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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安公主听说,忙梳洗打扮一番,换了身新衣裳,赶来大夏殿。
昨日在大夏殿中所有当值的宫人被分别带走,宫女拘禁在暴室狱<a id="ch3-back" href="#ch3"><sup>[3]</sup></a>,郎官、内侍等拘禁在掖庭狱<a id="ch4-back" href="#ch4"><sup>[4]</sup></a>。东方朔正分派卫卒去向众人一一问话,见公主进来,忙道:“我已经听义主傅说了,公主昨晚可是大出风头。”夷安公主道:“徒弟我做得不错吧?连父皇都对我刮目相看呢。”东方朔道:“嗯,古谚有云:‘名师出高徒。’那是决计错不了的。”
夷安公主道:“那么师傅可有想到谁是凶手?”东方朔道:“这个很难推测。涉安侯先后三次遇刺,昨日之内就发生了两次,难怪皇上震怒。我适才到卫尉寺看过,他身上新伤、旧伤不少,昨晚上挨的那一下子似乎并不足以致命。不过我不是行家,具体情形要等看到正式爰书才能知晓。公主别急,长安令正亲自带领最有经验的令史检验尸首呢。”
夷安公主道:“现任长安令义纵不是义主傅的弟弟么?既然义主傅昨晚也在现场,他该回避才是。”东方朔道:“举贤不避亲,听说公主昨晚也对皇上说过这句话。”
正说着,忽见太中大夫张骞和郎官徐乐联袂到来。东方朔对张骞极是敬重,忙迎上前去。
张骞向夷安公主见过礼,这才将东方朔拉到一旁,低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有事来拜托东方君。”东方朔笑道:“张君何需跟我见外?况且张君目下最得皇上宠幸,天下间还有什么事办不到,能来找我东方朔,实在是太给面子了。”
张骞也不多寒暄,径直道:“这件事我本来不想惊动旁人,可适才在未央宫朝见时皇上告知涉安侯于昨晚在大夏殿中遇刺,正委派东方大夫暗中调查。我感到万分震惊,思来想去,又暗中跟徐君商议了一下,还是觉得要将这件事告诉东方卿。”
东方朔见他面色肃穆,语气凝重,登时收敛了笑容,道:“请讲。”张骞正待开口,夷安公主已凑了过来,问道:“你们在说什么,这么神秘?是跟案子有关的事么?”
东方朔道:“张君不必忌讳,公主是我徒弟,皇上也委派了她查这件案子。最要紧的是,她是一个热心、善良、正直的女子。”张骞微一迟疑,即道:“好。”招手叫过徐乐,四人一齐来到酒池边的台榭坐下。
张骞道:“东方大夫可还记得赵破奴说过,宫女王寄因为一直在军臣单于身边侍奉,知道匈奴人有个大阴谋。”东方朔道:“记得,匈奴收买了本朝的高官,预备里应外合,王寄亲眼见过高官使者。可惜后来她失去了记忆,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这些话是真是假,也无从核实。”
张骞道:“我之前与王寄一起逃归,途中休息的时候她曾略略对我提过此事,说这是中行说的建议,要大力策反那些被汉军俘虏后投降的匈奴将领,事情进行了很多年,也进行得相当顺利。”东方朔道:“呀,这些匈奴降将可是人数不少,而且大多在朝中担任要职。此事干系重大,张君为何不禀报皇上处置?”
张骞道:“因为甘父。东方君想必也知道,甘父也是被俘虏的匈奴人,在大汉做了数年奴隶后才在机缘巧合下跟随我出使西域。我二人一道被匈奴俘虏,他本可以重投族人的怀抱,但十几年来,他始终没有抛弃过我。没有他的帮助,没有他的射术,我就算不死在匈奴人的折磨下,也早就饿死了。他是我的再生父母,为我做了这么多,却从来不求回报,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在匈奴十余年,知道匈奴人中许多都是像甘父这样有情有义的人,投降大汉的匈奴将领也有许多是像甘父这样的人。我若将王寄的话禀告皇上,皇上定会命有司穷治,以那些刀笔吏<a id="ch5-back" href="#ch5"><sup>[5]</sup></a>的严酷,不知道要冤死多少人。东方大夫聪明过人,当日平刚金剑之案令人印象深刻,我本早有心请君暗中调查这件事,但后来听到朝臣们对东方大夫多有议论……抱歉,请恕我直言,大臣们都称东方大夫是‘狂人’,我想兹事体大,所以一时有所犹豫。但昨晚涉安侯在长乐宫中遇刺,案情诡异难测,我也不能再有所顾忌了。”
他所称的“刀笔吏”虽字义表面是泛指掌刑狱的官吏,但人人知道他是指现任廷尉张汤。
张汤是长安人,父亲任长安丞,精通律法,张汤自幼受到家庭熏陶。有一次,张父外出,叫他在家看门,回来后发现肉被老鼠偷吃了一块,就痛打了他一顿。张汤很是气愤,于是挖开老鼠的巢穴,活捉了老鼠,找到所窃的肉,鼠赃俱获。再将老鼠当做犯人一样严加审讯拷打,写成断狱文书,宣判老鼠应当受磔刑,然后亲自把老鼠分尸。张父读到断狱文书后大惊,认为儿子是可造之才,从此教他学习律法。张父死后,张汤当上了长安吏,累迁内史掾、茂陵尉,后由丞相田蚡推荐,补任侍御史。在治前皇后陈阿娇巫蛊案中,手段严酷,牵连众多,深合刘彻心意,升他当了太中大夫,不久又升任廷尉。张汤曾与同样精通律令的赵禹共同编定法律,制定《越宫律》《朝律》和见知故纵、监临部主之法。其人工于心计,一心迎合皇帝所好,以《春秋》古义治狱,审理案件完全以刘彻意旨为准绳,还把刘彻对于疑难案件的批示制定为律令程式,作为以后办案的依据。如此作为,自然深得皇帝欢心。张汤生病,皇帝亲临其舍探视,隆贵无比。此君办案,凡涉及朝臣豪族必穷追猛打,用法苛刻,但对普通穷苦百姓则常常网开一面。
东方朔道:“张君的话我听明白了,君的苦心我能体会,放心,今日君对我说的话,我东方朔绝不会再对人说,直到调查清楚为止。公主!”夷安公主道:“是,我也绝不会对人说的。”顿了一顿,忍不住又道:“那些人叫师傅狂人,不过是因为他们没有师傅的本事。”
东方朔忙道:“闲话少说。张君今日来告知此事,莫非认为涉安侯遇刺是匈奴主使所为?”张骞点点头,道:“我和徐君都是这个看法。”
徐乐道:“於单是军臣单于之子,被立为太子已经有很多年,他本来就是单于之位的继承人,自然洞察所有的匈奴军机。但仅此一点,还不至于要匈奴新单于伊稚斜万里迢迢派人到长安来追杀他。”
夷安公主道:“为什么不至于?”徐乐道:“回公主话,匈奴作战本就随意而为,不讲究章程阵法,所谓的匈奴军机也就是一些匈奴王室内部的情况。其实对大汉而言,於单投降本身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其军事价值。”
东方朔道:“但如果王寄的话属实,情况就不同了。”徐乐道:“正是如此,我和张君甚至认为於单遇刺进一步证实了王寄的话属实。如果匈奴一直在策反降将,那么於单一定是知道的,他甚至知道有哪些人被策反,有哪些人与匈奴联系过。而今他也投降了大汉,之前那些预备倒戈的匈奴降将自然害怕他会泄露秘密,所以非要他死不可。只有如此,才能解释於单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天子脚下遇刺。”他“啧啧”了两声,续道:“竟然敢在长乐宫杀人,可见要置於单于死地的决心是何等强烈。”
夷安公主道:“这么说,凶手一定是匈奴降将了。难道是公孙贺?昨晚参加宴会的可只有他一个是匈奴人。他祖父正好是匈奴降将。”
东方朔忙道:“公主别胡乱猜测。诬告在本朝可是重罪,一切要有了证据再说。我倒觉得不大可能是公孙贺,他是皇后的姊夫,位居九卿,大汉给他的难道不比匈奴给他的多么?”
张骞道:“王寄说过,那些打算重投匈奴怀抱的降将还拉拢了朝廷中的高官。”东方朔道:“嗯,本朝实行三公九卿制,所谓高官者,无非是三公九卿及各郡太守。郡太守各在其地,各司其职,不可能参与勾结匈奴这等大事。三公之首丞相薛泽是个好好先生,不管事,朝臣中权力最重的当数御史大夫公孙弘、廷尉张汤以及执掌军权的将军卫青,但公孙弘起于布衣,张汤出身小吏,卫青出身骑奴,是大汉给了他们扬名立万的机会,这三人都不可能与匈奴勾结。如果一定要说是高官,那么多半是指诸侯王。匈奴人分不清大汉郡县和诸侯国的区别,也不知道朝廷跟诸侯国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立的,他们只以为是大汉天下一家。诸侯王贵为王侯,是天子近亲,不是匈奴人眼中的高官是什么?”
张骞闻言大是钦佩,道:“东方君智慧远过我等,分析得条条有理,这件事就拜托给东方君了。”说罢,深深作了一揖。东方朔忙起身还礼,道:“不敢当。”
徐乐道:“还有一事,东方君之前不是派人到右北平郡请长史暴胜之到平刚城南客栈向店主栾翁核验证词么?恰好管敢到平刚办事,也住在客栈里,听说案子有变化,又挂念他那柄金剑的下落,所以也赶来了长安,目下正住在我家里。”东方朔道:“嗯,我昨日正好收到暴长史的文书,对案情有了点新看法,回头我再去徐君家深谈。”徐乐闻言,便拱拱手,与张骞去了。
夷安公主道:“奇怪,他们两个不是很关心涉安侯的案子么,为何急匆匆地走了?”东方朔道:“公主没有听出来么?”夷安公主道:“听出来什么?”东方朔道:“因为我说了匈奴拉拢的高官可能不是朝臣,而是诸侯王。他们料到凶手即将水落石出,所以就赶紧走了。”
诸侯王造反,事先总是勾结匈奴为外应,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景帝时吴王刘濞和楚王刘戊率领七国叛乱,事先与匈奴约定共同举兵。幸亏太尉周亚夫处置有方,吴楚七国之乱历经两个月即告结束。匈奴知道吴楚兵败后,不肯入汉边助战,才没有酿成大汉内外交困的大祸。之后朝廷为防类似事件发生,不断采取措施削弱诸侯王的势力。朝野间揣度上意,不断有人上告诸侯王谋反,其实大多是虚有其事,不过是想迎合皇帝削藩的心理,以此得到厚赏。
当今天子刘彻即位后的第四年,代王刘登、长沙王刘发、中山王刘胜<a id="ch6-back" href="#ch6"><sup>[6]</sup></a>、济北王刘明等京师朝见,刘彻设酒宴款待。席间音乐正酣时,刘胜忽然悲痛流涕。刘彻忙问兄长为何如此悲伤。刘胜回答道:“臣闻悲者不可为累欷,思者不可为叹息。故高渐离击筑易水之上,荆轲为之低而不食;雍门子壹微吟,孟尝君为之於邑。今臣心结日久,每闻幼眇之声,不知涕泣之横集也。”文辞极为雄壮。又称大臣们都在议论摧抑诸侯王,到处罗织诸侯的罪行,还常常通过笞服诸侯之臣,迫使证成其君之罪,使宗室斥退,骨肉冰释,所以他听到乐声后有所感怀,忍不住悲伤泣下。刘彻听后极为动容,下诏书命省有司所奏诸侯事,从此对民间上告诸侯王也格外谨慎。正因为如此,江都王刘建被异母弟刘定国指使人上告淫乱时,廷尉不先追查上告内容是否属实,而是先严刑拷问上告人。
夷安公主这才会意过来,嚷道:“江都王!一定是江都王刘建跟匈奴有所勾结,怕於单揭发他,正好利用在大夏殿家宴的机会杀人灭口。我说他怎么迟迟留在京师不回他的江都国呢。什么他跟妹妹通奸,不过是个幌子,太高明了,谁都不会想到一个跟妹妹卿卿我我的淫棍会是杀人凶手。哼,刘建本来是我的首要怀疑对象,不过因为义主傅替他们兄妹说话,我才放过了。真是后悔,昨晚该将他们兄妹分开,好好审问的。”
东方朔道:“公主知道义主傅为什么替江都王说话吗?因为她是第一个到凶杀现场的人,发现了杀死於单的凶器。”
夷安公主大吃一惊,道:“义主傅发现了凶器?她为何不告诉我?”她正要起身去找义姁,却被东方朔拉住,道:“凶器现下在我这里。”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帕打开,中间一支鎏金发簪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发簪虽是女子固定发髻必用之物,但形制、长短也有严格的等级之分,譬如皇太后的发簪以玳瑁为擿<a id="ch7-back" href="#ch7"><sup>[7]</sup></a>,长一尺,公、卿、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夫人为鱼须擿。那根金簪约有半尺来长,通体为圆锥形,上有云纹雕饰,样式精美,一望就不是凡品。
夷安公主眼睛瞪得浑圆,结结巴巴地道:“那……那不是我的金簪么?”
她听说杀死於单的凶器就是自己的金簪,本来还难以置信,可亲眼看到簪尖的血迹时,登时有一阵惊悚的感觉,这才恍然明白昨晚主傅义姁的种种异常了——
义姁是第一个到凶案现场的,认出於单身上的凶器是公主的金簪时,理所当然地就以为是夷安杀了人。她是主傅,对公主有教导之责,公主犯错,主傅也会受到责罚,她无论是为了保护公主也好,保护自己也好,都必须要将凶器取走。所以当后来夷安公主主动请命查案时,她认为公主是在惺惺作态,不过是要掩饰罪行。尤其当夷安盯上江都王刘建兄妹,认定刘徵臣头上的步摇就是杀人凶器时,更令义姁心冷,以为公主不过是要找替罪羊。但她后来亲眼见到夷安公主知错就改并不坚持己见时,这才意识到公主未必就是真凶。但她既不能肯定,也不敢明说,等到次日一早东方朔到来,才将发簪之事告诉了他。
东方朔见夷安呆若木鸡,道:“公主先别发愣,你这金簪一直放在哪里?”夷安公主道:“卧室啊。这金簪是皇祖母送我的,我很喜欢,昨晚想戴,一时没有找到,还有点奇怪它怎么不见了。”
夷安公主道:“昨日宴会前,可有旁人到过永宁殿?”夷安公主道:“除了我的属官外,就是阿陵了。”蓦然意识到什么,“啊”了一声,呆在了那里。
东方朔不动声色,追问道:“公主也想到淮南国翁主可能就是凶手了?”夷安公主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之前夷安逃婚躲在茂陵东方朔住处时,刘陵曾称有法子能解公主之厄,但是要冒性命危险,要求公主不得再对第二个人说。当时夷安公主已经有所感觉,怀疑刘陵要用什么激烈的法子,但还是没有往杀人这方面想。后来她自己转变心意,决意为了大汉嫁给於单。昨日家宴开始前,刘陵到永宁殿来看她,她也将这番心意说出,但一想到自己根本不喜欢却要嫁的男子,还是忍不住潸然泪下。刘陵定然以为她是违心之语,愈发气愤,决意在家宴上伺机杀死於单,所以才顺手取了她首饰盒中的金簪作为凶器。刘陵有梅瓶的证词,证明她一直在偏殿中,那么她很可能请兄长刘迁下手。
东方朔肃色道:“公主昨晚问过刘迁、刘陵兄妹,他们怎么说?我敢说,他们兄妹中一定有人去过茅房,然后跟着於单去了后院。公主想为他们打掩护也没用,茅房内侍、宫女不少,一定有人见到的。”
夷安公主摇了摇头,有心要为最好的朋友辩护,但始终找不到理由,只得道:“是我杀了於单,不是阿陵。”
东方朔奇道:“公主肯主动认下罪名,那么凶手一定是淮南国翁主刘陵了。难道公主真以为她是不愿意看到你嫁给不喜欢的匈奴太子才仗义出手帮你除害么?”夷安公主道:“难道不是么?”
东方朔道:“当然不是。如果刘陵是替朋友着想,怎么会盗取公主的金簪呢?公主的金簪既是太后所赠,想必许多人都认得,她有意选其作为凶器,可谓居心叵测。她也了解公主的脾性,一旦看到凶器后,为了朋友义气,就会自认罪名。若不是义主傅凑巧出现,取走了於单身上的凶器,只怕她的阴谋已经得逞了。这女子厉害!好厉害!淮南王将这样伶俐的女儿放在京师,必定有所图谋,嘿嘿!”
夷安公主道:“我不明白。”东方朔往四周看了一眼,刻意压低了声音,道:“淮南王刘安一定与匈奴有所勾结,他听到匈奴太子於单降汉,所以派太子刘迁来京师处置,不然哪有这么巧,长乐宫中正要举行家宴,淮南国太子就到了?正好淮南国翁主刘陵与公主交好,利用公主不想嫁给於单的心理,假意替公主杀人,其实就是期待公主认下罪名,好掩盖她真正的用意。”
夷安公主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讪讪道:“师傅完全想错了!淮南王是高皇帝的亲孙,广行仁义,天下闻名。他也是父皇最敬重的诸侯王,特赐予几杖,准许他使用驰道,也准许他不必像其他诸侯王那样年年来朝。我还记得他和父皇在宣室谈诗论道的样子,儒雅和气,这样的人怎么会勾结匈奴呢?再说淮南国太子刘迁,他是因为得罪了太子妃梅瓶,被淮南王捆送来京师请皇祖母治罪的。皇祖母邀请他出席长乐宫家宴,原本是要借机撮合他与梅姊姊和好。至于阿陵,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怎么会杀人后又有意暴露我呢?若她真有师傅说得那么厉害,又非要杀掉於单不可,干吗要选人多眼杂的家宴时下手?她住在淮南国邸,国邸旁边不就是於单的赐第么?两家是邻居,多得是下手机会。”
东方朔“啊”了一声,道:“公主说得不错,如果刘陵当真有如此心计,一定不会选家宴下手。”
夷安公主不过随口强辩,想不到竟能说服师傅,不禁喜出望外,道:“师傅不怀疑阿陵了么?”东方朔道:“昨晚之事应该与她无关,可是之前不还有两起行刺事件么?”
正在此时,一名卫卒过来躬身行礼,道:“臣和臣的同伴问到了一些事情,嗯,一些重要的事情,应该……不,是可能,可能与昨晚涉安侯遇刺有关。”
未央宫、长乐宫和皇帝避暑行宫甘泉宫均设卫尉,长官卫尉秩俸中二千石,佩青绶银印。卫尉寺下属卫卒均是征发自各郡国的良家子弟,也就是农民。朝廷有意将皇宫门户交给这些人守卫,是因为卫卒一年一更换,可以有效防止朝臣结党营私。不过这些卫卒大多出身贫寒,虽然已经在家乡当过一年郡兵,受过良好的军事训练,但并没有多少文化。
赶来禀告的卫卒乡音很重,说话又有些夹杂不清,东方朔和夷安公主总算耐着性子听完,倒真是发现了两条重要线索:昨晚侍立茅房的宫女和内侍听见过淮南国太子刘迁和涉安侯於单在内间争吵,起因是於单问起刘迁为何不与太子妃梅瓶坐在一席,但二人吵了几句后,就先后离开了茅房;另一件事是后来发生的,茅房中有内侍听见后院方向传来一声尖叫,似是女声,还特意出西门张望。正巧那时太仆卿公孙贺解完手出来,问他在看什么。内侍说北边似乎有动静,公孙贺便说他去看看,打发内侍进去换便桶,自己往北去了。
夷安公主道:“这么说,刘迁和公孙贺都有重大嫌疑。尤其是公孙贺,内侍亲眼看见他往后院去了,他却对我撒谎,说什么只去了趟茅房解大手,然后就直接回了大殿。”东方朔道:“公孙贺的确比刘迁更可疑,至少刘陵说刘迁去过茅房,没有掩饰其行踪。公孙贺未说实话,心中一定有鬼。但有一点最关键的疑点,凶器是公主的发簪,公孙贺如何能得到?”
当真是说某人,某人就到,话音未落,转头就看见公孙贺走进院子。等他走近,东方朔问道:“太仆卿有何贵干?”公孙贺道:“皇上命臣来查问案子调查得如何。公主、东方大夫,你们可有查到害死涉安侯的凶手?”
东方朔向公主使了个眼色,夷安便道:“太仆卿,你这不是贼喊捉贼么?难道不是你杀了於单么?”公孙贺吃了一惊,道:“什么?公主是说臣杀人么?我……我怎么会杀涉安侯?”稍一凝思,便回过神来,道:“是因为有人看见我往后院去了么?”
夷安公主道:“是啊,你昨晚为什么对我撒谎?”公孙贺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臣也不能不说实话了。臣出来茅房时,听内侍说后院方向有动静,一时起了警觉之心,臣想太后、皇上都在大夏殿中,万万疏忽不得,于是想去查看一番。谁知道没走多远,臣就遇见了一名宫女,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臣叫了她一声,她也没有理睬,径直跑去前面了。臣正不知所以时,又有一名郎官打扮的男子从后面跑了过来,臣问他出了什么事,那郎官说没事,臣就直接回去大殿了。”
夷安公主道:“这些经过你昨晚为什么隐瞒不说?”公孙贺道:“臣不敢说,臣虽然不认得那郎官是谁,却认得那宫女,她是太后身边的人。”
夷安公主大是意外,道:“是皇祖母身边的人么?是谁?”公孙贺道:“就是那名新近从匈奴逃归的女子王寄。”
夷安公主道:“啊,王寄!原来是王寄!昨日傍晚,她来过永宁殿,说是奉太后之命来看我换好衣服没有,她还在梳妆台前为我整过发髻。那个金簪……”东方朔忙打断她道:“烦请太仆卿回报皇上,涉安侯的案子已有眉目,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公孙贺道:“好。公主,臣先告退。”
夷安公主道:“师傅为什么不让我当着公孙贺说出王寄从永宁殿盗取金簪的事?”东方朔道:“金簪这件事暂时别提,我后面还有用得上的地方。可是我还是觉得有疑问,王寄为什么要杀於单呢?”
夷安公主道:“王寄既然在胡地侍奉单于和母阏氏,一定经常见到匈奴太子,认得於单是肯定的事,说不定两个人还有什么私人恩怨。”东方朔道:“如此就有两个可能了:第一,王寄已经恢复了记忆,早认出了於单,但却继续装疯卖傻,为的是要找机会杀死於单。她去永宁殿看望公主,目的就是要盗取公主的金簪,因为全长安的人都知道公主不愿意嫁匈奴太子,事发后人人怀疑公主,公主就会成为她的替罪羊。”
夷安公主道:“不错,不错,正是这样。”东方朔道:“还有第二种可能呢,我倒觉得第二种可能性更大些——那就是王寄还是个傻子,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可能是无意间拿了公主的金簪,又无意间去了后院,在林边撞见於单,蓦然间回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往事,惊吓之下失手杀了他,再跌跌撞撞往前院跑去,这才撞见了公孙贺。”
夷安公主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道:“傻子杀人,无意杀人,这可是我听过的最笨的辩解理由了。”
东方朔正色道:“旁人可以不信,但公主不能不信。我们跟王寄一道回来京师,途中朝夕相处,公主应该能看出,她的傻不是装的,她的失忆不一定是因为伤势引发,更有可能是她不想再回忆起过去。她不是经常在梦中尖叫哭泣么?可见她之前在胡地一定吃了很多苦。如果王寄没有失忆,她一定比任何人都知道於单对大汉的用处,要揭发出那些预备重新反叛的匈奴降将,非借助於单之力不可。我猜想皇上虽然强逼公主嫁给他,并没有想到他还有这么大的用场。”招手叫过一名卫卒,吩咐了几句,那卫卒躬身去了。
过了一刻工夫,卫卒从掖庭狱带来郎官赵破奴。东方朔道:“咱们也算得上是熟人,我就开门见山了,昨晚赵郎官去过后院,对么?”赵破奴微一迟疑,即点点头,道:“是的。”慢慢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王寄失去记忆后,也不再认识以前的旧人,包括赵破奴在内,这令他一直十分费解。因为他二人在胡地时就已经暗中相知相许,她怎么会忘记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呢?到京师后,赵破奴被授予官职,在郎中令李广手下为郎官,于未央宫当差,王寄则被王太后接进长乐宫,重新做了太后身边的女官,从此两人只能隔墙相望。哪知道事情凑巧,太后和皇帝要在长乐宫举办家宴,赵破奴随侍皇帝,也得以进出大夏殿。昨晚宴会开始之时,赵破奴奉命扶着受伤的於单进来,一眼看到站在王太后身后的王寄,心有所动,只觉得几个月不见,她出落得愈发明艳亮丽。只是王寄依旧对他视而不见,仿若陌生人一般。他意气难平,遂一直暗中留意,想找机会跟她说上几句话。第一巡酒结束时,居然真的看见王寄从东偏殿中出来,往后院去了。当时赵破奴就觉得奇怪,如果王寄是要上茅房,该往西穿过庭院,如果不是去茅房,她又要到哪里去?他见左右无人留意,遂跟了上去,叫住王寄,问她还认不认识自己。王寄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仿佛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人,随即又往北走。赵破奴又气又恼,却无可奈何,见她神思恍惚,担心她出事,只得闷闷跟在后面。到了后院,王寄张望了一下,便转向西去了。他这才想到她本来就是要去茅房,不过是神志不清,夜间天色又黑,分不清方向。正要上前叫她时,忽然听到林子中有人声,犹豫要不要出声喝问时,就听见王寄尖叫一声,朝前跑了。他急忙赶过去,见涉安侯於单也站在林边,裤子解开,露出胯间的阳物来,原来是在这里方便。他想王寄多半受了惊吓,不及与於单招呼,忙去追赶,半途遇上了太仆卿公孙贺,两人对答了一句。只是等他到前院时,王寄已经进了偏殿,他无法再追,也只能怅然满怀。
东方朔道:“这么说,你在后院见到於单时,他还活得好好的。”赵破奴点点头,道:“他正在撒……撒那个尿。”东方朔道:“他看到你出现,难道不奇怪么?”赵破奴道:“他没有看到我……不,应该说他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他一直半侧着身子,愣愣望着西南方向。我想,他也认出了王寄。”
夷安公主道:“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说出来?”赵破奴道:“公主想听实话么?我心中只有阿寄,至于那个匈奴太子他死还是不死关我什么事?我说出经过,不仅我要受到擅离职守的处分,说不定还会让你们怀疑阿寄。是我亲手解开於单的衣服验伤,我看到他腹部的那一圆斑伤口时,当即想到这是女子的发簪所刺。虽然我不相信阿寄会杀人,可我还是不能让你们怀疑到她身上。”
夷安公主道:“你现在说出来,我们还是一样要怀疑王寄。”赵破奴道:“我相信东方大夫不会冤枉好人。大夫君,你能从一把金剑看出金剑主人生前的心愿,也一定能找到真凶,为阿寄洗脱嫌疑,对不对?”东方朔道:“嗯。你去吧,叫他们将那些拘禁在暴室狱、掖庭狱的人都放了。”
赵破奴又惊又喜,问道:“大夫君找到真凶了么?”东方朔道:“还没有,不过应该跟那些宫人无干。你先去吧。”赵破奴颇为失望,只得道:“诺。”
夷安公主道:“不是王寄杀人,那又是谁呢?”东方朔道:“现在最关键的就是王寄的口供,咱们这就去长信殿。”
二人来到长信殿。夷安公主道:“皇祖母不喜欢师傅,还是我自己进去好了。”东方朔知道太后对自己一年换一任妻子的做法极有微词,便道:“也好。”
平阳公主正陪着太后王娡在偏殿中闲话家常,女官王寄带着众宫女侍立在一旁。胡乱扯了几句,平阳公主掏出一枚银指环,走过去套在王寄的右手中指上,笑道:“这个送给你,多谢你服侍太后。”
王寄见那指环以银丝绞成,颇为精致,随口谢了。王娡却是脸色一变,冷冷问道:“皇帝又瞧上我的人了么?”
原来金、银指环在皇宫中是宫女避异的标记——当某一宫女处于妊娠或月辰期间,必须在右手套以金环,以戒帝王御幸;平时则用银环,表示可供帝王临幸。因指环有“禁戒”之用,所以又名“戒指”。
平阳公主见太后不快,忙赔笑道:“其实皇上也是为了国事,想多了解一些匈奴的情况。”
王娡“哼”了一声,正要反驳,夷安公主闯了进来,说明来意,称想询问王寄昨夜去过哪里。王娡愠意更重,道:“既然想问,就在这里当面问吧。”
夷安公主便问昨晚王寄第一巡酒后去了哪里,王寄努力想了半天,才道:“不大记得了。”夷安公主道:“那么你有没有去过后院?有没有见到於单?”
王寄尚不及回答,王娡已勃然色变,道:“夷安,你堂堂公主,非要去查什么案子,查也就罢了,居然查到老身的长信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