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法网,情网 (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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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通!”水面溅起了黄的、黑的、蓝色的水花。
发着恶臭味道的污水河不知道有多深,只有两个人的脑袋在顺着河流漂着,余罪辨出了方向,在河里顺着水流的力道褪了衣服、解了裤带,一下子觉得人轻了好多。他看到武小磊在扑腾着,使劲向西南方向的出海口游。对他来说,也许游到江里就可以逃出生天⋯⋯他知道,各个路面马上就会被警察和警车包围,自己根本无路可逃。
“武小磊,别逃了,特警已经开始包围了,反抗只有死路一条。”余罪脚蹬到了河堤,一加力,整个人向武小磊漂走的方向移近了不少。
一句威胁后,武小磊一冒头,在烂菜叶和漂浮的垃圾堆里吼着:“去你妈的,老子早不想活了,来吧⋯⋯啊?”
他大惊失色了,本来以为跳到水里会摆脱追兵,却不料那人已经游鱼似的离他不足几米了,刚刚的喊话仅仅是让他分神。一想到此处,他被气得几乎吐血,一不小心,嘴里灌了一口脏水,想要继续潜下去时,余罪却像鱼跃龙门一般,“嗖”的一声,伸着胳膊,一抓,正抓到了他的头发。
武小磊吃疼,伸着臂直打余罪。余罪的手更快,一放他的头发,并着两指一戳,武小磊立时眼前一片金星,眼睛火辣辣地疼,目不视物了。
余罪从小群殴的损招,总会在情急的时候使出来。
“去你妈的。”武小磊怒了,一拳直捣余罪,余罪猝不及防,没想到这种情况下他还能反抗起来,一下子被重重地干到鼻梁上,呛了一口污水。
不过他没放手,死死地揪着武小磊的领子,一拳也回敬到对方的鼻梁上。
于是两人像两头野兽一样,你揪着我,我揪着你,撕扯着,殴着,打着,甚至略落下风的余罪急切之下,搂着武小磊那粗如骡腿的胳膊,还使劲地咬上一口,绕是武小磊身体彪悍,也被余罪死缠烂打得脱不了身。
“嗷,老子跟你拼了。”又一次被余罪咬了胳膊,武小磊不顾嘴边的垃圾水,一个直拳,使出全身的力气冲向余罪。却不料余罪比在任何时候都清醒,这个对方疯狂的时候,恰恰是他等待的最好时机。
拳冲过来了,余罪的另一手却不知从哪里伸出来了,“咔嚓”一声将手铐铐上了他的腕子。嫌疑人一慌、一躲,直接把余罪拉得在水里转圈。
铐在一起了!
“你跑不了。”满脸污水和渣渍的余罪,在污水里恶狠狠地道。
“那一起死啊。”狰狞的武小磊,扑着把余罪往水里摁。
两个人像两头野兽,被拉下去,被拽上来,在污水河里翻滚着,满身都变了颜色⋯⋯
李呆奔向一条捞垃圾的船,可他上船才傻眼了,不会划,一划就在水里打转。李拴羊沿着河岸奔着,找机会扔绳子,可那两人已经打得不分你我,根本不知道谁是谁。
李逸风奔到了桥上,他看到两人连在一起,体格壮硕的武小磊发狠地把余罪往死里摁,余罪的反抗越来越弱,一露头就吐着污水,没吐完又会被凶性大发的武小磊摁下去。他看到了挣扎着的余罪,从水里伸出来的手正在无力地伸着⋯⋯
一瞬间,李逸风一股子热血上了头,他看着越来越近的两人,看着污水横亘的河面,咬牙切齿地呸了一口:“妈的,老子今天要当英雄了。”
说罢,狗少飞身上桥栏,看着两人漂过来时,他大吼着:“哥!我来啦!”
随着声音,狗少犹如高空坠物一般,直往水下落。“咚”的一声入水后,狗少结结实实地蹲在武小磊肩上,把武小磊一屁股坐进了水里。
战况立变,李逸风使劲拉着余罪让他换气,一拉余罪,就把武小磊给带上来了。武小磊疯也似的把两人往水里摁,摁急了,李逸风又在背后勒脖子,一勒这个人,把铐在一起的余罪又拉起来了。几个人起起浮浮,武小磊不住地嘶吼着,不时地用拳狠捣余罪。李逸风实在施展不开了,一抱头,就着脖子,血盆大口咬上了。
“嗷⋯⋯啊⋯⋯”不时的惨叫声,听得格外瘆人。
刚刚赶到,沿着河岸跑了足有两公里的袁亮一干人看得心胆俱裂,谁也没想到眼前会是如此惨烈的肉搏抓捕,那些同行们即便会水,看着满河污水也望而却步。
袁亮急了,大吼着李拴羊。李拴羊连扔几次绳子,都堪堪错过。又一次,他吼着狗少伸手,“嗖”的一声,将那绳套子套住了李逸风的手腕,一拉一紧,李逸风杀猪般地叫起来:“站着看什么?都他妈下来呀。”
“架人墙⋯⋯”袁亮率先从河岸进了水里,不顾肮脏的和恶臭,将手伸向同来的队员。县警们和沪城的同行一个接一个地下水了,伸着手,拉着像隔离网一样的人墙,在三个人漂来的方向架起了最后一道屏障。李呆也干脆跳水里了,把那艘小船推到人墙前堵着。
三个漂来的人已经快精疲力尽了。大势已去,嫌疑人放弃了顽抗,任由人拉着,扛着带到了岸上。余罪和武小磊已经被铐在一起了,两人被十几位同行从水里捞上岸时,都上气不接下气地吐着。
打指模,比对,很快确认了身份。那队长对着袁亮他们,抱以惊愕的眼神,重重地竖着大拇指。
此时,大队的警察已经赶来了,把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是很多参战的民警没有搞明白,怎么都像跳进污水河里洗澡了似的,一圈人都在吐。
此时大家也才看清那条河的全貌,只见满河漂着生活垃圾、菜叶、一次性饭盒,水脏得几乎不辨颜色。李逸风吐了半天都不带停的,那衣服已经被染成五颜六色了。他刚想脱衣服,一解扣子,却发现身上不知粘上了什么脏东西,黏糊糊的,又想吐了。
“风少,没事吧?”拴羊小心翼翼拆了绳子,看着狗少手腕那儿已经被勒肿了。李逸风也觉得疼痛,骂了一句:“他妈的就不能轻点?”
骂完他又急着上前去看余罪了,一看只剩个裤衩的余罪被同行们用解下的衣服包着,他忍不住笑了。一笑,又觉得眼睛酸,一抹眼睛,又像哭上了。余罪回头看了李逸风一眼,李逸风赶紧上来,余罪虚弱地,可依然是贱贱地说:“你不是不来吗?”
“你就不想让我来,好抢我功劳是不是?”李逸风抽着鼻子,埋怨道。
“你不又抢回去了吗?”余罪笑道,一伸手揽着李逸风,附耳轻声道,“谢谢啊,兄弟。”
一句话让李逸风鼻子又一抽,有想哭的感觉。不过贱性使然,他使劲地挣脱了余罪的胳膊,直道:“别搂我,你身上臭死了⋯⋯啊?哥,你这⋯⋯”
他抓到了余罪垂直着的手腕,那儿已经被铐子的金属棱擦破了,两条深深的肉壕泡得发白,肿了一圈。狗少一呆,余罪蓦地抽回去了,讪讪地说着:“没事⋯⋯皮肉伤,没白受这一回,终究抓住这个混蛋了。”
余罪说着,又看着那呕吐的嫌疑人被架上了警车,回头时,却是仇视地一瞥,像是试图记住那个把他拉下地狱的人,那眼光中的愤怒和表情中的狠劲儿,让李逸风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这种人就他妈该毙了。”李逸风愤愤道,丝毫不记得前一天自己还试图说服余罪放弃。
余罪笑了,没挖苦他。起身的时候,却又看到了河面上漂浮着的一只死鸡⋯⋯一刹那,反胃的感觉又上来了,余罪拉着狗少蹲下,继续狂呕⋯⋯
这两位乡警被送医院洗胃的时候,消息进一步得到确认,这位化名石三生的嫌疑人正是潜逃十八年之久的武小磊。市技侦支队的分析没错,确实是个汽修工,一直混迹在汽修厂。余罪的猜测也没有错,这位汽修工,下班时间客串黑出租的角色,在沪城已经潜藏八年之久了。
没错,是亲朋好友协助他成功地逃亡,可同样是这些割舍不断的牵挂让他最终落网。逃得出恢恢法网,又怎能逃出世情之网?
又经过进一步证实,嫌疑人用妻子的名义在沪城买了房子,育有一子,乳名小石头,那正是他小时候的乳名⋯⋯
执迷不悟
押解工作是三天后起程的,这是一个分量不轻,但也不算最重的嫌疑人。沪城警方联系了铁路运输部门,按照惯例,为古寨县几位同行开具了押解证明,争取到了靠近餐车的一个车厢。
是刑警队那位温队长带队送人的,他和袁亮一块儿等车的时候,不时地看着那位扑进污水河、把自己和嫌疑人铐在一起的刑警。对这个人他很好奇,本来想亲近亲近的,不过那人好像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样子,他还是打退堂鼓了。
“温队,这次真得谢谢您啊。”听到了汽笛的声音,袁亮伸着手,他知道要离开待了几周的城市了,还没来得及观光观光呢。
“客气什么,一家人嘛。”温队长笑道。他长着一副标准的南方男人的长相,白皙的皮肤配着锃亮的发型,如果不穿警服,都不像警察了。他看到了余罪还在懒懒地抽烟,扬扬头问着:“袁队,这位是⋯⋯你们县城里也藏龙卧虎啊,当时我接到这个协查通报,第一想法是几乎不可能找到,就找到也是巧合⋯⋯他是?”
毕竟是同行,知道靠细节定位一个嫌疑人会有多难,偏偏这位赶在技侦和天眼搜索之前挖到了信息。袁亮看着好奇的温队长,笑着道:“我说了实情,我怕您震惊⋯⋯啧,我该不该说呢?”
“我猜是个退伍人员?”温队长脱口而出,感觉到余罪那黑黑的脸庞,应该出现在校场上。
“再猜。”袁亮笑道。
“要不就是特警退役下来的,那帮子人狠啊,一练起来,根本不把自己当人啊。”温队长景仰地道,敢往那污水河里跳的人可不多。
“再猜。”袁亮道。
这可把温队长难住了,他摇摇头,示意猜不着了。袁亮附耳轻声一句,然后温探长脸色陡然而变,根本不信。不过看袁亮的样子,他又不得不信了,凛然点点头,竖着大拇指,就一句话:
“厉害,乡警厉害,刚捞上来时,很多人以为他是逃犯。”
车来了,两人收起了笑容,地方警力喊着戒备,两方警察正式交接了案卷和嫌疑人,车门洞开的时候,警方押解着从囚车里带下来的石三生——不,武小磊,直接上了列车。
武小磊显得很萎靡,稍有点发胖,和父亲武向前有点相似,大国字脸,浓眉大眼,怎么看也是个响当当的北方汉子。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头发几乎白了一半,如果细瞅,那风华正茂的脸上还有着不和谐的皱纹。
他被带上车后,袁亮数着人,看着警员一个个上去。余罪最后才起身,这两日他显得比谁都疲惫,似乎嫌疑人抓到了,他的精气神也被掏空了。上车时袁亮拉了他一把,看着他腕上的伤口,关切地问了句。余罪虚弱地笑了笑,道了声没事。
结束了,随着汽笛鸣起,随着招手再见,随着眼前的高楼绿树开始位移,众人终于踏上了归途。
一直到看不见人影,袁亮才回到包厢,检查了下嫌疑人。武小磊被铐在底铺钢筋上,几位刑警队员坐在窗边,和乡警们聊着。余罪却是蜷缩着,像累极了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袁亮长舒了一口气,刚坐下,李逸风毛病就来了,直问着:“袁队,真小气啊,我们上次抓偷牛贼,都是坐飞机回去的。”
“就是啊,怎么这次改坐火车啦?”李呆牢骚也上来了。
几位队员笑着,袁亮解释着:持枪的上不去,不持枪,押解这种人也很麻烦。而且规格不一样,上一次是省厅要的人犯,这一次仅仅是县刑警队的案子。
“妈呀,这又得熬好几天。”李逸风道,从沪城到五原得两天两夜,那滋味可不好受了。而且他指出来了,这包厢床位根本不够,加上武小磊九个人,怎么睡呀?
一说众队员又笑了,有人问了,押解这么重要犯人,还准备一起睡呀?
武小磊却像根本没听到似的,歪着头,盘腿坐着,靠着车厢,根本不理会那拨家乡来的警察。
停止了胡扯,袁亮分配着轮班休息,然后把嫌疑人从吃饭到上厕所每个步骤都安排好了,三个原则:不许接触金属物件;不许离开在场人的视线;不许和押解人员以外的其他人发生接触。
这些都是为了以防万一,对于嫌疑人那些稀奇古怪的法门,袁亮还是有所涉猎的。
不久,武小磊叫着要上厕所,果然甬道两头堵了四位,厕所门口守了两位。别说想跑了,戴着两重铐子,裤子都系不利索。
或许是对于未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的缘故,这个在追捕时几乎把余罪溺背气的嫌疑人此时显得像一具行尸走肉。第一天你给他端饭,他就吃;问他上不上厕所,他就上;剩下的时候,就被铐在下铺,缩在角落里,不知道是打盹还是发呆。
一天一夜之后,连押解的人员也觉得,袁队有点危言耸听了,这毕竟只是个黑车司机,不是什么悍匪嘛。
随着列车的行进,景物开始有了很大的变化,沪城满目的青绿渐渐开始带着些枯黄。一眨眼,从仲夏就到了秋天。长达两个月的追捕,现在让袁亮回想,有点感慨万千了。他总想找个时间和余罪聊聊,那天他跳进污水河里,出来直打了两天点滴,直到现在吃饭时候还呕,对此袁亮有点歉意,也许自己该跟着余罪的“自负”走,那样现场就不只是几个没有抓捕经验的乡警了。
第二日中午,轮班吃饭的时候,袁亮跟着余罪,直进了隔着两条甬道的餐车,没像往常一样吃盒饭,而是叫着余罪,坐到餐车上,点了两个小菜,还要了瓶啤酒。余罪笑着道:“怎么了袁队?你这是带头违规啊⋯⋯”
“拉倒吧,你还是个守规矩的人吗?”袁亮道,给他斟了杯,直道,“对不起啊,那两天该跟着你,否则不至于这样了。”
说着他看看余罪胳膊上的伤处,还有脸上的青肿,好在他本就不是很帅的样子,否则真要破相了。余罪笑了笑,把衣服往下拉了拉,遮住了伤口,生怕别人窥到一般。袁亮异样地问着:“你这两天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余罪故作不知道。
“老闷葫芦似的,一声不吭的,而且表情这么严肃,我还是愿意看你贼头贼脑那样子。”袁亮道。
“袁队啊,谁要喝上一肚子那污水玩意儿,也没有说话欲望哪。”余罪道,舒了一口气,他现在回忆不起当时是怎么想的,好像没怎么想,就直接扑通跳进去了。
他自认为自己一直就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像狗熊和张猛那俩单细胞动物往火坑里跳的事,他是绝对不会去干的,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发现自己居然干出来了。
“不光是那个吧?”袁亮问,他知道余罪的心结仍然在这个案子上,千辛万苦,一言难尽。
“这家伙一点悔罪表现也没有啊。”余罪道。找到的人,和他想象中的大相径庭,他有点不相信,那么一对慈眉善目的老人,养出这么个畜生来,明知道是警察,还把他往死里摁。他现在想起来都有点后怕。
“我抓这么多年人了,谁都不会心甘情愿被抓,这是本能。”袁亮道,以他的抓捕经验,别说这种有可能牢底坐穿的罪行,就是小偷小摸也得给你撕打好一阵子。他看余罪脸上有失望,又补充着:“你在纠结是不是把实情上报?咱们的措辞,可能会影响对他的判决。”
余罪点了点头,确实有点纠结,这和当初所想,相差太远,他说:“再等等看吧,争取让他主动说话⋯⋯这种积案,态度很重要。”
“态度?都不可能会好了。”袁亮道,筷子点点和余罪说着,“我估计他就不认为自己有错,本来就是直脾气,隐姓埋名压抑了十几年,抓他归案,一下子全爆发出来了,现在恐怕也要视咱们为敌了呀。一天一夜都没说什么话了。”
“这是绝望了,可绝望救不了他。”余罪道。他很有体会,他知道在怨气被压制到极致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就像他,在监狱里都敢豁出去差点勒死牢头,那一股子血气是男人与生俱来的,与职业无关。
“你是指⋯⋯可他不悔罪又能怎么样?命案必须有人负责。”袁亮道。
“我不是指这个呀。”余罪若有所思,以袁亮根本听不懂的口吻道,“我是指啊,活在愤怒中,只会要了他的命,即便这里不会,将来在劳改场上也会。”
“他要是自寻死路,那就和我们无关了。”袁亮道,抓捕,可不是为了度化这些执迷不悟的人。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可那样的话我抓他还有什么意义?”余罪回味着,那状似拼命的逃跑,那形似疯癫的反抗,这些都昭示着什么?
他愤怒,他不服,他恐惧,可他却像一只被锁住四肢的困兽,无计可施。余罪抿着嘴,食不知味地吃着,试图走进这个特殊嫌疑人的心理世界。他在想,如果是自己经历过同样的事,会是怎么一种境况?
“不对。”余罪放下筷子了,像抓住了什么。
“什么不对?”袁亮道,有点不解余罪刹那间凶光流露的眼神。
“他怎么可能这么老实?”余罪道,这有点儿不符合他的性格,对所有人破口大骂、乱吐唾沫才应该是正常表现,抓捕没重伤没致残,怎么可能畏畏缩缩像只输了胆的丧家犬?一刹那,他回忆起了监狱里那些形形色色的罪犯,一个畏缩到极致的罪犯只有一种可能——他在演戏!
“怎么了?”袁亮看余罪紧张的表情,关切地问。
“他在演戏。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乖成这样?”余罪判断道。
“呵呵,你想得太多了。”袁亮笑着,要敬一杯。
“但愿是我想得太多。”余罪若有所思道,很确定自己那种怪异的感觉,总觉得心神不宁。
恰在这时,车厢传来了凄厉的一声尖叫:“啊⋯⋯救命啊⋯⋯快来人啊⋯⋯”
——是李逸风的尖嗓子。余罪抄起酒瓶就跑,饶是袁亮反应迅速,仍慢了好几步。他随手拔出佩枪,拉开了保险,一手支桌,一个鱼跃上来,直踩着一众食客的饭桌,飞奔向门外⋯⋯
孽深谁赎
“救命哪⋯⋯快来人啊!”
李逸风拼着吃奶的劲,面色惨白地喊着,声音戛然中断。余罪奔出餐列时,看到李逸风正抱着一条腿,而另一条腿,正发狠地踹他的脸。
武小磊正准备钻出车窗之外,余罪眼前的甬道地面上,已经躺下了一个。
“王⋯⋯八⋯⋯蛋!”
余罪知道是武小磊在搞鬼,他霎时目眦俱裂,吼着奔上来了。在他之前,守甬道的两位刑警也扑上去,三个人拽着两条腿,拼了命地把身体已经钻出车窗外一半的武小磊往回拉。
武小磊整个人晃悠悠地卡在车窗中间,此时像野兽般的乱吼着,脚下乱踢乱蹬,哪还有上车时猥琐和恐惧的样子?
那边李逸风用力过大,“哧啦”一声,把武小磊连裤腿带鞋扯了一半,惯性地重重撞到后隔板上了,直疼得他闷哼了一声。
那赤着的脚乱踹着,力道奇大,把队员踹得蹬蹬连退数步。
一个疯子尚不好制服,何况是一个拼了命的疯子,余罪奔上来,持着啤酒瓶子朝着这家伙的腰上一通乱砸,可不但没有让他放弃,反而激起了武小磊更大的凶性,他嗷叫着,乱蹬着,手死死地抓着车窗外的一个铆件,用劲全身的力气往外爬。
袁亮看得两眼冒火,守得这么紧,还是让他钻了空子。此时甬道这么窄,他却是不敢鸣枪了,插回腰里,奔到了邻窗边上,两手一按合页,刷一声掀起了窗,然后他吼了句:“一起使劲往回拉⋯⋯准备!”
此时才见这位队长的水平,他倒着身体出了窗,手抓着窗沿,两条长腿在列车窗外一摆,直踹到了武小磊的肩上,拉武小磊的人陡然一轻,拽进来了多半个身子。袁亮大吼着,借着列车的速度把身体摆起来,“咚咚咚”连踹试图跳窗的嫌疑人几脚。
武小磊终于不支,惨叫着,被里面的押解人员拉回了车里。然后几个人摁腿压胳膊,把他制服起来。饶是如此,他还是身体乱扭着,用仅剩下的嘴当武器,把一名队员狠狠咬了一口。
余罪惊得心狂跳不止,好不容易喘过这口气来了,拉着袁亮从车窗外进来。袁亮此时顾不上形象了,拔着枪,上前恶狠狠地说着:“王八蛋,敢袭击押解人员逃跑,老子可以当场击毙你⋯⋯”
“来啊,来啊⋯⋯老子早活腻歪了⋯⋯”武小磊疯也似的,像故意激怒袁亮一般,龇着带血的嘴,唾了袁亮一脸。
那一干刑警赶紧抱腿拐胳膊,往车厢里拽人,生怕队长火了真胡来一家伙。武小磊乱踢乱打着,疯狂地、兴奋地、拼命地耻笑着袁亮:
“来啊,不敢开枪了?放开我单挑,老子弄死你⋯⋯他妈的仗着人多欺负人是不是?你们最好别让老子喘过这口气来⋯⋯喘过来,我他妈挨个弄死你们全家⋯⋯”
各车厢里都探出来不少脑袋,诧异地看着,窃窃私语讨论着,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看得不少人已经开始收拾行李,找乘务员换车厢去了。车上的乘警来了,和袁亮交涉着。
袁亮也火大,嚷着那位刚刚被打晕的队员,连铐着的嫌疑人也看不住?等着回去挨处分吧。训了几句,袁亮重重地锁上了厢门。乘警们可有事做了,挨着包厢,给乘客们说着安慰的话——没事,就是个小偷!
这边安慰着,那边可就开始训话了。事情的经过原是这样:老实了一天一夜的嫌疑人叫着要上厕所,谁也没当回事,胳膊上戴着两条铐子,还能翻了天不成?李逸风和一名队员一前一后跟着,却不料刚进甬道不久,路过一个窗户时,武小磊猝然发难,一回头肘拳敲闷了后面的队员,跟着一脚把李逸风踹了老远,然后他猛地掀着列车上的车窗要往外钻,要不是手铐着需要两头分别用力,他估计已经跳窗了。延误的这一点时间,让李逸风反应来了,奔上来拽着他的一条腿大喊救命⋯⋯
就这样,李逸风被蹬得半边脸都肿了,还不知道疼,吓得直喘粗气。而被打昏的那位,现在头还蒙着。这时嫌疑人的手被锁在床杆上,席地坐着,口里兀自不清不白地骂着。这时候,谁要敢朝他瞪眼,他敢叫嚣着杀你全家,那满脸血迹、衣裤残破不全的凶相,让李逸风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放下准备揍他一头出气的念头了。
得悉实情,袁亮气得那叫一个五脏翻腾,他上前一捋袖子,冷冷地道了句:“身上的铐子都拿出来,从现在开始,手脚全锁住⋯⋯老子就不信,你还反了天了。”
大家都憋着一股气呢,一听这话,当啷啷亮着铐子,咔嚓咔嚓锁了五六副铐子。武小磊疯也似的挣扎着,大吼着,叫骂着。再然后像四肢拴上铁链的凶犬,窝在角落里,看着一屋子押解警察,那眼光凶巴巴地瘆人。
行伍出身的袁亮此时才展现出他刚毅和冷血的一面,对着凶光外露的嫌疑人,睥睨一眼,在气势上,几乎是个旗鼓相当。
可这不是解决办法呀。李呆和拴羊可没见过这阵势,隐隐地觉得喉头里有点堵。李逸风还在揉着脸,不过他目光游离着,看着各位县队刑警,心里发寒。
大家都沉默着,如果他父母还值得给点同情的话,那么在武小磊这里,成功地把那点仅剩的同情给消耗了。
拒捕,试图逃逸,这要是写进档案,只会罪加一等。
李逸风看这家伙叫嚣声渐稀,几乎是绝望地喘着气,他有点恻然,无法理解那种绝望之极的心态。他又看了所长一眼,才看到余罪在翻着他的旧行李,似乎在找着什么东西。好大一会儿,余罪都没有吭声,在这个乱局中他似乎根本不存在一样。
蓦地,余罪起身了,朝袁亮要着钥匙,袁亮许是缓过那点怒意,需要个唱红脸的下台阶,便随手扔给了余罪。
余罪弯腰,拿着钥匙看了武小磊一眼,三十多岁的人,头发已经白了一半,那张凶恶的、变形的脸,此时有点疲态了,不过还是那么凶光逼人地盯着余罪。
余罪伸着钥匙,解了他脚踝上的一个铐子,扔过一边,对着凶光外露的眼睛漠然说着:“别瞪我,比你狠、比你凶的我也跟他玩过,真以为说两句狠话就能吓住别人?”
声音很轻,很平和,不过却像有一种无形的威力似的,让武小磊瞬间闭嘴了,他认出来,这就是那个跳进污水河和他拼命的人。对于同是不要命的人,他似乎有着一种下意识的、发自心底的敬畏,再怎么样也不敢像对其他人那样污言秽语地骂了。
余罪又伸着钥匙,解下了第二副铐子。他扔过一边,平静地看着武小磊,近距离地对视着,郑重地说:“你看清楚点,记清我这张脸,等你喘过这口气来,就来找我报仇吧,不过我恐怕你能力不够。”
武小磊脸上一抽,见到比他还狠的人了。他抿抿嘴,艰难地咽着口水,眼光躲闪着,似乎不敢正视这位小个子的警察。
“别担心,你说的我没当真。从时速八十迈以上的列车上戴着铐子跳车,你不是逃跑,是找死。既然已有死志,那不介意和我多说两句话吧?说不定我能成全你。”余罪道,回身拿着一直随身带着的小包,看着只剩下腕上铐子的武小磊,投以征询的目光。
“你⋯⋯你想干什么?”武小磊说着,身体下意识地挪了挪,他似乎有一种恐惧的感觉,有点恐惧别人这么平静对待他。
“成全你啊。别他妈死了当个糊涂鬼呀?”余罪掏着口袋,往地上排着照片,缩在一角的武小磊蓦地眼睛睁大了一圈。
“记得他吧,张素文、孟庆超,两位小伙伴,因为你这狗日的,被警察查了十几年,现在还在街头混。”
“记得他吧?刘继祖,当年拿了两包糕点和几十块钱协助你逃跑,现在这事犯了,被刑警队抓起来了,也是你害的。”
“还有她⋯⋯你奶奶,去世你都没回去看看,我听说她最疼你啊,上初中都拉着你送你上学,说起来你真他妈不算人啊。”
“对了,还有这张,记得吗?”
武小磊逐个扫过照片,脸上难堪之意越来越甚,冷不丁余罪排出了陈建霆被杀那张,一下子惊得武小磊一阵哆嗦,牙关咬着,脸色发白。
有些人是因为阴暗而凶狠,而另一些人却是因为恐惧而变得凶恶,武小磊无疑是后者。余罪此时才看清了,这穷凶极恶的来源,或许确实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本能。
他慢慢地说:“这个人于情于理,我不否认他该死。可于法,他的死总要有人负责的⋯⋯他死后,他的老父亲上访告状几年,最后郁郁而终啊⋯⋯也是你害的。”
余罪叹着气,看着凶相渐消的武小磊,他知道,那因为恐惧而生的兽性正在渐渐地消失。余罪接着又排出来一连串的照片,不说话,然后看着武小磊。
武小磊眼里的凶光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嘴角翘着,想伸手,却又不敢伸手,不过脸上却浮现一种期待的表情,像恨不得全部抓在手里一样。
此时的余罪却伸着手,把他手腕上最后一个铐子打开,扔在地上。武小磊迫不及待了,双手捧着一张照片,眼光发亮地看着,然后紧紧地捂在胸口。
——是爸爸和妈妈在五金店里的照片,他知道自己有个家,却从没有回去过,那才是他心里最深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