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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中生活是一种矛盾状态,任何一天都可能以血腥告终,但每天早上却都有同样的开始。醒来时,有那么片刻,你不知道自己的过去与未来。那几秒钟好神奇,像是一抹温暖的光芒,然后现实掠过他的胸膛,记忆的黑狗拖着脚步。这个早上跟其他早上没有什么不同:一开始一片静止,然后坐牢十三年的一切记忆涌上来。这类时刻对大部分人来说都很糟糕。
对一个警察来说,就更糟糕了。
而对一个像阿德里安这样的警察来说,更是糟到无法忍受。
黑暗中,他坐在床上,摸着那张感觉再也不像自己的脸。他一根手指滑入左眼角一个五分钱硬币大小的凹陷处,循着疤痕到鼻子,然后来到颧骨下方几道长疤痕交会的地方。愈合的疤痕是白色的,只不过监狱里的缝合技术并不高明。然而入狱多年,他所学到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人生中真正重要的事情。
他失去了什么。
他还剩下了什么。
他掀开粗糙的被单,开始做伏地挺身,做到双臂颤抖为止。然后他在黑暗中站起来,试图忘掉黑暗和寂静的感觉,也忘掉过往挣扎到天亮的记忆。他是三十岁过后两个月时入狱的。现在,他已经四十三岁了,处处伤疤,满身破碎,整个人完全变了。大家还认得他吗?他的妻子还认得他吗?
十三年,他心想。
“一辈子。”
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阿德里安眼角看到一点动静,发现伊莱·劳伦斯在囚室最黑暗的角落里,在床铺那一头的昏暗中看起来好小,双眼暗黄,那张脸太黑又有太多疤痕,简直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他讲话了。”阿德里安说。
老人眨眨眼,仿佛是在说,这类事情难免会发生的。
阿德里安也闭上眼睛,然后转身,手指抓着温暖得简直像在冒汗的金属栅条。他从来不知道伊莱什么时候会说话,不知道那对黄色的眼睛会睁开或眨眼,或是闭上良久而整个人都隐入昏暗中。即使现在,整个囚室里唯一的声音就只有阿德里安的呼吸声,还有他手指湿滑地在金属上摩擦的声音。这是他在监狱的最后一天,外头的天色逐渐亮起来。铁栅外的长廊空荡灰暗,阿德里安很好奇监狱外的世界是否也同样感觉空茫。他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也没有什么虚幻的错觉。入狱至今,他瘦了三十磅,一身瘦而结实的肌肉像旧绳索一般。他在监狱里吃了很多苦,尽管很讨厌一般囚犯的诉苦——说那不是我干的,那不是我的错——但阿德里安可以指着其他人说,这道疤痕是这个人造成的,那块断骨是那个人造成的。但当然,这一切都不重要。即使他站在高塔上大叫着典狱长或哪个警卫如何伤害他,都不会有人相信,也不会有人在乎。
太多伤害了。
在黑暗中太多年了。
“你办得到的。”那老人说。
“我不该出去的,现在还太早了。”
“你知道为什么的。”
阿德里安的手指握紧铁栅。十三年是二级谋杀罪的最低刑期,但必须狱中表现良好,而且经由典狱长同意。“出狱后他们会监视我,你知道的。”
“他们当然会监视你。这个我们谈过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得到。”
“我觉得你可以。”
老人的声音从黑暗中飘过来,好轻。阿德里安背部紧贴着那片同样潮湿的铁栅,想着跟他共同生活多年的这位老人。伊莱·劳伦斯教了他种种监狱的规则,教他何时该搏斗、何时该屈服,教他即使最糟糕的事情都终会结束。更重要的是,这位老人让他一直保持心智正常。在一个个永远黑暗的日子里,无论他多么孤单或流多少血,伊莱的声音始终是他维持理智的重要依靠。而且,伊莱似乎是逐渐演变得适合这个角色。入狱六十年后,这位老人的世界已经缩小到只剩眼前的囚室。他不跟其他人打招呼,不跟其他人讲话。他们两人的关系如此紧密,因而阿德里安很害怕自己离开囚室的那一刻,伊莱就会消失。“我真希望能带你走。”
“我们心里都明白,我永远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伊莱微笑,好像那是个笑话,但其实他说的是实话。伊莱·劳伦斯因为一九四六年在北卡罗来纳州东部乡间犯下一桩抢劫杀人案,被判终身监禁。要是死掉的那些人是白人,他就会被处以死刑了。但结果,他被判三个终身监禁,阿德里安知道伊莱再也不可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了。凝视着黑暗的囚室,阿德里安有好多话想跟老人说。他想谢谢他,想道歉,想描述这些年来伊莱对他有多么重要,想解释尽管自己熬过了刑期,但出狱之后,没有伊莱的指引,他还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得下去。他开口想说话,但又停住,因为在沉重的钢制门外,灯光闪烁着亮了,同时囚区外响起蜂鸣声。
“他们来了。”伊莱说。
“我还没准备好。”
“你当然准备好了。”
“没有你不行,伊莱。我一个人没办法。”
“你冷静听我说,我要告诉你几件事,那是很多人一出去就会忘记的。”
“我不在乎那些。”
“小子,我在这边待了一辈子。你知道有多少人这么跟我说过?‘我可以处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