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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密斯提克河大桥上聚集了几千人,旁观着商业大道与波士顿港之间的万物起火燃烧。即使太阳下山了,西风依旧强劲温暖,火焰如熔炉般呼呼窜动,星星为之失色。满月逐渐升起,狰狞到了极点,有时被烟遮住,但最常见的画面是月亮成了喷火龙的凸眼,拨云向下猛瞪,投射出模糊的橙光。克莱认为那很像恐怖漫画里的月亮,但是他没有说出来。

大家都无话可说。桥上的民众呆望着刚离开的市区,坐视火焰吞噬豪华的港景自用公寓大楼。对岸是交织起伏的警报声,多数是消防车与汽车,呜哇呜哇的警车声也穿插其中,一会儿以扩音器呼吁市民<b>没事别上街</b>,一会儿又有别的警车劝民众<b>走西向与北向的要道徒步离开市区</b>,二者相互矛盾、相持不下几分钟后,<b>然后没事别上街</b>,终于停了下来。又过了五分钟后,<b>走西向与北向的要道徒步离开市区</b>,这种呼声也停了。如今仅剩风势助长的熊熊火焰声、警报声以及持续传出的低频率碎裂声,克莱认定是窗户难敌烈焰而崩裂的声音。

他心里盘算着受困市区的民众、被困在水火之间的人不知有多少。

“不是想知道现代城市会不会发生大火吗?”汤姆说。在火光的照映下,他那张聪明的小脸显露出疲态与病态,一边的脸颊有灰烬划出的痕迹。“记得吗?”

“闭嘴,赶快走。”艾丽斯说。她显然心烦意乱,但是声音和汤姆的一样轻。克莱心想:就像在图书馆里。接着他又想到:不对,比较像在殡仪馆里。“可以走了吧?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好,”克莱说,“我们走。汤姆,你家离这里多远?”

“离这里不到两英里,”他说,“不过,遗憾的是,我们还没脱离险境。”他们已经转向北走,所以他指向右前方。右前方有个东西在发亮,就像一盏橘色的街灯在乌云密布的夜晚高照路面,只不过今晚夜空无云,路灯也没亮,而且路灯也不会冒出一道道黑烟。

艾丽斯嘟囔一声,然后赶快捂住嘴巴,仿佛默默观看波士顿陷入火窟的民众会骂她乱出怪声音。

“别担心,”汤姆的语气带有异样的平静,“我们要去的是莫尔登,那边看起来是里维尔。照风向来判断,莫尔登应该没事。”

别再讲下去,克莱在心中叫他住嘴,但汤姆还是补上一句:“暂时没事。”

2

大桥分为上下两层,下层有数十辆车被弃置桥面,一辆鳄梨绿色的消防车,车身漆了<b>东波士顿</b>的字样,被水泥搅拌车从侧面撞上之后,两车的人都已弃车,但是这一层多半已被行人占据。只不过现在大概该改称呼他们为难民,克莱心想,但继而一想,说“他们”也不对,应该是称呼“我们”为难民。

大家仍然很少交谈,大部分的人只是沉默地站着看火烧市区。在走动的人也走得很慢,经常回头观望。他们三人接近大桥的尽头时(克莱看见俗称老铁壳的战舰就停泊在波士顿港中,还没有受到火舌侵扰。应该是老铁壳没错吧?),克莱注意到一个怪现象:有很多人盯着艾丽斯瞧。起先他心生猜疑,总觉得民众一定误认他伙同汤姆绑架了少女,正想把她架去做见不得人的事。接着他提醒自己,大桥上的人已经被吓得失魂落魄,不可能有工夫想这么多。与卡特里娜飓风的灾民比较起来,波士顿的灾民更惨,因为至少飓风的灾民事先听过或多或少的预警,而这里的人大多忙着避难,根本没时间管闲事。接着,月亮升得更高了一些,亮度也稍微增强,他的疑惑才豁然开朗:一眼看去,她是唯一的青少年。与多数难民比较起来,就连克莱也显得年轻得多。驻足观火或缓步走向莫尔登或丹弗斯的这些灾民,绝大多数都年过四十,其中许多人要是去丹尼连锁餐厅,甚至还能享受银发族的优惠特价。他看见有几个人带了幼童,也看到两辆婴儿车,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年轻人。

再往前走几步,他又注意到另一个现象。路边散落着手机,每隔几步路就看见一个,而且没有一个是完整的,不是被辗过,就是被踩碎,只剩线路与塑料碎片,像是一条条被打死的毒蛇,以免再有人被咬。

3

“你叫什么名字,亲爱的?”一名福态的女人从公路的斜对面走过来。这时三人已经下了大桥,走了大约五分钟。汤姆说,再走十五分钟就能到塞勒姆街的交流道,接着再过四条街就能到他家。他说他的猫见到他会乐得半死,这话逗得艾丽斯脸上泛起软弱无力的微笑。克莱心想:软弱无力总比没有好。

一见福态的女人脱队靠过来,艾丽斯便露出反射性的狐疑表情。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这些人犹如鬼魅,有些人提着行李箱,有些人拎着购物袋,有些人则背着背包)有的聚集成群,有的排成一列,渡过了密斯提克河,往北走在一号公路上,远离南方的大火,也很明了东北边的里维尔即将沦陷。

福态女人回头看着她,露出温柔关爱的眼神。她的头发灰白,去美容院烫成了小而整齐的卷发。她戴的眼镜是猫眼镜框,身上的外套是克莱母亲口中的“短大衣”,长及大腿一半。她一只手提着购物袋,另一只拿着一本书,看似温和无害,绝对不是手机疯子。自从三人从旅馆提着几袋三明治离开后,再也没见到手机疯子,但是克莱仍然觉得自己像狗竖直了耳朵警觉起来。大家忙着逃命,路上却冒出一个把这里当成迎新茶会的女人,当然令人觉得不太正常,但是天下乱成了这样,有什么状况是百分之百正常的?克莱大概快受不了了,汤姆也一样,他也观察着这位有慈母风范的胖女人,用眼神叫她滚蛋。

“我叫艾丽斯……”艾丽斯愣了半天后才说。克莱原本以为她不打算搭腔。她回答得迟疑,像学生上了一堂太难的课,被老师抽问到了简单的问题,却又担心问题是否有诈。“我的姓名是艾丽斯·马克斯韦尔……”

“艾丽斯。”福态的女人说着,露出慈母般的微笑,与她充满兴趣的表情同样温柔。克莱原本就已经够心浮气躁的了,见到她的微笑后,心中更多了一股无名火。“好可爱的名字,‘艾丽斯’的意思是‘受上帝恩宠’。”

“其实啊,女士,‘艾丽斯’的意思是‘与皇室有关’或‘皇室出身’的意思,”汤姆说,“好了,能麻烦你离开吗?这女孩的母亲今天刚去世,而且……”

“我们大家今天都有亲人去世,对不对,艾丽斯?”福态女人说,没有正眼看汤姆。她继续走在艾丽斯身边,在美容院烫的发卷随着步伐跳跃。艾丽斯斜眼看着她,表情混合了不安与恍惚。四人身边的民众有时慢走,有时加快脚步,但头基本压得低低的,在这种不习惯的黑暗中简直无异于幽魂。除了艾丽斯之外,克莱仍然没看见年轻人,只见到少数几个婴儿与小孩。没有青少年,因为手机是青少年的重要配备,如同在富豪冰激凌车前排队的超短金。他自己的儿子也有一部红色的Nextel手机,铃声出自电影《怪物俱乐部》,而他担任教职的妈咪可能跟他在一起,也可能在不知名的地方……

别再想了。千万别让恐慌鼠跑出来,恐慌鼠只会乱跑乱咬,只会穷追自己的尾巴。

福态的女人边走边点头,卷发也跟着蹦跳。“对,我们全都丧失了至亲,因为大苦难今天降临人间,这里面写得清清楚楚,就在《启示录》里面。”她举起手上的那本书。当然是《圣经》了。这时克莱认为他总算能看清这女人,认出了她的眼珠隔着猫眼镜框发出异样的光芒。那不是关怀,而是精神异常。

“哎,好了,大家别玩了。”汤姆说。克莱听出他这话混合了愤慨与失望。很有可能的是,汤姆气自己让胖婆渗透进来。

福态女人当然置之不理,只顾着盯着艾丽斯,谁也无法拉开她。报警吗?就算还有警察,他们也正忙得不可开交。这里只有惊魂未定的难民拖着脚步行走,警察才懒得理一个手拿《圣经》、头发烫得美美的疯婆子。

“癫狂的汁液已经倒入恶人的脑袋里,罪恶之城被耶和华的火把燃烧净化!”福态女人大喊。她涂着红色唇膏,牙齿过于整齐,想必是佩戴了老式的假牙。“你看见不肯忏悔的罪人逃窜,是啊,假不了,而蛆虫正从爆开的肚皮逃走……”

艾丽斯捂住双耳,高声喊道:“叫她别再讲了!”鬼魅似的市民仍然不为所动,鱼贯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只有少数几个人用沉闷的眼光看了一眼,丝毫不感兴趣,然后再把视线转回陷入漆黑的前方,新罕布什尔州就在前面的某处。

福态女人激动得开始流汗,一手举着《圣经》,两眼发火,美容院烫的卷发上下蹦跳,左右摇摆。“放下你的手,女孩,且听上帝之音,勿让这两个男人带你走。他们想带你到地狱敞开的大门前和你交媾!‘因为我看见天空亮着一颗名叫苦艾的星星,跟随苦艾星的人必定跟随撒旦,而跟随撒旦者必定向下走进熔炉——’”

克莱打了她。他在最后关头收手,但拳头仍然扎实地落在她的下巴上,他顿时觉得冲击力一路传回自己的肩膀。福态女的眼镜飞离朝天鼻,旋即又掉回原位,眼珠失去原有的激动,向上翻白。她腿一软,往下坐下去,握起拳头,《圣经》也因此从手里掉出来。艾丽斯整个人仍然觉得惊恐麻木,但双手却能及时放开耳朵去接《圣经》,而汤姆也及时搀着女人的双臂。克莱挥出这一记拳,另外两人适时出手接住她,动作配合得如同事先套过招。

这个事件比乱象爆发至今的任何现象都更让克莱难过,他忽然觉得自己濒临崩溃边缘。他看过咬人喉咙的少女、持刀挥舞的生意人,也发现了里卡迪先生蒙头悬梁自缢,为何这疯婆子反而让他更难受,他也说不出原因。他踹了挥刀的生意人,汤姆也踹过,挥刀的生意人虽然是疯子,却与这疯婆子不同。顶着美容院卷发的这疯婆子只是一个……

“天啊,”他说,“她只不过是个疯子,而我却打昏了她。”他开始发抖。

“她吓到了一个今天痛失母亲的少女。”汤姆说。克莱听出汤姆的语调没有心平气和的成分,反而多了异常的冷淡。“打她是完全正确的。何况,这老太婆的骨子硬得很,一下子就会醒过来。看,她已经快醒了,帮我把她抬到马路边去。”

4

一号公路的绰号有两个,好听一点的是“奇迹之英里”,难听一点的是“藏污巷”。这里的高速公路交流道两旁挤满酒品集市、减价服饰店、过季体育用品行,也有“大食客”之类的小餐馆。公路的这一段有六个车道,挤满了车辆,虽不至于塞得全满,却随处可见追撞成堆的烂车以及车主惊慌弃置的车辆。想必是车主一见状况不对,马上试试手机,然后就发疯了。难民在车辆间静静蜿蜒前进,各走各的,让克莱联想到蚂蚁丘被无心的人类大脚踏坏后,蚁群集体迁徙的景象。

一栋低矮的粉红色建筑旁竖了一个绿色反光标志,上面写着:离莫尔登市塞勒姆街交流道四分之一英里。这栋房子已被人入侵过,门口散布着凌乱的碎玻璃,用电池供电的防盗警报器已经喊累了,即将断气。屋顶有个断了电的招牌,克莱只看一眼便知道为何这里成了攻击目标:大人物超大折扣酒品店。

他扶着福态女人的一只手,汤姆扶着另一只,艾丽斯撑着她的头,而她自己则在喃喃自语。他们轻轻让她靠着交流道标志的支架坐下。才一放下,她就睁开眼皮,茫然地看着他们三人。

汤姆在她眼前快速弹指两次,她眨眨眼,然后把视线转向克莱。“你……打我。”她说着,伸出手指摸摸下巴迅速肿起的部分。

“对,我很抱……”克莱话还没说完就被汤姆打断。汤姆说:“他也许想道歉,我可一点也不难过。”他的语调仍旧冰冷唐突:“你吓坏了我们照顾的人。”

福态女人轻声笑了笑,泪水却涌上眼眶。“你们照顾的人!我听过很多种说法,但还没听过这么有学问的说法。像你们这种男人跟稚嫩的少女在一起,想搞什么勾当,有谁不知道?特别是在这么乱的时候。‘罪人不因交媾而忏悔,不因鸡奸而忏悔,也不因……’”

“住嘴!”汤姆说,“否则别怪我揍你。我这位朋友小时候应该比我幸运,身边没有一堆自认是先知之母的人,所以现在没能认出你的真面目。我跟他不一样,下手的时候一定不会留情。再啰嗦一个字,别怪我没警告过你。”他在她眼前举起拳头。虽然克莱已经认定汤姆是受过教育的文明人,不会随便出拳,但看见他紧握拳头的模样,也不禁十分失望,认为这可能是个不祥的预兆。

福态女人看着他的拳头说不出话来,一颗豆大的泪珠流下涂了胭脂的脸颊。

“够了,汤姆,我没事。”艾丽斯说。

汤姆把疯婆子装着家当的购物袋放在她的大腿上。真没想到汤姆还特地帮她提了过来。接着,汤姆把艾丽斯手上的《圣经》拿过来,然后托起疯婆子带着戒指的手,把《圣经》的书脊重重摔进她的手心。他准备走开,却又马上回头。

“汤姆,够了,我们走吧。”克莱说。

汤姆不理他,只是弯腰靠向坐在路标支架旁的圣经女,两手撑在膝盖上。戴着眼镜的福态女人抬起头看,戴着眼镜的瘦小男人弯下腰看,克莱认为这个情景很像狄更斯早期用来讽喻精神病患的小说插画。

“修女,劝你听好,”汤姆说,“时代不一样了,警察已经保护不了你和你们那堆自以为是、神圣得不得了的朋友。你们只会去家庭计划中心或沃尔瑟姆市的埃米莉·卡思卡特诊所抗议——”

“那间是堕胎工厂啊!”她气得口沫横飞,然后举起《圣经》以免再次挨打。

汤姆并没有打她,只是阴阴地微笑着说:“癫狂的汁液是什么,我不清楚,不过今晚疯疯癫癫的人确实是满街跑。我把话讲明了,狮子已经从笼子跑出来了,它们最想吃的就是爱耍嘴皮子的基督徒。今天下午三点左右,你们的言论自由已经被注销了,劝你明理一点。”他看看艾丽斯,然后看着克莱,克莱看见小胡子的上唇微微颤抖着。“可以走了吗?”

“可以。”克莱说。

等到三人动身,离开大人物酒品店,继续走向塞勒姆街交流道时,艾丽斯才说:“哇,你小时候的家人像她那样啊?”

“我母亲和两个姨妈都是,”汤姆说,“‘第一新英格兰救赎基督教会’。她们把耶稣当成私人救星,教会反过来把她们当成私人鸽子来养。”

“令堂现在住哪里?”克莱问。

汤姆稍微瞄了他一眼,说:“天堂,除非她又被骗了。我敢打赌教会那些混蛋一定骗了她。”

5

交流道尽头有个“停车再开”的标志,附近有两个男人正为了争一桶啤酒而大打出手。硬要克莱猜的话,他会猜那桶啤酒是他们从大人物酒品店解放出来的。现在啤酒桶倒在护栏边,被撞出了凹痕,还流着啤酒泡沫。这两人都长得虎背熊腰,而且都在流血,正以拳头互扁对方。艾丽斯吓得缩在克莱身边,克莱一手搂着她,但是看见两人打架,他反而觉得心安。他们在生气,气得怒发冲冠,可是并没有发疯,不像市区的那些疯子。

其中一个人秃头,穿着NBA塞尔提克队的夹克,用上勾拳打烂了对手的嘴唇,将对手打倒在地。穿NBA夹克的男子走向前,被打倒的男人急忙闪开,然后站起来倒退着走,吐了一口血水说:“爱喝就送你,欠操!”他用浓浓的波士顿口音大骂,还带着哭音,“最好呛死你!”

身穿波士顿塞尔提克队夹克的秃头作势要冲过去打人,吓得对方奔上一号公路的交流道。秃头弯腰正想带走战利品,却看见了克莱、艾丽斯与汤姆,于是又直起了腰杆。现在他是一对三,而且还被打黑了一边眼睛,耳垂也受了严重撕裂伤,鲜血从脸的一侧涓流而下,但是克莱看不出他脸上有一丝畏惧。话说回来,四周唯一的光源只有远在里维尔的大火,光线微弱。他心想,假如祖父在,一定会说这男人的爱尔兰牛脾气高涨,而这种说法正好符合他夹克后面又大又绿的队徽,上面有象征爱尔兰的三叶草图案。

“看什么看?”他问。

“没事,只是路过。没妨碍到你吧?”汤姆柔声说,“我住塞勒姆街。”

“你想去塞勒姆街或下地狱都随便你,”穿球队夹克的秃头说,“美国还是个自由的国家,对吧?”

“今晚吗?”克莱说,“太自由了。”

秃头思考了一下后哈哈笑了两声,笑得毫无感情。“发生了什么鸟事?你们知道吗?”

艾丽斯说:“都是手机惹的祸,手机把他们搞疯了。”

秃头抬起啤酒桶,动作轻松,让酒桶倾斜,止住了漏洞。“操他妈的手机,”他说,“我从来也不想要。‘通话累积时间’,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啊!”

克莱也不知道。汤姆或许知道,因为他办过手机,但是汤姆不吭声,也许是不想跟秃头长聊下去。和他聊天恐怕不是件好事。克莱认为秃头具有未爆手榴弹的多种特征。

“市区闹大火灾了?”秃头问,“是不是?”

“对,”克莱说,“看样子,塞尔提克队今年没办法在旗舰中心打球了。”

“反正是烂队一支,”秃头说,“总教练多克·里弗斯连小区少年球队都教不好。”他扛着啤酒桶看着三人,脸的一侧仍流着血,但他现在看起来不太想惹事,几乎算是心平气和。“你们走吧,”他说,“这里太靠近市区,我可不想待太久,情况还会再恶化下去,至少一定还会再闹几场火灾。那么多人急着往北逃命,你认为他们记得先关掉家里的瓦斯炉吗?骗谁啊!”

三人开始前进后,艾丽斯站住了。她指着啤酒桶,问道:“是你的吗?”

秃头用理性的态度看着她。“乱成了这样,我什么也不剩了,甜心,一毛钱也没了,只剩今天,明天大概还有得混。这桶啤酒现在归我管了,如果还有明天,喝剩了照样归我。滚吧,还不快滚!”

“再见。”克莱说着举起一只手挥了挥。

“我可不想跟你们走。”秃头说,没有笑容,却举起一只手来回应。

三人走过了<b>停车再开</b>的标志,正要过马路到克莱认为是塞勒姆街的地方,这时秃头从背后高呼:“喂,帅哥!”

克莱与汤姆同时回头望,然后互看一眼,感到好奇。扛啤酒桶的秃头如今在上坡的交流道上变成了黑影,看似手持棍棒的原始人。

“那些神经病到哪里去了?”秃头问,“该不会全死掉了吧?我才不信。”

“问得好。”克莱说。

“他妈的这的确是个好问题。好好照顾小甜心啊。”他不等三人回应,便径自扛着战利品转身走上高速公路,汇入人流。

6

不到十分钟,汤姆说:“到了。”被乌云遮蔽约一小时的月亮总算露脸,天空只剩破云残烟,仿佛戴眼镜的小胡子刚指示“天体灯光师”开灯。月光已摆脱病恹恹的橙色,现在的银光照亮了眼前一栋民房,房子的颜色不是深蓝就是绿色,甚至可能是灰色。由于街灯不亮,房子的颜色无法确定,但克莱却能看出房子整洁而美观,只不过规模也许比第一眼的印象来得小。月光也助长了这种错觉,但错觉主要来自草坪上的台阶。汤姆家的草坪长得整齐,整条街只有他家的门廊立了门柱,左边有粗石搭建的烟囱,门廊上方有一面俯视街头的屋顶窗。

“喔,汤姆,好美哟!”艾丽斯这话说得太欣喜了,听在克莱耳朵里反而觉得她已经累到濒临歇斯底里的程度。克莱并不觉得这栋房子哪里漂亮,但他觉得这栋房子的屋主的确像是拥有手机的人,想必二十一世纪必备的大小玩意样样不缺。同一条街上这一带的房子也让他产生这种感觉。克莱心想,运气和汤姆一样美妙的邻居大概不多吧。他紧张地四下张望。由于停了电,附近的房子没有一间亮着灯,也极有可能空无一人,只不过克莱觉得有双眼睛正在监视他们。

是疯子的眼睛吗?有手机疯子埋伏在附近吗?他回想起超短金与女强人,也想到身穿灰色西装裤、领带破碎的疯子,想到咬掉狗耳朵的西装男子。他回想起手拿汽车天线边跑边乱戳的裸男。不对,手机疯子没有监视的能耐,只会朝别人直扑而来。然而,如果这些民宅里躲着正常人,那么手机疯子到底全跑哪里去了?

克莱不知道答案。

“大概称不上美吧,”汤姆说,“不过至少还在,我已经够欣慰了。我本来算准一回来会看见房子被烧成了一个黑洞。”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小串钥匙。“客套一点的说法是,欢迎光临寒舍。”

他们踏上走道,走上五六步后,艾丽斯惊叫:“等一等!”

克莱转过身,虽然感到疲惫,却又不能不警惕,只觉得可以开始体会战斗疲劳症的滋味。就连肾上腺素也累了。但是他回头一看,并没有看见任何人,没有手机疯子,没有耳垂被扯破流血的秃头,甚至也不见大唱末世蓝调的圣经婆,只看见艾丽斯在汤姆家的步行道与人行道交会之处单膝跪在地上。

“怎么了,小甜心?”汤姆问。

她站起来,克莱看见她手里多了一只非常小的球鞋。“是贝比耐克鞋,”她说,“你家有——”

汤姆摇摇头。“我自己一个人住,除非也把瑞福算进去。他自认是王,不过区区一只小猫咪而已。”

“不然,鞋子是谁留下来的?”她把视线从汤姆转向克莱,眼神疲倦又好奇。

克莱摇摇头。“不知道,艾丽斯,丢掉算了。”

但克莱知道她不肯丢;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却又令人迷惑到极点。她把小球鞋搂在腰间,走到站在台阶上的汤姆身边。汤姆慢慢在昏暗的天色中找钥匙。

听见猫在叫了,克莱心想。瑞福。

果然,汤姆的救命恩猫从里面“喵呜”叫着欢迎主人。

7

汤姆弯下腰去,瑞福跳进他的怀里,得意地发出呼噜呼噜声,拉长脖子嗅嗅汤姆精心修剪过的小胡子。瑞福,又名瑞福儿,都是拉斐尔的简称。

“对呀,我也想念你,”汤姆说,“我不再计较了,相信我。”他抱着瑞福儿一边走过封闭式的门廊,一边抚摸着它的头。艾丽斯跟过去,克莱殿后,关上门廊的门并锁紧,然后跟上去。

进到房子里面后,汤姆说:“跟我往厨房走。”室内有一股宜人的清香,是家具亮光油的香味吧,克莱心想。他联想到的是,家里弥漫这种香味的男人都过着平静的生活,不一定有女人陪伴。“在右边的第二道门,跟紧一点。这走廊很宽,地板上没有东西,不过走廊两边摆了几张小桌,黑得像墨水一样,相信你们一定看得见。”

“看见了。”克莱说。

“这笑话真冷。”

“你家有手电筒吗?”克莱问。

“有,还有一盏柯曼露营提灯,应该更好用。不过我们先进厨房再说。”

他们跟着汤姆在走廊前进,艾丽斯夹在中间,克莱听见她呼吸急促,想必她正在努力克服对陌生环境的恐惧,但她当然办不到。拜托,连他自己都觉得毛骨悚然,顿失方向感。假如有个小小的灯光该多好,只可惜……

他的膝盖撞到了汤姆说的小桌之一,某种易碎的东西摇了起来,发出像牙齿碰撞的声音,克莱做好了东西被摔碎的心理准备,也等着听艾丽斯尖叫。艾丽斯尖叫差不多是无可避免的事实。但是小桌上的东西(不是花瓶就是小纪念品)决定多活几天,最后摇回了原位。随后,感觉像走了好远,汤姆才又说:“就这里,好,直角向右转。”

厨房几乎与走廊同样暗,克莱稍微想了一下这里缺少了什么东西,而汤姆必定觉得缺少了更多东西:附在微波炉上的数字钟、电冰箱的运转声、邻居投射过来的灯光。平常的话,邻居的光线或许能从厨房洗手台上方的窗户照进来,在水龙头上照出点点光芒。

“餐桌在这里,”汤姆说,“艾丽斯,我要去牵你的手了,椅子在这里,摸到了没有?这样感觉很像在玩蒙眼捉鬼的游戏,对不起。”

“没关……”她话还没讲完就小声惊叫了一下,吓了克莱一跳,不知不觉一只手赶紧移向刀柄。他已经把腰间的这把刀视为己有。

“怎么了?”汤姆口气尖锐,“怎么了?”

“没事啦,”她说,“只是……没事。是猫。它的尾巴……碰到我的腿。”

“喔,对不起。”

“没关系。是我太笨。”她的自责使克莱在黑暗中皱起眉。

“别这样,”克莱说,“艾丽斯,别怪罪自己。今天大家的确忙坏了。”

“忙坏了!”艾丽斯说着大笑起来,但是克莱并不欣赏这种笑法,因为他联想到艾丽斯大声称赞汤姆家的口气。他心想,再憋下去也不是办法,她的情绪总有爆发的一刻。爆发时,我该怎么办?在电影里,歇斯底里的女孩会被赏个大耳光,然后情绪一定会平稳下来,但是在电影里,你总看得见她身在何方啊!

现在他还没有必要打她耳光、摇她或是抱住她,不过等到她情绪爆发时,他也许会先试试这些方法。艾丽斯也许听出自己笑得不太自然,控制住之后硬是吞下去,先是出现哽咽的喉音,然后倒抽一口气,归于平静。

“坐下,”汤姆说,“你一定很累吧。你也一样,克莱。我去找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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