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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冯凯还有些疑惑:“我们俩一组?——欸,老头儿,他不是应该去刑科所?”
“什么所?我们这里只有派出所和看守所。”穆科长并没有对他听不懂的名词产生好奇,笑着说道,“以后大家都在刑侦科,都干一样的活儿。”<a id="jzyy_1_59" href="#jz_1_59"><sup>(2)</sup></a>
原来这个年代,刑事技术还没有成为专门的警种,并没有专门的人去做技术,也就是说学习技术的顾红星不仅仅要干技术的活儿,也得和他冯凯一样,干侦查的活儿。这似乎对瘦弱的顾红星来说,并不公平。
“你们都没有专门干技术的,让他学技术干吗?”冯凯指了指顾红星。
“废话。”穆科长眼睛一瞪,说,“就是没有干技术的,才得要个干技术的。别人局子里有的东西,咱们也得有。”
“可是他不是东西。”冯凯说。
顾红星拉了拉冯凯的衣角。
“怎么了?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冯凯问道。通过大半年的朝夕相处,冯凯基本摸准了顾红星的性格,知道他似乎有话要说。
“工,工具。”顾红星小声说道。
“哦,对了。”冯凯一边和穆科长一行人往三层的公安局办公楼里走,一边问道,“你让小顾搞技术,总得给他一套工具吧?搞技术总不能瞪着眼睛干搞。”
“工具?要什么工具?”穆科长眼睛又一瞪,说,“要花钱,免谈。”
“喏,工具这里有。”另一名五十岁左右的老民警从肩上卸下一个单肩包,从里面把一沓手套拿了出来,然后把包递给了顾红星。这位老民警说话慢慢的,和穆科长恰好相反。
顾红星慌忙接过包,打开一看,见里面有两把刷子和几瓶粉末,这对一个入门级痕检员来说,已经足够了。
冯凯见顾红星面露喜色,知道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于是问道:“您这可是帮了大忙了,不然我得给他烦死。对了,您贵姓啊?”
“刚才穆科长不都介绍了吗?”老民警操着一口浓重的皖南话,一脸笑嘻嘻的表情,说,“我姓马,法医。”
“哟,这时候已经有法医了啊。”冯凯有些诧异,接着问道,“那你是哪个医学院毕业的?”
“什么医学院。”老马慢慢地说,“我当兵的,卫生员。”
“卫生员?卫生员能干法医吗?据我所知,解剖学还是挺高深的。”冯凯更诧异了。
“高深个啥。”老马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冯凯胸前比画着,“不就这样一刀拉开,往两边扒拉扒拉就行了。”
这一比画,把冯凯比画出一身冷汗,他连忙把老马的手从胸前打开。老马哈哈一笑,踱着步子,慢慢走进了办公室。
“今天上午没有什么工作安排,下午才有。”穆科长走进办公室,指了指里面靠墙的两张桌子,说,“这两张桌子是你们的,都是老前辈留下来的。喏,这串钥匙,是给冯凯分配的单身宿舍。宿舍有两张床,小顾你要是愿意和他住,就住一起,不愿意,你就回家住,反正你家也很近。”
说得很快,顾红星反应了一会儿,连忙点了点头。
“你们把工作资料放好,就可以去宿舍休息。”穆科长说,“中午饭之前回来,给你们开豁,然后布置下午的任务。”
“开豁?开豁是什么东西?给我们下马威吗?欺负新人吗?”冯凯问道。
几个民警哈哈一笑,没回答,各自忙去了。
冯凯一脸莫名其妙地把被褥放到那张破旧不堪的小办公桌上,办公桌随之剧烈地摇晃了几下。冯凯连忙一把扶住,说:“我的天,这桌子要散架了。”
顾红星倒是毫不介意,挨个抽屉拉开,然后把他从学校带回来的油印教材和自己的笔记本,分门别类地放到几个抽屉里。最后拿出一块抹布,认真地擦拭着办公桌椅的各个角落。
冯凯坐在有些硌屁股的凳子上,等顾红星把他的桌子收拾好,然后背起被褥,手指上绕着钥匙,说:“你这么勤快,走吧,帮我收拾收拾宿舍去。”
两人出了公安局的大门,沿着围墙绕到公安局后面,就到了几栋三层筒子楼的中央。那个时代的筒子楼,每层都有一条长廊,连着一个个单间,长廊两端的尽头,是两间公用盥洗间和卫生间。虽然条件艰苦了点,但冯凯觉得新鲜,又不用像住在顾红星家里那样拘束,还是很开心的。
冯凯背着包一路走在前面,吹着口哨,一步两台阶地跑上了二楼,跑到楼道口时,差点儿和一个正吃力地抱着一床被子的小姑娘撞了个满怀。小姑娘一个踉跄,手背撑住了楼道墙壁,这才没摔倒。
还没来得及道歉,冯凯就一眼认出了眼前这个扎着两根麻花辫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王金叶。这一惊,又让冯凯出了一身冷汗。
“你怎么在这儿?”到嘴边的“对不起”被冯凯生生地咽了下去,变成了疑问句。
王金叶差点被撞倒,见撞她的人恰恰是“长舌男”冯凯,本来怒目而视,紧接着她看见了跟在后面的顾红星,表情这才缓和了一些。
“我住这儿,怎么不能在这儿?”王金叶说完,腾出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绣着绿色文竹的白色手帕,擦了擦手背上的灰。
“你住这儿?没跑错门楼子吧?这里是公安局宿舍!”冯凯嚷嚷道。
“谁说这是公安局宿舍了?这也是我们医院的宿舍,也是税务局的宿舍、粮食局的宿舍、法院的宿舍。笨!”王金叶扒拉扒拉说了一大堆。
冯凯站在走廊上左右看看,是,这幢宿舍虽然在公安局的后面,但也在挂着红十字的人民医院的前面。左右都是政府的单位,所以这一片就是多个单位一起盖起来的单位宿舍了。
冯凯顿时愣住了,王金叶也不理他,抱着被子走进了207室。冯凯默默地抬起手来,看看自己206室的门钥匙,郁闷无比。好巧不巧,正好和这姑娘住了隔壁,这以后斗嘴的日子肯定少不了。她也真是够阴魂不散的,哪儿都能遇上。
怀着郁闷的心情,冯凯拉着顾红星去收拾宿舍。其实宿舍里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里面除了和刑警学院一样的两张床、一张桌子以外,什么都没有。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床铺和桌子抹干净。
看着顾红星抹完了一张床,又在另一张床上抹,冯凯没好气地说:“那张床不用抹了,反正用不着。”
“用得着。”顾红星的声音像是蚊子在哼,“我也过来住。”
冯凯再次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猛地跳了起来,但很快又冷静下来。确实,穆科长说的是这间宿舍是他们两个人的,顾红星可以选择在这里住,或是在家里住。
“你来这里住干啥?澡都没法洗,你住家里多爽。”冯凯尽量使自己的口气缓和一些,劝道。
“冬天洗澡肯定是要去澡堂子的,夏天就冲个冷水就行了。”顾红星小声说道。
“你这么近都不回家,不怕你妈妈难过啊?”
“我要是天天回去,我爸才会难过。我礼拜日就可以回家啊。”
冯凯感到深深的无力感,他很清楚顾红星留下来和他同住的原因,但是自己又不好点破,省得伤害了顾红星脆弱的自尊心。
忙活了一上午,顾红星还回家拿了被褥和生活用品,就到了穆科长说的午饭前的时间了。因为王金叶的突然出现,让冯凯差点就忘记了对“开豁”的好奇。其实穆科长口中的“开豁”,并不是指什么新奇的运动,只不过是一次聚餐罢了。实际上,公安局有食堂,饭菜质量和公安部民警干校差不多。但凡一些加班或重要的日子,刑侦科的几个人就会在一起凑钱聚餐,类似于现在的AA制。只不过这一次他们还加入了一些娱乐的成分在里面。具体玩法是,由穆科长在白纸上画一棵大树,大树下面有八根根须,每根根须上写着“一元”“两元”“白吃”“跑腿”的字样,再将根须折起来。每个民警选择一根根须,然后按照抽到“一元”“两元”的数量交钱,最后由抽到“跑腿”的人拿着钱去国营饭馆里打一些菜回来,就算是聚餐了。
虽然这些小老头儿玩得不亦乐乎的,但冯凯实在没觉得这种形式有多么有趣。反而因为抽到了“两元”而郁闷不已,甚至觉得这些小老头儿肯定在哪里作了弊。但让他诧异的是,跑腿的老马居然还买回来了一瓶散装的老白干,一人分了一两多喝了。中午喝酒,这对冯凯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从他对警察这个职业有印象开始,他就知道警察在工作日中午是绝对禁止饮酒的。而穆科长对此的解释是,下午任务很轻,所以在欢迎新人这种仪式上需要一点酒,不喝多就行。
一直到吃饱喝足,穆科长才不再卖关子,给顾红星和冯凯交代了下午的任务——洗澡。任务目标是,着便装到公安局附近的一个澡堂子洗澡,洗完之后占着澡堂子里用于澡后休息的浴床,一直不出来,等上级通知后,才准出来。
“这算什么任务?”冯凯领到任务后,大失所望。自己来到新的年代,开启警察人生的第一项任务竟然是洗澡,这让他怎么都觉得不大光彩。
这个时代,冬天洗澡只能去公共浴池,而龙番市的公共浴池看起来数量并不多,因为当冯凯、顾红星来到浴室门口的时候,发现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浴室管理员正在和大家解释今天浴池已经满了,需要耐心等待,或者改天再来。可是并没有人会改天再来,毕竟再过两三天就过年了,越往后人会越多。
正当两人担心一下午都不一定能进得了浴池完成任务的时候,有一个人过来朝冯凯和顾红星招了招手,然后带着两人从浴池后面绕进了浴池。
“这,不太好吧?”顾红星有些局促,总不能以公安人员的身份走后门啊,好在他们并没有穿警服。
“我觉得挺好的,早完成任务早回家睡觉。”冯凯倒是无所谓,心里还在盘算着怎么拆散顾红星和王金叶。
这种老式的浴池,和冯凯小时候记忆中的没有两样,瓷砖的地面和池壁,浑浊的池水,已经锈迹斑斑的、没有花洒头的淋浴间,走在浴室里,还要小心翼翼,防止地面太滑而摔跤。浴室的外面是休息间,有十几张浴床。浴床的木质结构外面包裹着海绵和人造革。浴床的中间有可以掀起来的盖子,盖子下面是一个存放衣物的箱体。洗完澡后,走到休息间,会有管理员扔给你一条热干毛巾,擦完身体躺在浴床上,十分惬意。这种感受,冯凯只在小时候体验过,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这种公共浴池就很少了。
浴室里有十几个人,大部分看起来,都在上午的时候在公安局见过,基本可以断定这个浴池已经被公安局的人控制住了。看起来,这还真不是个简单的任务。
冯凯和顾红星从坐火车回来就没洗过澡了,这时算是痛痛快快地泡了个澡,然后按照任务指令,躺在浴床上占位置。听着门外等不及的人们骂骂咧咧,顾红星有些坐立不安。
“嗨,你躺好行不行?”冯凯被顾红星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来搞得烦躁,于是说道,“这是在完成任务,别被敌人看出来。”
“敌人?”顾红星听到这两个字,瞬间紧张起来,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别紧张,我们就是跑龙套的。”冯凯说,“来,说说话,这样正常点。对了,你前一段时间,总是做噩梦的状况改善了吗?”
顾红星躺到床上,咬着嘴唇想了想,说:“还是会时不时做噩梦。”
“你这心理素质也太差了。”冯凯说,“死了个人而已,至于给你造成大半年的心理阴影吗?”
“不是死人的问题。”顾红星说,“因为我最先到了现场,我记得在机器的旁边,看到一个鞋印。在学了痕检之后,我越发觉得这个鞋印不简单。”
说话间,一个高大的男人带着一个瘦子醉醺醺地从后门走进了浴室。看着他们醉醺醺的样子,冯凯觉得他们可能就是公安的目标了,否则非公安人员怎么能从后门走进来呢。两个人找到了冯凯身边的两张空床,将衣物脱到箱体里,然后一边拉着家常,一边走进去洗澡。两个人刚刚掀开帘子走进浴室,就有两名刚才在浴床上休息的男人走了过来,拉开瘦子的箱体,在里面找东西。
果然不出所料,这是警察在秘密搜查嫌疑人的随身物品。冯凯想着,让他们来跑龙套,是因为这个时代的人都爱多管闲事,如果有群众在里面,看到一个人去翻动其他人的箱体,说不定就给扭送去派出所了。所以为了保险起见,让浴室里都是公安自己的人,就没什么问题了。在没有技术支持的时代,公安还真是什么办法都敢想啊。
“那枚足迹,就是大家穿的普通解放鞋的足迹,我记得死者,就是那个女工,也是穿着解放鞋,所以开始也并没有多想,毕竟那时候对痕检技术还一无所知嘛。”顾红星则丝毫没有留意到有其他人在翻动隔壁床的箱体,还在低声叙述着最近以来自己心中的疑惑,“你看啊,机器在厂房的东北角,机器皮带是从东往西运转,鞋印在北边的框架上,说明鞋印的主人在机器的北边。他们定性是女工用脚去拨弄被卡住的焦炭,结果被卷入了机器。如果是这样,那女工肯定是站在机器北边,面向西,用左脚拨弄,那么机器边框上留下鞋印应该是左脚,因为用左脚当支撑脚,用右脚拨弄不方便(如下图左边所示)。可如果她是被人推入机器,那凶手肯定是面向南去推她的,因为失去重心,任何一只脚踏上机器边框都是有可能的。所以关键就在这个鞋印是左脚的还是右脚的。解放鞋足弓和足背对应位置的弧度相似,只靠半个前掌印,难以判断左右脚。但从鞋印整体来看,偏南侧的区域压痕重,一般踏痕都是第一跖骨区域,即第一跖区压痕最重,啊,就是大脚趾下面的区域。如果南侧的压痕是第一跖区的,那么这就是右脚的鞋印,那就不应该是女工留下的(如上图右边所示)。当然,这只是我自己在瞎猜,毕竟我当时很害怕,也记不清楚鞋印实际上是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顾红星一直自顾自地念叨着,而冯凯几乎没有在听他念经一般在说什么。冯凯躺在床上,眯缝着眼睛,实际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两个翻动浴床箱体的同行身上。两名公安把瘦子的上衣下衣都检查了一遍,并没有找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倒是挂在下衣腰间的一串钥匙引起了公安的注意。他们拿出橡皮泥,把每一把钥匙都造了模。两名公安的动作很隐蔽,为了看清楚点,冯凯甚至还装模作样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以此拉近窥视的距离。
两名公安造完模后,走到顾红星的身边,低声说道:“你们的任务完成了,可以撤了。还有,以后不要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讨论案件,会暴露身份。”
看来顾红星的话虽然没有被冯凯听进去,但被两名老公安听得真真切切。顾红星一时紧张,满脸涨得通红,却不知道如何辩驳或解释,“我”了半天就没说出第二个字来。
两名公安转身走了,冯凯倒是并不在乎,他招呼顾红星一起换好衣服,从浴池正门走了出去,在排队人们的指责谩骂声中,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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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泡了个热水澡,被冷风一吹,可以说是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