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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七点不到,科迪莉亚就离开了克雷莫纳路的住处。尽管前一天晚上累坏了,她还是在睡前完成了主要的准备工作,毕竟也花不了太长时间。就像伯尼曾经教她的那样,她系统地检查了现场勘察工具箱。那只是个习惯性动作,并没有实际意义,因为里面的东西谁也没有动过,只是为了纪念她曾经的伙伴——这是他为她定的第一个规矩。她把宝丽来照相机放好,从办公桌后的一堆杂物中整理出了交通地图,把睡袋拿出来抖了抖,又重新卷好。接着,她拿了一些伯尼贮藏的汤罐头和烤豆罐头放进手提袋,作为应急口粮。经过一番思考之后,她决定再带上那本辛普森教授关于法医学的书,还有她自己的哈客牌袖珍收音机。她又检查了一下急救包,找出一个新笔记本,在上面写下了“马克·卡伦德案件”,并在最后几页白纸上画线,准备记录各项开销账目。这些前期准备工作一直是办案过程中最赏心悦目的部分,紧接着,他们便会感到枯燥、厌倦,并品尝到希望破灭后的失落与挫败感。伯尼的计划永远都那么周密细致,万无一失,而现实却屡屡令他失望。

最后她考虑了一下服装问题。如果天气继续热下去,她的耶格牌纯羊毛套装就太厚了。那是她考虑再三才动用积蓄买的,目的就是确保她在各种约谈场合都能穿。这一次她可能要拜访学院院长,一身套装无疑最能体现自己的职业素养。她决定在旅途中穿那条浅褐色的绒面裙和短袖针织套衫,再带上现场调查时穿的牛仔裤和保暖外套。科迪莉亚喜欢服饰,也享受筹划和购买衣服的过程。限制这种乐趣的并不完全是贫困,更多是实际需要。她就像一个随时准备逃亡的难民,必须把衣橱里的所有衣服都打包进一只中等大小的手提箱。

一旦摆脱了伦敦北部的交通束缚,开车就成为了一种享受。这辆迷你汽车呼啸着向前行驶,科迪莉亚觉得它从来没跑得这么欢快过。她很喜欢东盎格利亚平坦的乡村地区,集镇上的宽阔街道一直延伸到路边也没有树篱的原野,以及远处毫无遮拦的地平线和辽阔的天空。这一片乡村美景使她感到神清气爽。她为伯尼的死感到伤心,今后也还会为他哀悼。她会怀念与他的友谊,还有他那不求索取的善心。但这一次,她却为自己能够独立办案而高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她的第一个案子,她不害怕也不厌恶,她觉得自己能解决它。她把所有装备仔细地放进了汽车后备箱,此刻正驱车穿过阳光明媚的乡村,内心充满了愉快与期待。

然而等她最终来到达克斯福德村,单是寻找夏树庄园就先费了好一番工夫。显然,马克兰德少校自视甚高,相信自己的地址不需要写上路名。可是当她第二次停车向一个村民问路,对方却将本来很简单的指示不厌其烦地加以赘述,好像生怕少说几句回答会显得没有礼貌。他告诉科迪莉亚要找个合适的地方掉头,然后再往回开一两英里,因为她已经过头了。

终于找到了,肯定就是这幢房子。这幢维多利亚时期的红砖大宅离大路还有一段距离,通往宅院车道的那扇木栅门敞开着,与大路之间隔着一片宽阔的草地。科迪莉亚心想,为什么有人要建造这样一幢奇丑无比的房子?既然要建,又为什么要把这种土里土气的大宅建在乡村的正中间呢?没准儿它取代了原先一幢更美观一些的建筑。她把迷你车开上草地,在离大门不远处停下,然后朝车道走去。这里的花园与那幢大宅很相称。它的形制规范,被打理得过于中规中矩,就连病怏怏的岩生植物与露台上铺的石头之间的距离也经过了精心计算。草坪上有两个长方形花坛,里面种着红玫瑰,外侧种着一圈半边莲和一圈香雪球。它们就像公园里表现爱国主义的旗帜。科迪莉亚觉得还缺了一根旗杆。

房子的前门开着,可以看见里面漆成棕色的幽暗门厅。还没等科迪莉亚上去按门铃,就有个老妪推着一个装了植物的小车晃晃悠悠地从屋子拐角走过来。虽然天气炎热,她却脚蹬威灵顿长雨靴,身穿套头工作服和花呢长裙,头上还围了一条围巾。她看见科迪莉亚后,放下手中小推车的车把说:“哦,早上好,你是教堂来收杂物的吧?”

科迪莉亚说:“不,我不收杂物。我从罗纳德·卡伦德勋爵那里来,是为了他儿子的事情。”

“那我想你是来取他的东西的。我们还在想罗纳德勋爵什么时候派人过来呢。东西全都在那个农舍里。自打马克死后,我们还没去过那里。你知道,我们管他叫马克。呃,他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他是谁,他也真够调皮的。”

“我来也不是为了取走马克的东西。我想谈谈马克本人的事。罗纳德勋爵找我想办法弄清他儿子为什么自杀。我叫科迪莉亚·格雷。”

听了这话之后,马克兰德太太似乎感到大惑不解,但她并没有张皇失措。她那双困惑、愚钝的眼睛不断眨巴着,然后抓起推车的把手,仿佛在寻找支撑。

“科迪莉亚·格雷?这么说,我们以前没有见过面,是吧?我觉得我不认识一个叫科迪莉亚·格雷的人。也许你最好到客厅里去,跟我丈夫或者我的小姑子谈谈。”

她把推车留在小路中央,领科迪莉亚进了屋。她把围巾从头上拽下来,在头发上煞有介事地拍了几下。科迪莉亚跟在她后面,穿过家具稀少的大厅,闻到一股地板蜡的气味,看见沉重的橡木衣帽架上挂着拐棍、雨伞,还搭着雨衣。他们来到屋后的一个房间。

这真是个糟糕的房间:比例失调,里面一本书也看不见,室内陈设不能说品位差,而是毫无品位可言。壁炉前面有一张设计蹩脚的大沙发和两张椅子;盘踞在房间中央的是一张沉重的带基座的雕花红木桌。除此而外,便几乎没有其他家具。屋里仅有的几幅画,是放在相框里的几张集体照,照片上的人在照相机前随意站成一排,椭圆苍白的脸小得无法辨认。其中一张照片是一大批人的合影;另一张的上方有两只交叉放置的船桨,下面是两排体格健壮的青少年,头戴小舌帽,身穿条纹运动衣。科迪莉亚猜想这大概是学校的划船俱乐部。

尽管天气暖和,这个房间却背阴而寒冷。法式落地窗是开着的,窗外的草坪上摆了一张带流苏遮阳伞的摇椅沙发,三把藤椅上铺着艳丽的蓝色印花坐垫,每把藤椅都配有一个脚靠,此外还有一张板条桌。这些东西就像是一出舞台剧的布景,可惜设计者没能把握住其中情调。花园里的所有家具看上去都很新,没有怎么用过。科迪莉亚不明白,在这样一个夏日的早晨,草坪上都已布置得如此舒适,这家人为什么还要待在屋子里。

马克兰德太太在介绍科迪莉亚的时候,失望地挥了下手臂,虚弱地说:“科迪莉亚·格雷小姐,她不是教堂来收杂物的。”

科迪莉亚出乎意料地发现,马克兰德夫妇跟马克兰德小姐三人长得出奇地相似。他们让她联想到了马——都有着瘦削的长脸,棱角分明的方下巴上面是窄窄的嘴巴,两只距离过近的眼睛乏善可陈。其中两个女人的头发干枯发灰,浓密的刘海几乎遮住了眼睛。马克兰德少校正在喝咖啡,那只白色的大杯子放在圆形锡托盘上,杯口和杯身都沾上了不少咖啡渍。他手上拿着一份《泰晤士报》。马克兰德小姐在织毛线,不过科迪莉亚隐约觉得,在如此暖和的夏日早晨织毛线,似乎不合时宜。

这两个人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热情,只是以些许好奇和不屑的神情看着她。马克兰德小姐织毛线时可以不低头看针,这样她就能用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科迪莉亚。听到马克兰德少校请她坐下后,科迪莉亚坐在了沙发边沿上,因为有点担心光滑的沙发垫往下陷时会发出难听的声音。可是沙发垫很硬,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她调整好脸上的表情——严肃中透着干练,再加上适当的恭谦似乎就可以了,但她不知自己做到了没有。她坐在那里,双膝端庄地并拢在一起,把挎包放在脚旁边,她有点郁闷地发现,自己就像个第一次参加面试、心情急切的十七岁少女,而不像一个成熟的职业女性,也不像普赖德侦探事务所唯一的经营者。

她先递上罗纳德勋爵的授权书,然后开口道:“罗纳德勋爵为你们感到抱歉。我的意思是,你们完全是出于好意给马克提供了一个他喜欢的工作,可是偏偏在这里发生了这样的事,这对你们而言一定很糟糕。他父亲希望你们在谈这件事的时候不要有任何顾虑,他只是想知道他的儿子为什么要自杀。”

“所以他就派你来了?”马克兰德小姐的语气中既有怀疑又不乏好奇,此外还有几分鄙弃。科迪莉亚没有计较她的粗鲁。她觉得马克兰德小姐的反应也不无道理,于是给出了一个自己希望可信的解释。这或许也是事实。

“罗纳德勋爵认为,这肯定与马克在大学的生活有一定关系。他是突然离开学校的,这你们大概也知道,可是他没有给过他父亲任何解释。罗纳德勋爵认为,如果我找马克的朋友们谈一谈,也许会比其他普通的私家侦探做得好。他不想去麻烦警察;毕竟这种调查并不真正算是警察的工作。”

马克兰德小姐冷冰冰地说:“我认为这恰恰是他们的工作,也就是说,如果罗纳德勋爵认为他儿子的死有些蹊跷……”

科迪莉亚插话说:“哦,不,我认为他没有这个意思!他对裁定还是相当信服的。他只是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儿子自寻短见。”

马克兰德小姐突然激动起来:“他辍学了。他放弃了大学的学业,显然也放弃了对家庭的责任,最后还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不折不扣地。”

她的嫂子不满地嘟哝道:“哦,埃莉诺,这么说公平吗?他在这儿干得不错嘛。我喜欢这个孩子。我不认为——”

“我不是说他赚的钱有问题。但这不能改变一个事实:他天生,而且也无法成为一个打工的园丁。他就是辍学了。对于个中的原因,我一无所知,也没有兴趣去发现。”

“你们是怎么雇用到他的呢?”科迪莉亚问道。

回答问题的是马克兰德少校。“他在《剑桥新闻晚报》上看到了我要雇佣一名园丁的广告,有一天晚上就骑着自行车找到这儿来了。我想他是从剑桥一路骑过来的。这肯定是五个星期之前的事了,我想那天是星期二。”

马克兰德小姐再一次插话说:“是星期二,五月九日。”

少校冲她皱了皱眉头,好像有些恼火,认为自己不可能把日子弄错。“是的,好吧,是星期二,九日。他说他决定离开大学,想找一份工作,又看到了我的广告。他承认自己不太懂园艺,但是说他有力气,而且愿意学。他没有这方面的工作经验,这我并不担心,我们主要是想让他管理草坪和菜园。他从来没有动过花坛,那是由我妻子和我打理的。不管怎么说,我挺喜欢那孩子的模样,所以决定给他一个机会。”

马克兰德小姐说:“你雇用他,只不过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肯接受你那点可怜报酬的人。”

听到这样的抢白,少校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得意地笑了笑。“他值多少钱,我就付他多少钱。如果有更多雇主能做到这点,乡村地区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通货膨胀肆虐。”他说话的样子就像个经济学大师。

“他这样找上门来,你们不觉得很怪吗?”科迪莉亚问道。

“那当然,我觉得怪极了!我猜想他大概留级了。酗酒,吸毒,革命,你知道现在剑桥也流行起这种风气了。但是我问了他的导师姓名,想听听他导师的意见,于是给他打了电话,那个人姓霍斯福尔。他不是那种直来直去的人,但他向我保证说,这个小伙子是主动离开的,用他的话说就是小伙子在学院里一直都循规蹈矩。我不用担心夏树庄园的林荫会受到污染了。”

马克兰德太太低呼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马克兰德小姐听见后,放下手里的编织活儿,干巴巴地说:“无趣的城市欢迎更多像这样乏味的人。”

“霍斯福尔先生跟您谈起过马克离开学校的原因吗?”科迪莉亚问道。

“我没有问,那不关我的事。我坦白地问题,他也尽可能简单明了地回答。这孩子在这里的时候,我们对他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的。”

“他是什么时候搬进农舍的?”科迪莉亚问。

“立马就搬了。当然,那不是我们提出的。我们在广告上从来没有说要提供住宿。不过,他显然是看见了那座农舍,并且喜欢上了那里。他问我们能否让他住在那儿。看得出,每天从剑桥骑车过来可不太方便,而且就我们所知,村子里也没有人能为他提供住宿。我不能说我有多喜欢这个主意,毕竟那座农舍需要好好修一下才行。实际上我们曾经想申请翻修,把那个地方拆掉。从它目前的状况来看,住进一家人是不行的,但是他似乎很乐意在那儿将就,所以我们就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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