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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在将军府

纳撒摩涅司人的邻居是佩索勒尔人。他们被灭绝的过程:南风吹来,吹干了他们的蓄水池。而他们的国家完全在苏尔特境内,根本没有水源。他们一分钟内作出了决定,要跟南风抗衡(我在这儿只是复述利比亚人讲述的故事):他们到达荒漠的时候,南风开始刮起,把他们全部淹没。就这样,佩索勒尔人被灭绝,纳撒摩涅司人占据了他们的国土。

——希罗多德(古希腊作家)

卡尼萨德斯恭敬又快速地拉开了通往总署最大房间的那扇门。墙上挂着一幅用红色和金色丝线精心编织的《古兰经》诗行,镜框下方坐着一个二百公斤的男人,他就是警察总署的将军。他的脸形像一只梨,而身材则以惊人的方式重复着脸的形状,就像按照施工图纸制作出来的一样。细小的眼睛,稀疏的眉毛,小鼻子。一张嘴,肥厚的下嘴唇被地球引力使劲往下拉着,以致一排白色的尖尖的牙齿始终露在外面。他的衬衣下拱起两堆肥大下垂的奶子,肚子大得让他无法坐直。据一位很久以前曾在俱乐部澡堂看到过将军的警官透露,他什么也没看到。尽管如此,在将军的写字台上有一张彩色照片,上面是将军和一个干瘦的女人以及八个长得像梨一样的孩子。

他喘着粗气让卡尼萨德斯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接着是他的出了名的沉默时刻。卡尼萨德斯在心里数着时间:五十六分钟、五十七分钟、五十八分钟。在五十九分钟的时候,将军从一个文档里抽出三张折叠着的纸扔到桌上,他的脸部表情好像是要告诉对方,他跟那些遍布全球的友好快活的胖子不同,他属于一个另外的范畴。

“不要想否认!这是阿斯兹在你写字台上找到的。”

卡尼萨德斯没有否认。他一眼就认出了这几张纸,虽然他完全不明白对他的指责究竟是为了什么。几张殖民时期的表格,只是无聊地被挪作他用而已——为这事将军就特意把他找来?但仅五十九秒之后,他就意识到,还是马上采取防守策略为妙。“这事我可以解释,对不起。波利多里奥和我,在那个处理表格的夜晚,那个漫长的处理卷宗的夜晚……”

“道德委员会特别调查员!你们都疯了?谁想出的这个愚蠢的主意?”

“我们两个,”卡尼萨德斯说,“波利多里奥。”

“除了你们俩还有谁?”

“只有波利多里奥。”

“不要跟我废话。这里是三张证件。”

问题提得有道理。但正确的回答应该是:原来是四张。

“那只是闹着玩的,”卡尼萨德斯试着如何自圆其说,“我们其实什么也没做。我们只是给那些婊子看了,其他什么也没做。”

“你是说那些……婊子。啊哈。”将军记了下来。他的瞬间记忆很差,而他又不喜欢谈话中走题。如果在谈话中提出的问题又引出了其他的问题,他都会写下来,以便接下来逐条地处理。

“你们在这里是最低警衔的下级警官。”他用威胁的口气说道。卡尼萨德斯立刻接上话头。“真的只是开个玩笑。我们工作过头,很累。您知道,整整一夜,堆积如山的文件……这些是从一个文件柜里掉出来的。此外还有许多其他事情。我们还做了许多其他工作,我们必须完成的工作。只是为了保持清醒,不要睡着。而且,那天夜里还一度停了电……”

“什么其他事情?”将军的身子往前晃动着。

“其他事情……就是随便一件蠢事呗。我们必须要坚持到拂晓,而且……”

“什么其他事情!”

“喝酒,开玩笑……用纸团打雪仗。”为小心起见,卡尼萨德斯没有提他们翻滚着文件柜玩警察捉强盗游戏的事情,“然后碰巧撞见了道德委员会的这份东西。我们还做了智商测试。因为找不到开电源箱的钥匙,我们整个夜里都坐在黑暗里。……”

“什么智商测试?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这里有智商测试这类东西了?”

“也是在那里捡到的,就是像用一把尺那样来确定智力的测试。”

“测试结果呢?”

“我是130,波利多里奥102。”

“结果!你们的智力到底怎么样?”

“咳,还好啦,”卡尼萨德斯说,“也就是中等水平。没有什么特别的。”

“好一个中等水平!你知道不知道,我可以怎么处理你和你的中等水平?”

他气愤地看着面前的写字台。他的思路一下子断了线,不知该说什么。但没等卡尼萨德斯继续云里雾里地说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将军说道:“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阿道夫·奥恩!”

“是波利多里奥想出来的。”

“这是德国名字吗?”

“不知道。”

“还有这儿。狄迪尔……和贝尔特让德,你们怎么想得出来?你们俩是不是同性恋?你们俩是不是一对儿?”

“对不起,头儿。”

“你说对不起,对不起!”将军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带着温和的眼光把证件撕成了碎片,“现在你得为我做一件事。你愿意吗?”

原来是这样。

“当然愿意。”

“你知道阿玛窦吗?就是那个从囚车里逃走的杀人犯。”

“这事归卡厉米管。”

“这我知道。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噢。”卡尼萨德斯使劲地思考着。看来他得小心地跟自己的同事划清界限,“卡厉米做事向来这样。他现在要来了第二台推土机,想把盐民区铲平。”

“你的看法!”

“我觉得,他这么做更多是出于私念。这个阿玛窦没那么聪明,他不会长时间在哪儿藏匿起来。”

卡尼萨德斯这话显然正中将军的下怀。将军的态度现在更为友善了,他说:“阿玛窦当然没有那么聪明。但这正是问题所在。正因为他很愚笨,他才没有发现自己有多么愚笨。他自己是无论如何没有本事从囚车中逃走的。而他又愚蠢得不一般,竟然没有发现自己有一个帮手。换句话说,他不仅从我们警察手里逃走了,而且……他……不管怎么说。都四十八个小时了,我们还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阿玛窦找不到了。我现在想做,而卡厉米不明白的是……阿玛窦今后也要继续无法找到。明白我的意思吗?”

满脸横肉中的两条眯缝眼挤到了一起。卡尼萨德斯点了点头,把食指对着后脑壳,做了一个扣动扳机的动作。

“不,不,不是这样!”将军叫道,“无法找到就是无法找到。我说的是中文吗,你为什么听不懂?卡厉米不懂,难道你也不懂吗?这个可怜的男孩其实也是无能为力,他……他有什么办法。他是在一个非常可怜的环境中长大的,生活本来就已经让他饱受煎熬。他永远都不会做不该做的事情。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呢!他在廷迪尔玛过着太太平平的日子,放着他的羊。直到那帮嬉皮士的浪荡公子来到那里,激怒了他。很长时间里阿玛窦只是在一边观望……但到了某一天他终于还是忍无可忍了,就像每一个正常人一样。他的反应是有点过激了。可以这样说。只是他本来是一个很不错的家伙。阿玛窦。你明白吗?”

“您是说……”

“我是说,他并不会给我们带来什么伤害。就这么简单。所以我们也不要去伤害他。这事现在就交给你负责。”

“那卡厉米呢?”

“卡厉米得交出这个案件。他已经移交了。我希望……你明不明白我对你的希望是什么?”

“什么都不做。”

“这么看来那个智商测试还是有点用处的。”

“还有什么事情是我必须知道的?”

“没有。”将军合起他那两只肥胖的大手。

“你不必再知道什么。而且,我可以告诉你,这一切都没那么重要。没有什么特别神秘的原因。但几天前我们得知,阿玛窦是内政部长家女佣的孙子,或者是内政部副部长家的或者是其他什么人。这跟我们没关系。反正是高官……如果有人给我下了指令,我必定会认真执行。明白吗?不像卡厉米这条笨狗。所以我们需要有个人,他同样会认真执行这个指令。这样的话事情就很简单了。你带几个人去寻找阿玛窦。事实上阿玛窦并不愚笨,而是像所有羊倌一样相当机敏。那么怎么样寻找这样一个人呢?你们去那里巡逻几圈,搜查几间房舍。明白吗?你特别要留意,会有一帮媒体人跟在你后面。那两个美国人还住在喜来登,还有一个英国人……你认识那个人,是不是?他们可以正经地拍一些照。然后你可以逮捕一个人,或者抓上十来个人,直到媒体的记者觉得拍够了为止。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办。你必须注意的唯一一点是,阿玛窦没有藏匿在盐工区里。因为那是他长大的地方,他对那里了如指掌。所以像卡厉米那样的笨蛋自然首先就会想到去那里找寻。但因为阿玛窦是个非常机敏的人,就像我们刚刚发现的那样,所以他绝不会藏在那里。明白吗?”

“明白了。”

“另外一个原因是,昨天卡厉米带着他的推土机去了盐工区后,那里发生了一起小小的骚乱。这不好。我这么说吧,那里现在死了的人已经要比阿玛窦欠下的多了。对你来说这意味着,整个盐工区直到沙漠,往廷迪尔玛去的方向,包括荒芜区、盐工区,整个地区你都不要去碰。我们是不是说得很清楚了?”

卡尼萨德斯使劲地点着头。他无法想象,为什么一下子要如此庇护这个愚笨的阿玛窦。说是跟内政部长沾亲带故当然是一派胡言。廷迪尔玛一个肮脏的羊倌不可能是内政部长的亲戚,跟他的女佣也没有亲戚关系。如果是的话,他在警署第一次审讯的时候就会对着警察大喊大叫,而不是坚持说自己是清白的。也许阿玛窦的家人又从哪里搞来了一些钱做打点。现在钱去了哪里?看来没有给卡厉米。直接给了将军?或者真的给了内政部的某个人?让卡尼萨德斯愤愤不平的是,钱没有交到他的手里。正常的办事程序应该是通知所有涉案的警官,而他是接手此案的第一人。而现在他要面对的是这些可笑的公文纸。他其实蛮有兴趣抓获阿玛窦,把他给宰了的。这事其实没那么难。如果说有必要把案件从瞎了眼的卡厉米手中拿走,那么阿玛窦现在也许正喝醉了酒,光着膀子,唱着肮脏的歌行走在通往廷迪尔玛的大路上。

卡尼萨德斯觉得现在是时候了,他带着征询的眼光指了指被撕碎的证件。

“小事一桩。”将军说着,把撕碎的证件扔进了垃圾桶,做了一个让卡尼萨德斯走的手势。正当警官离开屋子要关上门的时候,他又被叫了回去。将军手上拿着记事本,用手指敲着他刚才做的笔记。

“这有用吗?”

“什么?”

“道德委员会。那些婊子。我是做父亲的,而且你一定知道,我相当虔诚。我之所以问这个,是因为我有一个叔叔……这个有用吗?”

“我说过,我们就去过一回。或是……”

“回答我的问题。有了这个,那些妓女是不是就不收钱了?”

“如果去的是警官或者级别更高的人,她们从来就不收钱。”

“什么?”

“她们从来就不收钱。”卡尼萨德斯往屋里走回了两步,“一向都这样,我们是警察嘛。”

“那么要这些公文纸干什么?”

“我说过,我并没有试过。但波利多里奥说,那些妓女看到这个,服务更好一些。而且她们还愿意做那些平时不愿意做的事。”

将军半撑着从座位上站起来,两个拳头顶在肥肥的臀部两边,看着卡尼萨德斯。

“是,大概是这样。”

“那这里呢?也是?”

“是的,也是。”

“这样呢?”

“所有一切,波利多里奥是这么说的。”

“真的?”将军不相信地摇着头,看着卡尼萨德斯,然后带着同样怀疑的眼光看着他的记事本,“这些荡妇!”接着他头也不抬地再一次示意让来访者出去,又作了一些新的记录,并把先前写的划掉了。

过了一会儿,有一名正在替换两扇玻璃窗的工人把将军从他的办公室叫了出去。等在走廊信箱前的卡尼萨德斯悄悄溜进将军的办公室,从废纸篓里拿走了那些公文的碎片。保险一点为好。

接着他给喜来登大酒店去了电话,让瓦尔特先生接听。他想问一下那个英国记者,是否有兴趣给马上就要实施的抓捕阿玛窦的行动拍些照片。而当他还在打电话的时候,将军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把一张纸条放在电话机上。卡尼萨德斯把手盖住了电话机的话筒。

“我刚才忘了,你还需要做些事情,”将军低声说道,“因为你一再打断我的话。但这次是一个农民,他的两个儿子失踪了。据说被谋害了。在沙漠里。一个被枪杀了,另一个被砸死了。纸条上都写着。就是通往廷迪尔玛的那条路,那个废旧的仓库,以前酿烧酒的地方。你先去那里看看,然后再处理阿玛窦的事。明白吗?”

第三十七章 大祭司

我不知道什么是女性贞操,也不知道什么是女人的幸福。我喜欢的只是狂野的、高大的和耀眼的东西。

——卡罗莉内·冯·君得罗德(德国十八世纪女诗人)

“矿井不可能,因为这儿根本就没有矿井。地雷也不可能,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稍有理智的人会因为十美元或二十美元劫持一个家庭并以死亡相威胁。为了实现毫无可能的事情,在一个城堡下挖掘坑道,这事也可以排除了。”海伦歪嘴笑着说道,“如果那个脸上长疤的人没有跟你胡扯,而看上去也的确是这样,那么排除了上面这些可能性,剩下的只有铅笔芯了。”

“或者是硬币。又或者是一本书。”

“伊莎多拉·米内?或者是她的儿子艾玛贝尔·简·雅克斯?不,这些我都不信。”

“如果不是书的话,那有没有可能是藏在书里的什么东西?”

“就算这样我也无法相信,”海伦说,“不是因为说一本书不会那么有价值,而是因为巴斯尔说了‘矿井’这个词。七十二个小时,到时候‘矿井’重又属于我。一个半文盲的蠢货,一个连续几个小时用一把拆信刀插在你手上折磨你的人,不会说‘矿井’,而心里想的是一本书。硬币也是这样。如果他想的是硬币,那么他也会直接说硬币。也许我们还是集中想想蔡特罗伊斯为好。”

“怎么想啊,我们都不知道上哪儿去找他。”

海伦耸了耸肩站起身来,走到电话机旁,要总机接通去美国的长途电话。在她等电话的时候,卡尔又一次把他在沙漠里随身带的那些东西找了出来,并把所有东西都放到桌子上。空的钱包,皱皱的手巾纸,一串钥匙,一支铅笔。

铅笔是六角形的,外表涂着绿色的发光漆,一头刻着金色的字母2B。铅笔头折断了,可以扯下一块很细的木屑。

“不用白费劲了。”海伦说。

“请稍等。”电话接线员说。

卡尔把铅笔放了回去,又拿起了钱包,仔细检查着钱包空空的隔层,里面除了几个沙粒外什么也没有。他把钱包放到铅笔边上,接着他把手巾纸展开,里面掉出来的也只有沙粒。他看了一阵,重新把手巾纸揉成一团。就这样过了几分钟。他站起身来,从厨房拿来一把切面包的刀,开始削铅笔。海伦看着他直摇头。当铅笔被削得很短时,他又把铅笔头用手压在桌上,用刀使劲地锯着,直到铅笔变成了一堆薄薄的木屑和毫无秘密可言的笔芯灰。他若有所思地看着。

接着他用手指沾了一点笔芯灰,放到舌头上舔了舔。海伦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说:“你不要出洋相了,好不好?”

电话突然没声音了。海伦敲了敲电话线,过了好几分钟也没听到接线员的声音。她站了起来,对卡尔说:“我还得去买点东西。你要不要一起去?”

但卡尔不想跟她一起去。他两只手撑着脑袋,弯着腰坐在桌旁,又一次拿起了那张手巾纸,试着再一次把它展平,而不至于撕成碎片。他对着光仔细地看着手巾纸,好似能在上面看出什么神秘的符号一般。

海伦叹了口气,关上门走了。

当她买了满满两个塑料袋的食品回来的时候,觉得好像听到在什么地方有声音。她小心地把买来的东西放下,轻手轻脚地在房子周围走了一圈。为了窥探露台上的情况,她跪在房角处盛开的紫茉莉后面,拨开一枝开花的细枝。

就在几米之外,她看到卡尔盘腿坐在地上,正紧张地看着放在他小腿前的东西。在他的对面,背对着海伦的地方是一个肩膀很宽的长发女人。或是一个长发的男人?两个人都低垂着脑袋。一个海伦熟悉的声音说道:“这是钟塔,现在隐士横穿过来走到钟塔上面。这里是车子,还有星星……星星的话,我总能找到一张很漂亮的牌。无意识中的星星,我马上给你解释这是什么意思。第五张牌上面是……吊着的男人。”米歇尔说着,很快地把那张牌拿走了,换了一张其他的牌。

卡尔的脸上满是疑惑,显然他并不同意换牌。米歇尔试着不去回避他黑色的眼睛投来的目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涌过一波对他揪心的好感。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她必须小心了。当这个俊美的男人爽快地同意她布牌的时候,当他用迟疑的动作请她上露台的时候,当他给她递上一杯咖啡的时候,不,老实说,当他头上戴着满是血迹的绷带,嘴角叼着一支折断的香烟给她打开581d平顶别墅大门的时候,他那种无法形容的伤感表情就已经完全征服了她。这种被征服的感觉如此强烈,米歇尔·范德比尔特几乎在那一瞬间就决定了,绝不能让他进入自己的生活。她往往能飞快地作出类似的决定,虽然不是每个人都相信她有这个能力,虽然她给外人是完全不同的一种印象,这些她都知道。米歇尔是一个很果断的人,意志坚强,善作决定,这些她是从她的意大利祖母那里继承来的;另一方面,虽然看上去有些矛盾,她同时继承来的还有过分的热情、随性和典型的意大利人的恳挚。她是一个能同时凭脑子和凭感觉做事的人。如果情势要求,她很容易作出决定。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如果事情过于复杂,最好凭自己的直觉作决定。而现在她的直觉从一开始就告诉她:小心,要小心这个俊美、悲情的男人,他头上绑着的美妙如画的绷带,他悲伤的眼神,要小心了,米歇尔·范德比尔特!

海伦去公社拜访后,她们曾通过一次简短的电话,从通话中她已经得知这个男人是谁。这个男人患有记忆缺失之类的毛病。这意味着什么呢?

首先这意味着,海伦很有可能延续她惯常的做法毫无选择地走进了一段两性关系,而这个暂时取名叫卡尔的男人否认了这种关系。他在几分钟前刚刚否认过和海伦有这种关系。其二,这意味着,相比较不久前在那次血洗公社中失去四位朋友而带来的巨大痛楚,眼前的这个人只不过是失去了对自己身份认同的记忆,应该是相对幸运的人。其三,这还意味着,这个相对幸运的人很可能利用她和他痛楚之间的落差作为获取好处(或其他什么东西)的杠杆。前提条件是,如果他想这么做的话,如果米歇尔允许这么做的话。但是她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这个决定从一开始就很清楚,不容改变。而且一旦作了决定,就不可能再改变。

“因为否则的话,严格来看,这个组合最终表明,钟塔在起始端,而死亡在另一端。”米歇尔说着,赶忙把其余的牌摊在桌上,瞪大了眼睛看着新产生的组合,“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死亡……通常情况下是一个转化的过程,死亡是一种转化,是一种过渡……其间我们……如果我们,我是说……”

米歇尔满脸困惑地看着卡尔从她的手上拿走了那个吊着的男人的牌,放回到最初的位子上去。

“这个吊着的男人,”她说,“我每次都拿出来,因为,如果我们把这张牌放在这儿的话,如果这张牌一直留在这儿的话,这可能意味着,真的会有人死亡……或者是……不,某人……因为,问题是,就像我们刚才说过的那样,这里关系到你,不是吗?这意味着你……”

“你是说,只要把这张牌拿出来,人就不会死?”

“我没有说死亡!不一定,但目前……我得想一想。请等一下。就像我开始时就说过的,这些都是时间模式,而这些更多是力场,所以不可能确切地说,结果一定是这样或那样。只是把这张牌放在这儿,我是说,死亡的这张牌……丑角牌和恶魔牌,还有这儿的法庭牌,这个排列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

米歇尔用双手捋了一下头发。她试着争取一点时间。带着一张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孩子般的脸,她看着眼前的疑难组合。但纸牌所显示的结果确凿无疑。

米歇尔感觉到了这一点,而且她感觉到,卡尔也同样感觉到了这一点。

“但人总是要死的。这里也没说什么时候死?”

“不久的将来,几乎就在眼下。我是说……”

“那如果我已经死了呢?”

“我们再从头来一遍,”米歇尔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我想再试一遍,把这些作为一个整体来看。这是星星,我从来就认为星星很好,是一张很好的牌。这就是说,你开始的时候满怀着希望……这也符合实际情况。你说过,你是如何在仓库里醒过来的……”

“那如果我已经死了呢?”

海伦从背后看不到米歇尔的脸部表情,但她看到她的女友身体僵在那里,一只手放在牌上,另一只手放在脑后,肘关节指着天空。

过了整整十秒钟,米歇尔才明白,卡尔是什么意思。海伦叹息着,但强忍着不要发出声音。

“如果你已经死了的话,”米歇尔兴奋地叫道,“当然!如果你已经……你真的是,你真的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她一边说着,一边激动地用食指点着那张吊着的男人的牌。这张牌就放在钟塔牌的边上(钟塔几乎就像是一把梯子,仓库里的一把梯子!),接下来是不久的将来就会发生的死亡:卡尔的失忆。他过去身份的死亡。

米歇尔震惊地摇着头:“有的时候真的不可思议,纸牌怎么能够这么准确地知道一切!而且你能感觉到这一切……我说这话并不是想恭维你。但我是一个很坦诚的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从你打开门的那一刹那我就知道了,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一个完完全全不同寻常的人。而且你对纸牌有着很高的天赋。钟塔、隐士和车子……你不是也提到过一辆载着四个男人的车子吗?因为,这正是这儿向周边发射出的影响力。而车子也只是意味着寻找,就像你正在寻找你是谁一样……寻找你的身份认同。那个吊着的男人,我说过我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先拿出来,但在这里这张牌表示的其实是一种逆转,是对自己处境的一种重新思考。你现在实际上还是那个吊着的人,因为你还头朝下地吊在这架梯子上……这真的是不可思议。”她的食指带着一份重新获得的自信转向右边,转向未来。身份的死亡、丑角、大祭司,最后是法庭。纸牌并没有显示明确的联系,现在必须集中注意力。

米歇尔全神贯注地看着纸牌,说:“丑角是第七张牌,这是自己,就像你看到的自己一样……法庭,这是结果。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苦难的终结。一个全新的开始。我的看法是……不过这张牌放倒了,所以它的意思也可能是正好相反,我是说,如果我们不把牌转过来的话,而且你……不要?因为,这方面有不同的流派,我通常会把牌转过来。”

米歇尔带着一种少女般温顺的眼光注视着卡尔,但他固执地摇着头。

“好吧,如果你不要的话……那好,这样的话法庭也可能意味着一段新的苦难的开始。如果这张牌就这么放着的话,可能意味着痛苦,但这其实只是表示有可能带来痛苦,也就是说,如果你的行为举止错误的话。这最终取决于你自己。杜洛克纸牌指示我们的只是路径,你最终选择哪条路径,我是说……第八张牌上的大祭司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有痛苦……”

“痛苦之大祭司,这当然是我。”海伦说着,跨过紫茉莉花丛登上了露台,径直从两人身边走过进了房子。卡尔困惑地抬起头,米歇尔则缩起脑袋,就像小孩玩看医生那类游戏时被大人发现了一样。她知道,海伦会怎样看待这些纸牌,奥秘的知识和灵性。同一瞬间她的脑海中就像划过一道闪电,这正是一个女大祭司的特征:智慧和谨慎。反过来,如果牌放倒了的话,这些特征也可能会变为理性主义和知性至上。而现在牌正是放倒了。

第三十八章 头领间的争斗

“暗示,这本书里都是暗示,”我想,“马上把钱还给我。”

——哈瑞克·汉恩

现在看来,紧接着海伦拜访公社之后,或者也许正是由于海伦拜访了公社,米歇尔决定永远离开这个残酷无情的充满暴力的地方。为了买回美国的机票,她在朋友那里凑了一些钱款。现在她希望海伦能够再资助她一些。跟海伦不同,米歇尔从来对物质的东西不感兴趣,而她带来的行李里几乎只有精神世界的东西。奥兹的牙齿做的护身符,这是埃德加·法埃勒在告别的时候送给她的。杜洛克纸牌,她最喜爱的书,另外,不久就会发现,还有一堆粗制滥造的低级文学作品。他们一早出发去海滩时,米歇尔用手绢把这些书包了起来。

这个时候海滩上还没什么人。太阳被一层薄雾遮住了。海伦和卡尔坐在一块很大的毛巾毯上,正在讨论着什么,而米歇尔在离他们一段距离的地方背朝上趴在那里,正专心读着那些花哨的故事。从她的姿势可以看出,她好像从一开始就不愿意有人批评她的那些书的质量。她翻了几页书之后,用眼角瞟了一眼,发现海伦跳了起来跑回别墅去了,而卡尔则留在那里,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当中,对米歇尔友好的眼神几乎根本没有任何反应。米歇尔尝试着继续专心读她的小册子。这时候海滩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过了大约一刻钟,海伦回来了,手上拿着一张纸条,她紧靠着卡尔坐了下来。

“事情是这样的。没有蔡特罗伊斯这个人。”她压低了声音解释着。卡尔从海伦手上拿过纸条,仔细地看着。

“什么都没有。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根本就没有这个名字。我给法国、美国去了电话,也给伦敦去了电话,还给在西班牙和加拿大的朋友去了电话。我请所有人在当地的电话本上找这个名字,一无所获。没有蔡特罗伊斯。没有蔡特罗伊克斯,没有西特罗伊斯,没有塞特罗伊斯……什么都没有。”

卡尔眯起眼睛看着那张纸条,上面是被划掉的地名:巴黎、伦敦、塞维利亚、马赛、纽约、蒙特利尔。下面还有一长串不同拼法的姓名,都被打了钩。

“你到处都有朋友啊。”他嘟哝了一句,感到甚是不可思议。

让他觉得特别不可思议的是,从这个小小的度假别墅可以往世界上任何地方打电话,而海伦这么快就完成了调查。但他总觉得这份清单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但究竟是什么呢?是拼写错误的名字?还是海伦的草写笔迹?里面唯一的一个小写字母是n。他想了很久,究竟哪儿觉得不对劲?但是他找不到答案。(当他三天后想到了答案,已经为时过晚。)

海伦叹了口气重又躺在阳光下,一只手臂放在眼睛上挡住日晒,口中讲述着她在加拿大法语区和巴黎的朋友。这个时候,米歇尔带着十分投入的神情研读着书中的图片。这本小册子她肯定已经读过二十遍了,但是在故事中还是可以发现那么多新的美妙的细节。她不时羞怯地看一眼旁边的人。当那边的谈话渐渐平息下来,而卡尔的眼神好像正好无意间看着她的时候,她从一摞小册子里拿出一本递给了他。卡尔心不在焉地翻了翻。小册子的名字是《头领间的争斗》。

书的第一页是一张法国地图,上面有一面插在地上的罗马旗帜,布列塔尼的地名上是一面很大的放大镜。下面是一个被罗马军营四面包围着的高卢村庄。卡尔隐约觉得这些他似曾见过。下一页上的人物描写他也隐约觉得似曾相识。

他尝试着读懂那些时而椭圆形、时而圆形和时而云朵形的气泡里的对话。这时他听到背后有两个女人的声音,一个是他熟悉的,另一个是他不认识的。他没有转身。他只是看到,海伦把脸埋在毛巾里面,把手臂绕在头上,好像要把耳朵塞上一样。

那个他不认识的声音带着很重的德文口音,说着什么杜伊斯堡、煤矿和文化,那个熟悉的声音是米歇尔的,正给那个不熟悉的声音提示着形容词。

在小册子里的头几张图片上可以看到一边是适应了罗马文明而显得有点可笑的高卢人,另一边是正在追猎野猪的壮小伙。一个巫师失去了酿造魔法药水的能力,而且因为被砸破了脑袋而失去了记忆。另一个叫阿姆内兹克斯的巫师,他在森林里开了一间类似于心理诊所的店,有个人在那里手拿一块奇怪的石头给他讲述着同伴的病史,这个巫师同样也失去了记忆。

“现实是一面镜子,”米歇尔的声音说,“你的手可以穿透那面镜子。”

两个巫师都无法想起任何事和任何人。有人给他们准备了烧水壶和药草,希望他们看到这些东西会自动回忆起魔咒,但他们酿造的所有饮料无非只会让脸变颜色或是引起小小的爆炸,最终一个参与实验的罗马士兵像一只氢气球一样飞走了。有一个肥胖的高卢人相信,用石头再砸一下巫师的脑袋会帮助他们恢复记忆,他的头上亮着一盏小小的油灯。一个小个子高卢人气愤地说了三个惊叹号。

“……只有阿卡莎没有。但我的四个最好的朋友,他们现在在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这我知道,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在沙漠里生活时间长了,眼光会不一样。”

最后一种淡绿色的咕咕冒泡的饮料出奇地治好了他们的病。巫师的头发像山峰一样高高耸起,他们的眼睛在不停地滴溜溜转动,他们的耳朵前是冒着气的云朵。就算是没有什么经验的读者,也能看出来是怎么回事儿。小册子的最后一幅画是一场庆典、一束火焰和一个被堵上嘴的抒情诗人。这幅画卡尔也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但这本书里最让他感到困惑的是阿姆内兹克斯巫师的女助手。她身材苗条,非常漂亮,一头金发,在卡尔眼里,完全就是海伦的形象。他很快地看了海伦一眼,然后又看了看米歇尔。那儿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

带着同样是从她的意大利祖母那儿继承来的乐于交际的秉性,米歇尔在几分钟前认识了这位从德国来的游客。马上大家就惊奇地发现,这位德国女游客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她穿着一套绿黄相间的条纹泳衣,说着结结巴巴的英文,她的职业按她自己的说法是“能应对一切的女性”。米歇尔给她展示了杜洛克纸牌,介绍了谷物的种植和气候,德国女人则对政治怨声不断。并不是说她对以色列人有什么好感,但是在慕尼黑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可怕了!大家当然可以理解巴勒斯坦人绝望的心境,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在国外攻击犹太人。他们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来引起世界舆论对他们的关注呢?所以这次的谋杀行动也可以说是国际政治、国际社会的态度引发的结果。但是——在被杀害的人里面有很多是无辜的。把“以牙还牙”作为理由实在是太荒唐了,难道不是吗?两个女人掉下了几滴眼泪。起风了。米歇尔记不起什么时候曾经有过如此畅快的交谈。把头靠在这个带着一股色拉油味道的德国女人的肩膀上,跟随着自己的感觉,面朝着大海,米歇尔感到十分惬意。大海那头的什么地方就是美国,米歇尔刚刚得知,美国现在也被犹太人统治着,至少从经济的角度看是这样。这个德国女人知道得很多。米歇尔若有所思地把食指放在下嘴唇上,建议用杜洛特纸牌来占卜一下巴勒斯坦冲突的未来走向。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但躺在另外一条毛巾毯上的人反正也没有去注意这两个女人的谈话。卡尔正向海伦提了一个什么问题,海伦很激动地回答了他,他俩又开始埋头于一场有关一个叫蔡特罗伊斯的男人的无头无脑的谈话。蔡特罗伊斯这样,蔡特罗伊斯那样。

“你们到底为什么老是在谈论这个蔡特罗伊斯?”米歇尔叫道。

她开始给那个叫尤塔的德国女人解释摆放纸牌的系统,凯尔特十字的扩展。她提到了这个纸牌游戏的古埃及源头,大的奥秘,小的奥秘,原则和反向原则。当旁边毛巾毯上的谈话短时间中断了之后,她又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

“你要不要来一块巧克力?”这是海伦的回答。

米歇尔对她学生时代的女友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把大祭司的牌放到一号位上。为什么海伦总是想让她觉得,她对自己的思考能力不屑一顾?而且海伦应该知道,她从来不吃巧克力,因为她一吃巧克力大腿上马上就会长肉。

“我只是随便一问!蔡特罗伊斯这样,蔡特罗伊斯那样。”

“根本就没有蔡特罗伊斯这个人。”海伦生气地说道。

海浪拍打着沙滩发出沙沙的响声,海鸥在他们的头顶上翱翔。这么美妙的大自然景色会让每一个正常的人获得一份宁静和轻松。但对海伦来说却不是这样。

“当然有蔡特罗伊斯这么个人。”米歇尔说。她反面朝上地拿起了下一张牌,并郑重地翻了过来。术士牌放在二号位上。以大祭司开始,接着是术士的影响力,这样的排法米歇尔向来觉得很难解读。这里很容易把宗教性和宗教混淆了。“我认识他。”米歇尔嘟囔了一句,随手把节制牌放在三号位上。节制牌在术士牌旁边,现在还完全看不出来这有什么意义。还必须等一等。有的时候,从不同的关联中才能看出意义来。接着是隐士、星座、凯旋车……最后,米歇尔陷入了可怕的沉默,突如其来的沉默。

海伦和卡尔跳了起来,呆呆地看着米歇尔。她没有想到会引来这么大的关注。米歇尔平静地把其余的纸牌摊开。命运之轮、恋人、统治者……

“你说什么!”海伦叫道。

“你认识他?”卡尔叫道。

这是什么口气?她等了几秒钟,才把眼睛抬了起来。

“你认识他?”海伦叫着。

“是的,当然。”她对着尤塔耸了耸肩,尤塔会意地点了点头,“但从来就没有人来问我!”

她噘着嘴,用一种友好克制的眼神看着十号位上那个友好克制的统治者。这个统治者会给巴勒斯坦带来和平吗?这是问题的关键。纸牌显示的情况比较接近这个说法。但这只持续了半秒钟,接着米歇尔的肩膀被使劲拉扯了一下。海伦,她旁边是卡尔。两人都在大声喊叫着。到此为止,是一种胜利。现在一切都变得不那么愉快了。米歇尔特别想拒绝他们以非常不客气的态度提出的问题,但如果说公社的这几年教会了她一些什么,那就是她明白了被人在肩膀上扯来扯去意味着什么:当下友好交流的终结。这话怎么说的来着?聪明的人懂得适时地妥协!

“聪明的人懂得妥协。”米歇尔说着,把一缕头发捋到耳朵后面,面对着直接站在她边上的海伦,开始支支吾吾地有点胆怯地解释,她认识这个蔡特罗伊斯,是的,她当然认识这个人,为什么不呢?虽然不是直接认识,但……在哪儿认识的?是的,还能在什么地方,难道不能动动脑筋吗?她这些年待过的地方只有公社,这还不清楚吗?是的,正是在那里……不!他不是公社成员。天哪,他不是公社成员……为什么这样?能不能不要拉扯着她的肩膀,让她好好说?她已经说了,不要这么着急嘛。不要这么催她,她才能叙述清楚。她就是这么个人,她就是她,一个安静、心灵纯净的人。如果不能安安静静地说话,那就什么都没法说了……

海伦给了她一个耳光。这是米歇尔有生以来挨的第一个耳光。也不知道这个耳光是不是有疗效,就像吃了一片阿司匹林,虽然头痛消失了,但也无法知道疗效究竟怎么样。而现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内,证实了米歇尔其实并不知道蔡特罗伊斯是谁。她从没见过他也没跟他说过话……不,她本人根本不认识他。只是,在公社发生惨案不久,他曾经来访过,是受一家保险公司的委托,他显然是保险公司的代理人。

“我们一开始以为他是记者,后来觉得他像侦探或者类似的什么职业,再后来觉得也许是保险公司的代理。代理人。但这都是别人说的,我当时在睡觉。好了,别再来烦我。”

但是他们二人不想就此罢休。

“什么保险公司的?”

米歇尔转过身去,咳嗽了几声,眼睛往四处看了一圈。这些纠缠不休的问题。又来这么一套,知道点事情还不够,什么都要追根问底,典型的西方人的毛病。但这事她自己也知道得不是那么清楚。

“我知道的也只有别人告诉我的那些。”她解释说,为了强调自己说的话,她做着非常戏剧化的手势,显然那是一个非常戏剧化的过程,“我跟这件事毫无关系!只因为是在可怕的劫匪袭击几天后,警察把到处都搜了个遍,花了好几个小时,接着来了这个男人。因为埃德·法埃勒……埃德,埃迪,你认识的,他在一家英国公司办了保险……”

“人身保险?或是防盗保险?”

“是……不。也许。他办了一个什么保险,别问我,我不清楚。对物质的东西我从来都不感兴趣,埃德对这些东西也不感兴趣。是他的家人为他办的。他的父母非常非常有钱。他们一定要,我是说,看来是他们为他办了一个保险。我怎么知道是什么保险?”米歇尔停了一下,非常短暂,“不管怎么样,大报小报都登了,那只皮箱和钱。那只金色的皮箱装满了钱。大家都看到了。那天上千人站在大门口,他们都看到了那个龌龊的阿玛窦,看见他拿着皮箱……你知道阿拉伯人都是啥样的。金子和首饰!不会莫名其妙地杀了四个人。其实那只是一只普通的箱子,而且它本来是我的。四年级的时候做的,黄色的皮革,上面镶贴了红色的五角星。那些五角星后来都掉了。后来不知道是谁把钱放在了里面。东欧的纸币,不值什么钱。”

“那到底值多少钱呢?”

“就值几美元,埃德说的。”

“这没人知道吗?”

“知道。警察……我们从一开始就把什么都告诉了警察。在二楼。后来埃德来了,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无论如何,后来就说是美元,箱子里是美元。还有一些值钱的东西。金子什么的。”

“后来你们就想就此欺骗保险公司。会不会是英国劳埃德银行?”

“我不知道是不是劳埃德。我跟这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本来根本不应该跟你们说这些。”米歇尔把摊在她面前的纸牌排列成浴巾的图案。对于巴勒斯坦的未来,纸牌显示的情况一下子变得很糟糕。现在她无论如何都不想再继续这场谈话。

“但这个人你没有看到?”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他叫蔡特罗伊斯呢?”

“因为别人这么说的。天哪!他们跟他说过话。他就叫这个名字。”

“那这个人就这么跑到你们那里,敲了敲门,自我介绍说是保险公司代理蔡特罗伊斯?”

“是的……不……不,不是保险公司代理。我们之后才这么想的,我们也不笨!我是说,他自我介绍是……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是记者或者什么的,我忘了。但大家都明白,他不可能是记者。他是为了钱来的。因为他老是问钱的事。钱,钱,钱!这里是钱,那里是钱,到处是钱!现在你们倒是说说清楚,你们为什么对这个人感兴趣?”米歇尔强忍着泪水。那个尤塔一直满怀同情地听着她说话,这时抓起了她的手。

第三十九章 死要见尸

我想,我当然也会移动我的照相机,但要看到理由才会这么做。

——柯能堡(加拿大导演)

沙漠中有一栋大房子、两栋小一点的房子。卡尼萨德斯寻找着从大路分岔出去的汽车轮胎印,然后跟着轮胎印找到了这几栋房子。在一栋简易建筑的屋顶上晾晒着衣服。面积很大的仓库倒塌了一半,四壁黄沙垒成了小丘。一堆垃圾引来了两只小鸟。可以想象,这个地方在二三十年前曾建立在肥沃的土地上,从绿洲引来了灌溉的水源,另外此处还有一口自己的水井,可惜如今早已干枯。这里之所以至今还有人居住,只可能有两个原因:要不就是仓库的主人疯了,要不就是走私犯把这里当作货仓。卡尼萨德斯刚把车停在仓库前,马上就有一个老农摇摇晃晃地向他走来。仅从外貌看,疯了的假设看来是比较靠谱的。老农已半盲,而且斜视很严重,一只眼睛上有一层混浊的白色。

“不幸啊,不幸!”他马上喊了起来,“您是警察吗?世界上任何财富都无法替代我的儿子!几千美元,几万美元,都换不回我那么出色的儿子,他们给我的眼睛带来光明,他们是我安度晚年的太阳!他们是在我的怀里长大的,我的两个儿子,我的王子。我恳求您。没有钱财可以换回我的儿子。”

卡尼萨德斯原本无意用钱财替代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听了老农的话,往后倒退了一步。

“穆罕默德·本努纳?这是您的院子?”

那个男人生动地点着头:“一个死了,一个失踪了!我正义的胸膛疼痛无比。我没说瞎话!过去这里曾是一个天堂般的花园,现在成了散发着臭气的荒漠。就那么一个不信教的人……从天而降……把他们打死了,就这样!用两只手。”他两手好像抓着一个滑轮那样在头顶上晃着,“他必须下最深的地狱……我不诅咒。痛苦啊。真主让我经受最艰难的考验,这是公平的。但我那金子般的男孩儿,我那银子般的男孩儿,被杀害了,被玷辱了,失踪了……”

“尸体在哪儿?”

“有了这些想法还能继续生活下去吗?我问自己。我儿子被打碎的脑壳永远应该……永远都不行。轻便摩托车没了,儿子没了,我晚年的支柱……无法估量的损失啊!还没有算上我心灵遭受的创伤。”老农在卡尼萨德斯面前跪了下来,紧紧抱住了他的大腿。酒醉好像不足以解释他现在的举动。卡尼萨德斯一开始试着往后退,继而试图用谩骂摆脱他,但老农四肢着地爬着紧跟在他后面。

“让我看看尸体。你不是呈报了有两人死亡吗?别让你的口水把我的鞋弄脏了。”

老农继续在那里苦苦哀求,直到卡尼萨德斯拿出汽车钥匙威胁着要马上回塔吉特去,他才安静下来。他陪着卡尼萨德斯四处看了一圈,介绍着发生在这里的事情或者是他本人相信曾经发生的事情。虽然还是在那里一个劲儿地诉苦,说话时还是那样手舞足蹈,但相对来说不像之前那么麻烦了。显然他曾经有过两个儿子。大的二十一岁(给我的眼睛带来光明,是我晚年的太阳,等等),被一样很重的物体(老农声称是一只滑轮)砸死了。弟弟十六岁,逃到沙漠里去了,但当天就被抓住,也被打死了。

老农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这始终是个谜,因为他自己并没有看见儿子被谋杀,而且(后来卡尼萨德斯才得知)他并没有看到过尸体,现场也没有任何案犯留下的痕迹。老农对案犯的描述同样非常模糊,他坚持说案犯是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不信教的人。老农一方面说清楚地见到过那个人(而且勇敢地跟那人搏斗过),另一方面又说不清楚那个人究竟长什么样,反复说的只是那个人“不信教”和“从天上掉下来”。过了好一阵子,卡尼萨德斯才弄明白,整个过程并不是发生在室外,而是在仓库里,所以那个人不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高处什么地方跳下来的。而老农之所以说那个人不信教,是因为他相信一个信教的人是不会犯下如此罪行的。但看来能收集到的事实依据也就是这些了。从这个由外到里身体和精神都相当衰弱的老农嘴里,不可能再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卡尼萨德斯又提了四五次要去看尸体的要求,但仍无结果。无奈之下他又摸出汽车钥匙来做出要走的样子。这次老农突然改变了他的策略。他做出一副愕然的表情,为警察的无能而感到震惊。四天,他等了整整四天!一直没有见到警察的影子。接着来了那么多的老鼠,太阳又火辣辣地晒着。他当然得把尸体埋了!另一个儿子逃到沙漠里去了,这他之前就已经说过……不过儿子在沙漠里也被打死了……否则儿子早就回来了。金子般的儿子,银子般的儿子。他晚年的光明。

“但你不是把一个儿子埋了吗?带我去看一下墓地。”

老农脸上满是热泪。他一下子瘫倒了下来,嘴里一再地重复着已经说了十多遍的话,只是换了一些语词。卡尼萨德斯不用再多加思考也明白了,为什么老农如此可怕地唠叨个没完:显然他不仅在沙漠里丢失了第一个儿子,而且他不知道究竟把另一个儿子埋在什么地方了。情况要不是这样,那就是他根本没有埋葬过他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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