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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旅馆的老板胡八伸了个懒腰,从软绵绵的床褥上爬起,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下午4点钟。
胡八先是习惯性地摸自己的脸,然后打着哈欠推开二楼的窗户。阳光刚刚西斜,把远处的山林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今天早上有薄雾,树尖是青灰色的。胡八听别人说,清晨和黄昏是拍摄照片的最佳时间,他眯着眼睛远眺,拿起数码相机从短焦段调到长焦段。但是许久都不如意,他只得作罢。
哪来的蓝色森林?他自嘲地笑,放下相机,走到楼下。
9月是旅游淡季,加上旅馆不大,今天一天没有住客。肚子还没觉得饿,胡八泡了一杯咖啡,趴在前台浏览网页,没看到留言,他就拿起扫把,走到院子里清扫落叶。
说来也奇怪,从小学、中学直到大学,胡八的学习成绩总是在班上中间略下的位置,就像一个浮标自动跟随水位升降,竞争对手实力的差别,对他并不会造成正向或是反向的影响。他生性闲散,本来就没有太多事情能对他造成影响,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人生也算得上幸运。
胡八17岁那年,父亲在病榻前告诉他,他已死去多年的母亲给他留了一笔遗产。在那之前,胡八和他的母亲素未谋面。胡八问他父亲,他母亲是什么时候死的,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这件事。他的父亲一边咳嗽一边说:“我如果不是没治了,你一辈子都不用知道这件事。”父亲死了以后,因为胡八还没成年,母亲给他留的遗产交由一个律师事务所托管。到他18岁可以自由掌控这笔钱时,那家律师事务所提出建议,如果他没有急用钱的地方,不妨做一个信托计划,他们会为委托人制订稳健的投资方案,让钱生钱。胡八听了觉得挺好,随即签了信托协议。毕业以后,他找了一份文职工作,很清闲,薪水也不高。但是他可以定期从信托计划获得生活费用,日子过得舒适。胡八偶尔会向律师事务所打听一下投资的情况,因为每次得到的答复都让人满意,渐渐他也就懒得问了。
过了些年,律师事务所问他有没有兴趣在中西部投资地产,相比东部沿海收益不高,但是稳健、投入小。他没有意见,信托经理就为他在丽江附近买了一块地。后来,又有人以返租的方式承包了他的地,在上面建了一间民宿旅馆,胡八每个月都有可观的租金收入。到了上个月,旅馆经营人因为自身的财务出了问题,打算把旅馆廉价卖掉,律师事务所就打来电话,问胡八要不要把旅馆盘下来,因为价格很划算,建筑物的溢价部分和这几年的租金收入差不多,几乎可以说是免费赠送的,而且因为无须更换产权,可以省下一大笔税费。胡八想都没想就同意了。他看过那家旅馆的照片,有六个房间、一个小院子,靠水面山,他很喜欢。胡八没结婚也没交女朋友,成为旅馆老板以后,他辞掉城市的工作,卖掉不多的家当,痛痛快快地搬到了自己的新家。胡八想,这正是他想要的生活,之前为什么没有早想到呢?
为了保持经营的延续性,胡八没更改旅馆一七的名字,就连旅馆老板胡八这个网名也继承下来。一加七等于八,简单又好记,和胡八的性格如出一辙,没必要改了。
安顿下来不久,胡八看到有人在一七旅馆的网上留言板留言,称赞旅店很舒适,而且推开窗户能看见一片蓝色的森林,十分美丽。胡八想应该是以前住过店的旅客发的,便回复“感谢”,同时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宣传点,所以到处找在哪里能看见蓝色的森林,打算拍几张照片上传到网上。但是过了两天,他还是没找着。
胡八正把院子里的落叶堆起,等积够了回头当肥料,外面传来“吱呀”的推门声。他回头,看见一个戴着白色棒球帽的女子走了进来,打量着贴在墙上的旅行照片。
“你好。”老板打了个招呼。
“你好。”
女子身材修长,穿黄色的登山鞋,背着一个很大的防水包。转过身望向旅店老板时,她脸上稍微露出愕然的神情。胡八见状别过脸去,但是旅客随即若无其事地发声。
“这里是一七旅馆吗?”
“没错儿。”
“请问今天有房间吗?”
女旅客留着短发,从棒球帽后面露出俏皮的发梢,声音温厚而有磁性,有种独特的中性魅力。胡八不懂看人,但是看到对方的脸和她背着的行囊,却觉得里面一定装了许多故事。
“有房间,你需要几间房?”
“不好意思……”女子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我想问问这里有多少房间。”
那个笑容说不上惊艳,但却令胡八心跳快起来。他不自觉地摸着自己的脸:“我们家有五间客房,今天都还空着。”
“哦,五间吗……”
“还有一间我自己住,你们有很多人?”
女子微微点头:“我先到一步,还有六七个朋友随后才来。”
“六七个人呀。”胡八抱起手,揉揉下巴,“如果住不下,我自己的房间也可以腾出来,我在前台睡。”
女子笑了一下,表情仍带歉意。
“事实上,我的朋友不确定哪天能到。也许今天,也许明天才到。”
“哦,是这样子……”
女子稍作停顿,在恰到好处的时间补充道:“不过,我可以先付订金。我的朋友指名要住你们家的店。”
她的声音像一种质朴的乐器,每一个发音都扣人心弦。胡八听得心动不已,他摆摆手:“这倒不用,我把房间给你留着。”
“那多不好……”
“没什么,反正估计今天也没有其他客人。”
女子微微笑,也微微躬身:“那谢谢你了。”
胡八走到前台,翻开旅客登记簿,拿起用绳子绑在桌子上的羽毛形圆珠笔。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眨眨眼睛,笑道:“你们家用本子登记吗?”
胡八咧开大嘴,但又慌忙合上:“怀旧。你看,笔也是旧式的。”
“我叫秦小沐。”
“秦小沐——”胡八伏案,在登记簿上一笔一画地记录,“是这几个字吗?”
“好厉害,居然全中!”
旅店老板有点骄傲地抬抬下巴:“我觉得你像这个名字。”他丢下笔,“我带你到房间吧,几个房间你随便挑。”
名叫秦小沐的女子抖了抖肩膀的背包,跟在老板后面走进院子。
“你是胡八老板吧?”
“嗯,我就是胡八。”
“你住在哪个房间?”
胡八伸手向楼上指:“二楼尽头那间。你要不要挨着我的房间住?”
说完这话,胡八有点吃惊又有点后悔,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样和女孩子说话。他偷偷瞄了对方一眼,但是女子看上去没有不悦。
“可以呀,有事喊老板也方便。”
胡八觉得自己的心又是一阵急跳,脸上也有灼热感。他心想,如果她的朋友今天晚上赶不到就好了,这座小房子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独处。
秦小沐摘了帽子,把行囊放下,胡八靠在房间的门口等待。当她走出来时,他进一步看清她的容颜,问道:“你吃饭了吗?”
秦小沐摇摇头:“还没呢。”
“不介意就在我这儿吃吧,我来做几个菜。”
“这当然好,但是会不会太麻烦老板?”
“哪里的话,这是民宿应有的服务。而且,我的手艺还不错。”
“那我要期待胡八老板的作品了。”
“叫我阿八吧,我猜我们年纪差不多。你在房间休息一会儿,饭好了我喊你。”
胡八兴冲冲地向楼下走,秦小沐拉住他的手臂。
“我不喜欢坐在一边看别人忙碌,我也去帮忙。”
“好啊!”
两人并肩走到厨房,厨房有点小,两人几乎靠在一起。胡八有些尴尬,侧过脸,走到一旁把食材摆开,询问:“我只会做一两个云南菜,你习惯吃南方菜吗?”
“我是南方人。”
“真的?我也是呢!”
“不会吧?但是你在这里开旅馆……”
“个中曲折我等会儿和你说,现在先下厨。”
“既然如此,那我们做家乡菜好了。”
秦小沐把围裙系上,两人相视一笑。胡八很高兴,他成功用上了卖关子的手法,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
两人麻利地把饭菜备上,在潮热的厨房里都有点出汗。胡八偷偷望了对方一眼,感觉汗珠从自己脖子上淌过。
“你的朋友和你联系了吗?”
秦小沐靠在水池子旁,甩了甩手上的水,扬起下巴,若有所思。
“联系了,今天估计到不了。”
“哦……”
“所以饭菜准备两人份就好。” 秦小沐笑笑说,“我和阿八老板边吃边聊聊天,说不定我们真是异乡相逢的老乡。”
“哈,那我得备上酒水。”胡八鼓起勇气说,“我去买几罐啤酒吧,能喝啤酒吗?”
秦小沐脸上稍微浮现犹豫之色,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好,阿八老板一定有很多故事。”
胡八闻言又侧过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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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酒量都浅,各自喝下去一罐啤酒后,脸色都红润起来,谈话的气氛也慢慢活跃起来。一开始,胡八时不时留意女孩望向自己的目光,但当发现对方的视线哪怕在他脸上停留也带着笑容,他就放下心来。他平日不是话多的人,但今天多少想表现,不但滔滔不绝,而且妙语连珠,把秦小沐逗笑了好几次。
“阿八老板真是一个心态豁达的人。”听罢旅店老板过往的经历,秦小沐感叹说。
“你是说我早早没了老爸老妈这件事吗?”
“嗯,一般人无论多淡然,说起这样的经历总会感慨一番,但是你完全没有。”
“我是真的没往心里去。你说这对我的人生有没有造成困难,那肯定多多少少有一些,不过他们去世的时候我快成年了,哪怕要自力更生也未尝不可。何况,他们给我留了比较富足的财产,而且很多社会机构也曾向我伸出援手,我想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你看,我甚至时不时会去献血。”
“哦,献血?”
“是呀,只要在街上碰到流动血站,我就会去献血。这样我会觉得心理平衡一些,算是对抚育我长大的社会的一种回报。”
“阿八老板真是个好人。”
胡八觉得说得过了,有点脸红,又喝了一口酒。饭吃了一半,但对菜他没怎么动筷子,他心里抱着让客人多品尝自己手艺的期望。他一共做了一汤四菜:芫荽鱼头汤、凉瓜炒牛肉、豉汁蒸排骨、虾酱通心菜,都是老家的家常菜,然后加了一盘滇味小炒肉。主客两人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摆开桌子,夜风习习,吹在发烫的脸上特别舒服。
旅店老板摸摸脸,继续说:“其实呢,那个年纪的孩子,正是向往自由的时候,没了碎碎念的老爸老妈,心底还有一分得意。有些人可能会把父母早逝作为一种说愁的谈资,或者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但我不适应这种做法,说到底也不想占了便宜还卖乖……你要说我冷漠也可以。”
秦小沐淡淡地说:“阿八老板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生活。”
“嗯,我喜欢一个人。”胡八停了停,不自觉地瞄了她一眼,又说,“不过,也会有希望找个伴的时候……你呢?”
“嗯?”
“你也是一个人生活吗?”
秦小沐笑:“你是问我是不是单身?”
胡八心里有点慌,但他装着不动声色:“不完全,只是问你喜不喜欢一个人的生活。”
“怎么说呢?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恶,只是一种客观的状态。”
秦小沐的眼神有点游离,胡八读不懂她的真实心情。
“你也一直独自一人?”
“嗯。”
“那个,再来点汤吧,鱼汤凉了就会腥。”
胡八拿过对方的碗,舀汤。秦小沐用手支着下巴说:“谢谢你。”
“今天晚上的菜你最喜欢哪一道?”
“一定要选的话,那就选小炒肉吧。”“哦?是因为入乡随俗的缘故吗……”“不不,我喜欢里面的藠头。”
胡八忍不住露出愕然之色:“藠头?”“我喜欢甜的味道。”
“原来如此,早知道应该做糖醋排骨。”秦小沐微笑起来。胡八想,气氛真好。“小沐——可以这么喊你吗?”
“当然可以。”
“说说你的故事呗。”
“我的事?”
“一直都是我在说,不公平。”
胡八说的是实话。两人聊了许久,胡八知道秦小沐生于1983年,比自己小一岁——这是通过身份证号码得悉的。除此之外,这位旅客似乎不愿过多谈自己。
秦小沐浅笑了一下:“我说了,我单身,喜欢甜食。”
“不只是这些,你的职业、你的经历,我都想知道。”
“这算是出于一个旅店老板的好奇心吗?”
“也可以这么说……”
“我卖过化妆品,也经营过母婴用品店,就是卖奶粉、纸尿裤什么的。”
“和你的气质很吻合,不过描述得真够敷衍。”
“你很贪心呀。”
秦小沐呵呵笑起来,老板也笑。两人碰了碰啤酒罐。月影婆娑,秦小沐一直坐在阴影里,当风把云吹开的一瞬间,她的脸上掠过苍白的光泽。胡八定定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