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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林半信半疑,反射性地转向永濑。
“从那起事件发生后,我也开始留神。可是你说每天碰面的人当中,有敌人的间谍混在其中?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有这种事吧?”
“举个例子吧,有了……”永濑微微皱眉,猛然想到什么似的说道,“你知道那个叫郜的男人吧?”
“郜?怎么可能?”
高林脑中浮现那名年轻男子黝黑的脸庞,惊讶地频频眨眼。
郜是当地的商人,每天都在视察总部出入,替众人准备日常用品。每次遇见他,他总是报以开朗的笑容,主动打招呼,为人亲切。
郜会是敌人的间谍?
但是能在总部出入的人,应该都已经被调查过经历。
高林会在偶然的机会下看过郜的调查表。那份报告说,郜已在这块土地经商多年,深受别人的信赖。他用动力船在河上载运商品。他是华侨与泰国人的混血,所以看起来哪种人都像,但又都不太像。如果连他都可疑,那每个人就都有嫌疑了。
“不管怎样,说郜是敌方的间谍,这实在太……”
“目前还没有确切的证据。”永濑摇着头说道,“不过根据调查,郜暗中出入于印度支那司令总部,而且每次好像都被请进司令官的房间,不像只是有生意上的往来。问题在于,他负责的是何种程度的任务……”
永濑这番话,听起来感觉无比遥远。
——郜是印度支那的间谍?
高林觉得自己眼前的世界,一切都开始变得可疑了起来。
6
隔天,河内一早便是万里无云的晴天。
高林在上班的途中,一如平常先绕往印度支那的邮务电信局。
“Allo(你好)。”
他朝一名熟识的法国通讯员打招呼。
那名身形矮胖、头顶光秃的男人慵懒地抬起头来。他的名字好像叫雷蒙德。看他那浮肿的眼袋,昨晚肯定又喝多了。高林曾多次在夜里目睹雷蒙德喝得烂醉如泥。
“有没有来自东京的电报?”
经他询问后,雷蒙德不发一语地打开桌子的抽屉锁,取出几份电报,抛在桌上。
“Merci(谢谢)。”
高林向他道谢,但雷蒙德还是一样嘴角下垂。
起初高林怀疑雷蒙德之所以总是如此沉默寡言,是因为法国吃了败仗,要不就是对日本比较反感。但后来才发现,法国人在工作时,一般来说都心情不太好。
高林迅速将手中的密码电报看过一遍。
没看到紧急电报的标记,全是一般的定期联络。
高林将密码电报收进公事包里,确认上锁后,步出屋外。
晒得令人隐隐作疼的烈日从头顶洒落。雷阵雨来时,蓝天马上乌云密布。河内每天都会降下宛如瀑布般的倾盆大雨,有三十分钟到一小时之久,接着立刻放晴。雷阵雨的时间,几乎每天都会准确地提前一个小时——倘若今天下午三点下雨,明天就会从下午两点开始下。只要记住这样的时间,就不必担心会淋成落汤鸡。
接收东京参谋总部传至印度支那邮务电信局的密码电报,并送往总部,也是高林的工作之一。这工作不像通讯士,反倒比较像邮差。但话说回来,密码电报绝不可能请印度支那的人代送,所以高林自然得每天多次往返两地。
来到总部后,他马上窝在总部的办公室里,开始解读东京传来的密码电报,将它转换成明文后,再呈交土屋少将。接着从土屋少将那里接下几份明文,以相反的步骤,使用密码字典和乱数表将它转成密文。如果不是紧急电报,可以等累积到一定数量后,再带往邮务电信局,借用那里的设备传送电报。
自从到印度支那就职后,这已成为他平日的工作。
根据小道消息,中国大陆此刻激战正酣,被征召的同事中似乎有愈来愈多的人命丧沙场。而印度支那全无战事,看起来平静祥和,目前视察团内也没出过人命。
置身在印度支那的灿烂阳光下,高林只觉得之前在洲际酒店听永濑提到的另一个充满阴谋的世界,实在教人难以相信。然而……
在总部的走廊转角处,高林差点与一名年轻男子撞个满怀,他感觉到自己的脸马上一僵。
是常在此出入的商人郜。
从那天起,高林便常躲着郜。
远远看到郜的身影,他便马上躲进自己在总部的办公室内;如果来不及躲,就索性别过脸去。
“你好。”
郜那张黝黑的脸泛着柔和的笑容,向他问候;高林却只是僵硬地回以一笑。
数天后……
结束工作的高林,一如往常,于固定的时间离开视察团总部。
来到马路上后,他陡然停步。
眼下可以回到位在黎利街、有燕在等候他的家;也可以到常光顾的舞厅玩乐,或是到湖边那家新开张的餐厅尝鲜。
虽然下班时间是六点,但在河内,这时候天色还很亮。
高林心想,稍微散步片刻,应该会有好主意,于是他朝市街走去。
南国的每个地方差不多都一个样,河内的街道从傍晚开始便热闹非凡。当夕阳西下,白天的暑气减缓后,人们才走出户外开始活动。
男人将桌椅搬到家门前的步道上,摆出老旧的扑克牌或棋盘,天南地北地闲聊。另一头的女人则是使用类似日本陶炉的器具,开始张罗晚饭。老占卜师背倚墙壁而坐,口中念念有词。在路旁开店做生意的理发师,站在树下替客人理发……
高林并不排斥当地人这种营生方式。他从小生长的高知,也有类似的味道。当地人对于混在他们当中的高林,也只是多打量了他几眼,并没把他当外人看。
神清气爽地享受散步之乐的高林,突然觉得背后有股奇怪的感觉,不禁停下了脚步。
——有人在看我。
他有这种感觉。他小心翼翼地环视周遭,但始终没发现有谁正盯着他看。
——也许是我自己多心。
高林露出苦笑,但紧接着下个瞬间,他猛然一惊。
在巨大的悬铃木下,理发师背对着马路,正在替客人理发。
有一块镜子碎片用绳子垂吊在树枝上,正随风摇曳。高林觉得那名映在镜中的客人,有个短暂的瞬间与他目光交会。
镜子随风摇摆,清楚地看见男子的脸。
是郜。
在当地经商的郜在这里理发,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但郜一面开朗地和理发的男子交谈,一面却以几欲将人贯穿的锐利眼神紧盯着映在镜中的高林。
高林感觉背后冷汗直流。
待他回过神来时,郜已理完发,正要从椅子上站起。
高林急忙转身,快步离开现场。
他心想,得赶紧摆脱郜那可怕的眼神才行。
永濑曾经说“郜也许是敌方的间谍”。坦白说,之前高林一直半信半疑,但现在他已经确定。郜在镜中紧盯他的眼神,实在非比寻常,他果然是敌方的间谍。也许那天晚上袭击自己的男子,就是郜……
正当他一面走一面思忖时,突然发现一件事,不禁驻足。
从刚才起,背后便一直传来同样的脚步声。
河内的街道是石板地。这里到处都配合法国人的喜好,铺设石板,若穿着皮鞋走在上头,一定会发出声音。高林是通讯士,对声音特别敏感。走在石板地时,人们的脚步声会随鞋子的种类或步行方式而带有独特的波长。听惯莫尔斯密码的高林,可以清楚分辨脚步声的特征。
他的耳朵向他透露——
那名跟踪者现在正停下脚步,站在他背后。
高林全身寒毛直竖。
他提不起勇气回头看。
当他迈步前行,背后也再度传来脚步声。
他加快步伐,努力想甩开那个脚步声。背后的脚步声也跟着加快速度。没用,距离还是维持不变。他绕过一个又一个街角,但还是没用,终始无法摆脱对方。
他一面集中精神注意背后的脚步声,一面在黄昏的河内街道徘徊。
他已不清楚自己走过哪些地方。
当他发现时,已被逼进无人的死胡同。
——怎么会这样……
高林伸手抵向那挡在面前的光滑石墙,擦拭额头的汗水,这才发现一件事。
他为了甩开跟踪者而四处徘徊,但事实上,是那人将他逼入这里。
死胡同的入口处传来缓缓靠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突然停住。
高林吞了口唾沫,使出他所有的勇气,转头望向身后。死胡同的入口处,矗立着一个背光的黑影。
“……郜……你是郜,对吧?找我有什么事?”
他以喘息般的声音问道,觉得黑影仿佛露出冷笑。接着……
对方突然消失无踪。
高林被吓傻了,茫然呆立。
——没事了吗?
他惴惴不安地走出死胡同。
他左右张望,但眼前只有一路绵延的石板地,连一只小猫也看不到。
——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什么事?他跑哪儿去了?
高林脑中一片混乱,但同一时间,他感觉到自己的思绪正在不断转动。
这处仓库比邻而建的场所,道路左右两侧是绵延的高墙。无论对方走往哪一边,都不可能听不到脚步声。既然这样,对方应该是藏身在某处才对,但这又是为什么?
咦?
他莫名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最近有过同样的情况。不,并非完全一样,但当时好像也……
突然有种可怕的想法浮现在脑中。
紧接着下个瞬间,高林直视前方,在石板地上全力往前疾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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