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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水边一块还算平整的地面上有木棍绑扎的人字架,一根铜盆粗细的大木已经去根去枝,架在了人字架上。有个年轻人稳稳地站在大木上,正使劲推拉着一把巨大的锯子。
这年轻人个头不算高,相貌也平常,不过面庞棱角分明,四肢肌肉匀称,背挺腰韧,双目烁光闪动,一看就是常年翻山越岭、辛苦劳作的人。
“虽然没有弹墨线,但你自己心里要有线、眼里要有线,然后顺着这条无形的线走锯,重推缓拉,呼推吸拉,与气息配合好就不觉得累了。”
话说得很有些功法玄意,但说话的并不是什么高手,而是村里的袁木匠。当初江淮一带流民南迁,其中有不少好的手艺人。
“阿爹,这可是三拉锯,本来上锯只是看线控走向,下两锯才是真正出力的。你让我一个人又掌锯又控走向的,脚下难稳住,力气更够不上,怎么可能再按看不见的线锯直了。”站在大木上拉锯的年轻人表示了不满。
“不是力气不够,是你练得不够、做得不够。木匠的手艺你也算从小学起的,现在差不多也能独自造屋筑桥、雕木做器了,到头来重又让你练这锯大木,你可千万别觉得没有必要。做菜一辈子,仍要琢磨如何放盐。唱曲一辈子,仍要琢磨如何开声。木匠锯大木也是一样,练的是心、是眼、是气、是意,是从无形之中见有形,从无序之中找规矩。这要不好好磨一磨,将来你会觉得手艺不够用的。”
年轻人故意摆出一副无奈的苦相:“阿爹呀,你别老是‘不够不够’的了。当初给我起这么个名字,就是因为我胎月不够,体重体长不够,八字运数不够。你明明知道我先天都不够,还要我做这些难事。”
袁木匠盯着年轻人,思绪一下飘飞得很远很远,他仿佛又见到当初的孩子。这个什么都不够的孩子是他从死人堆里抱出来的,或许真的像算命先生说的运数不够,三岁时就把全家克死了,而自己这个外人也差点跟着遭殃。好在这孩子这些年跟着自己倒也无灾无难,学个手艺也颇有灵性。将来凭好手艺吃饭,再给自己养个老,也算没有白把他养这么大了。
“你说得对也不对,不够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不够取,不强求自己达不到的。你先天的运数体质都够不上,强求也是无果。还有,这只是你小名,大名不是另取了吗?”
小伙子没说话,他当然知道自己大名袁不彀有着怎样的含义。大名的“不彀”和小名“不够”同音,却是指不张弓,也就是不遇战事、不动杀戮,可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太平日子凭手艺吃饭,要不从这木匠道上磨练你,你真就啥都不够了。今天这大木必须竖锯三开,再去练悬锤对点、瞄弦度角,练成这样的功夫才能成建房造物的大匠高手。”
“啊呀,我的阿爹呀,你是想磨死我呀。这样练下来我头晕眼花的连西坡的霞妹妹都会看成夜叉鬼了。”
“别贫嘴,贫嘴就再加半时辰的斧角刻花。”
手艺人心静性淡,就连说话都软软慢慢,但袁阿爹这话一说,袁不彀马上不再耍贫撒赖。他凝神聚气,力随心行,那大锯顿时顺畅起来,锯屑飞扬中,锯齿呈一线稳稳下行。袁阿爹看了,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走到一旁,只管劈竹做自己的事情。
没了说话声,只有鸟鸣、溪流和单调的锯木声,一下把这偏僻山村衬得更加孤寂。
终于,锯木声停止了。那大木依旧像是整个的大木,只是中间多了一根将它整个分作两半的线。拉锯的袁不彀并没有从上面下来,而是定定地站在上面一动不动。
“阿爹,我刚才又看见那个影子,看见那把剑了。那影子披着黑氅,长着牛角,剑上有飞星,剑尖上的血一滴滴地滴入我的眼睛。”许久后,袁不彀幽幽地说道,声音里带着畏怯,又带着怨愤。
袁阿爹没有说话,他知道手艺人做活时专注的状态就类似僧道冥想和入定,会勾出很多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东西。让他难以置信的是,那年袁不彀才三岁,一般小孩很难有这个岁数的记忆,但他却把一个影子、一把剑刻到了所有的噩梦里,刻到了每个遐思中。
“阿爹,我家一族的人真是被金人杀的吗?我每次见到那影子,都觉得它像鬼更像魔,发出的笑声就像是在嚼碎骨头。”
“唉……”袁阿爹长叹口气,“我没亲眼看到。不过当年泗水城边宋兵退走,金人肆虐,就连盗匪都远避他们。金人大规模地杀戮抢掠,确实最有可能屠戮了你全家。”
停了一下,袁阿爹又接着说:“当时我设法推开压住酒窖门的杂物出来时,庄里已经尸横遍地、柱倒墙塌。那些人不仅是杀人,应该还在庄里搜找了许久。你爷爷是员外,可能是认为你家藏了大笔财物,这才会如此搜找。不过他们好像是有目的的,只是拔柱倒墙,并未挖掘地下,要不然就算我在窖中也难逃一命。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渐渐淡忘了当时的情形,反倒是你不断提起,不容我忘却。”袁阿爹的话有些无奈,就像担着一副放不下的担子。
“有人来了,有人来了。”远处坡岭上突然传来喊声,将父子俩的对话打断。在这样几乎完全与世隔绝的山村里,有人来了都是指外人。而外人闯入他们这个山村,势必会带来极大的恐慌。当年他们泗州城安宁的生活,就是被外来的金人彻底毁灭的。
这次来的不是金人,而是大宋官家人,但这个偏僻山村的宁静生活一样是被打破了。
“大宋户部、兵部行文,将遗漏的南迁流民登录入册,按一年两季进税。适龄男子入兵役册,入册者三日内至就近县城役检。你们这里可去桐县、嘉水县役检,也可去往鸡头山毕军营役检。所属居地就暂定为……嗯……暂定为竹溪里。”领头的官丞大声地宣布道。
还没等村里人完全明白过来,十几个衙役捕快就乱嘈嘈地挨家登录人口,补收今年头季赋税。
“大人,大人,小民有件事情禀告。”刚刚跑回家又急急奔出的袁木匠来到领头的官丞面前。
“说。”
“我们躲避金患从泗州一路往南而来,有此一处地方存身实是万幸,入册交官家赋税是分内之事,但我家没用的蠢子,因小时在淮水边亲眼看见家人遭金蛮屠杀,患下畏血之疾,实在是入不得兵册呀。”
袁不彀的畏血症,见血便会发作。发作时,见血少会惊叫颤抖,见血多则直接晕倒,闻到血腥味也会作呕甚至呼吸困难。这种状况的人在战场上,无疑是去白白送死。
“父母替子寻借口逃避从军的不在少数,想出你这种说法的倒是特别。”官丞冷冷地回道。
“大人明鉴,此子实非我亲子,而是当初在泗州城时雇我做活的同姓主家之子。在他三岁生日宴上,突遭金狗南扑,闯入庄里屠杀。此子吓晕在人堆中,而我帮忙入窖取酒躲过一劫。后来我在死人堆中找出此子,抢救后缓过气来。随后带他南逃并将其养大,教他木工手艺,应该算半子半徒才对。此事与我一起逃难的另几户人家均可做证,他患畏血症之事村中人也都可做证。”
听到这儿,那官丞的语气缓和了:“就算你说的是事实,我也无权免了你儿子的从军役检。不过,我可以给你写个提醒文书,让你儿子带到役检处,役检的军将自会判断定夺。那时候就算免不得役责,至少也可改做劳役。”
那官丞也是觉得这种病症不宜当兵,所以很爽快地就答应给个佐信。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袁木匠边说边把刚刚从家里拿出来的一个小布袋往那官丞袖口里塞,那袋里是些碎银和铜钱。
那官丞手腕一转,捏住袖口:“这个不必,你们是奔命求生来到此处,都是落难之人。你儿子的畏血症还需役检军将判断,若是谎言,我拿你东西就是成心替你圆谎,罪责可就大了。”
“不敢不敢。”袁木匠低头退回,连说不敢,也不知道是指不敢说谎还是不敢行贿。
鸡头山毕军营原为武义大夫毕进所辖毕家军的一个分营。毕进曾随岳飞护卫八陵、转战江淮,毕家军也是声名远播、战功赫赫。现在这个分营主要负责征军、征粮,并协助附近官府剿匪讨贼,战斗力远不是从前的毕家军了,只能算是南宋兵部的一个后备保障点。
到毕军营来役检的人不多,在这里役检有好有坏。好处在,毕军营役检严格,淘汰的概率大,很大可能会因为些小毛病就免了兵役。坏处在,一旦被选中,毕军营的训练会比其他地方更加严格艰苦,之后安排驻守和征战的地方也大都是战事的最前线。
其他县衙的役检处良莠不分、好坏都收,真要想逃过役检装个样弄个鬼也容易蒙混过关,而且县里役检可通的关系路径颇多,只要舍得钱财就能找路子逃过兵役。
袁不彀去的是鸡头山毕军营。虽然其他县距离他们村庄更近,但袁木匠让他舍近求远。一则他确实患有畏血症,又有官丞亲笔的役检提醒文书,这在毕军营肯定是会被淘汰下来的,这样一来,以后最多被拉去做些远离杀戮的劳役。二则其他县的役检状况到底混乱,相比之下反倒不够稳妥。
毕军营在鸡公山南麓下方的一个大湖边,偎林依水,原木营围,深褐色营帐,即便旌旗招展,要是不走近还真无法看清。
役检处就在进营门后不远的营道旁边,那是一块宽敞之地,估计平常是用来跑马操练的。宽敞的场地上只放了两张桌子,呈直角摆放。一张桌上摆着登录册、兵号符,三四个人在这桌前各行其事地忙碌。另一张桌子上却是散乱着一副麻将牌,一个半醉半醒的黄须汉子伏在桌上,很无聊地在垒搭那些麻将。那些排队役检的人,最终不管能否通过,都会从这个黄须汉子桌前经过。
袁不彀安静地排在队伍里,不紧张也不好奇,周围一切似乎和他没有什么关系。这就像他拉锯的那一刻一样,忘记周围一切,才能瞄准那条无形的直线拉动大锯,一路锯下。
此刻的袁不彀其实真的瞄准了一条线,这条线不远,但一般人就算凑近了都不一定能看出来。这条线在那黄须汉子面前的桌子上,在他垒搭的麻将上。这条线正渐渐歪斜,因为从第五块麻将开始出现了一丝偏差。随着麻将牌越垒越高,误差也越来越大。袁不彀断定,只需再放三块麻将,垒搭的麻将就会倒下。
“走!快走!都老实点。”营门口传来一阵吆喝声。官兵押了用绳子系成一串的人进来,用鞭子和棍棒不停地驱赶。那一串人衣着款式颜色各异,显得极为混乱。他们不愿被缚被赶,以各种挣扎和停步抗争着。
“哈哈哈,别拿个鞭子给爷爷我挠痒痒,有本事把你的刀抽出来给爷爷来个痛快的,爷爷我临死瞅你一眼,让你这辈子夜夜做噩梦,哈哈哈!”那串人里有个黑胖子极其凶悍,不仅对那些皮鞭棍棒犹如不觉,还多次用身体向驱赶自己的兵卒撞过去。
“黑八,你占了青云坡,害了多少过路商贾和附近百姓,杀你几回都抵不过。你别急,等把你押解到州里,给你来个当众活剐,那才能解了百姓的怨气。”押解的头领边说边狠狠地朝那凶悍匪首挥动鞭子,一下比一下狠。
那边闹成一片,这边役检的人也都停了下来,全转身去看旁边营道上被驱赶而行的那一串人。黄须汉子眼皮都没抬,依旧小心翼翼地在往垒起的麻将堆上加放麻将牌。袁不彀也没有扭头去看,因为麻将堆即将倒塌,他正以忘却一切的状态等待那个瞬间。
“呀嘿!”一声怪叫惊动了所有人。
黄须汉子停住了放麻将牌的手,袁不彀也从忘却一切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怪声是那黑胖子发出的,不知怎的,他竟忽然挣脱了绑缚的绳索,朝着抽打他的押解头领扑了过去,猛地抓住押解头领的鞭子。那押解头领身经百战,知道黑八力大,与他争夺鞭子自己占下风不说还束缚了自己的行动,于是手一松把鞭子给了黑八,自己则伸手抽出了腰刀。
鞭子与腰刀很快就是一番碰撞,谁都没有占到便宜。不过,经过这样一轮混乱的刀鞭对抗之后,其他押解的兵卒已经反应过来,两个健卒挺长枪从两侧攻向黑八。
面对一把刀和两杆枪,黑八不具备杀伤力的鞭子明显处于弱势了。押解头领有了健卒相助,刀风刀力一下凌厉起来,黑八的鞭子要应付更是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