士不敢阻止,只得让在一旁。张珏便让手下留在大门外,自己与阮思聪跟了进去。
三人进来时,暮色已浓,正好在庭院中遇到大理将军杨深,他看起来郁郁满怀,神色凝重。张珏上前招呼了一声,他也不大愿意理睬,只哼了一声,态度颇为简慢。
张珏道:“高言大将军遗体已安置在护国寺大殿中。等王大帅回来,再与杨将军商议如何处理后事。”
杨深只点了点头,半句不问凶手之事。大概他心下认定是若冰也就是大理公主段霜杀了高言,亦不知该如何处置。
阮思聪试探问道:“杨将军人在寅宾馆中,可有听到什么动静?譬如昨日有没有什么人临时住了进来?”杨深沉吟片刻,道:“不妨去隔壁院子看看。”大理一行人住在东院,隔壁院子,便是北面的后院了。
张珏等人道了谢,便往后院而来。这处院子背靠大山,其余三面尽被其他院子遮挡,没有什么风景,但却最为幽僻。
到了院门外,刘霖扬声叫道:“余兄,你人在里面吗?刘霖特来拜访。”不见人应,遂推门进来,院子中静悄悄的。阮思聪道:“好像真的没人。”
张珏扬声叫道:“有人在吗?”忽听到正堂中有声响,便道:“我是兴戎司副帅张珏,有人在里面吗?”仍不见回答,但那怪声却没有就此消止。
张珏久在军中,警觉性比常人敏锐得多,忙道:“二位留在外面,我先进去看看。”
推开堂门,一手抚刀,几步跨进内室。虽然光线极暗,但大致仍然可以见到房梁下反吊着一名男子,那男子头被麻布包住,看不清面目。他听到有人进来,忙“呜呜”出声喊叫。
张珏忙拔刀割断吊绳,将男子放下来,又伸手去揭他头上麻布,却不是神秘少年安允安公子,而是昨晚失踪的梅应春。
张珏大吃一惊,忙挖出他口中布团,问道:“梅秀才,怎么会是你?”梅应春呻吟一声,道:“快解开我!不然我就要被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