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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下班回家的乔治·赫尼克带着一种奇妙的兴奋,一向暗黄的脸颊上泛着红光,无框眼镜后的双眼神采奕奕。他没有像往日那样小心地脱下雨靴,在门廊角落的竹席上整齐地摆好,而是粗鲁地拽下鞋,随便扔到一边。然后,顾不上脱大衣和帽子,先拆开怀里的包裹,拿出一个小而扁平的皮箱。他将箱子打开,露易丝看到灰绿色的天鹅绒底座上,摆着一套朴素的国际象棋。
“是不是很漂亮?”乔治说着,爱怜地抚摸着棋子,“看看它们的做工:一点儿不夸张做作,你明白我的意思,简单、干净,像个棋子的样子。白子是象牙做的,黑子是黑檀木,全手工打造。”
露易丝眯着眼睛问:“你花了多少钱买这玩意儿?”
“我没花钱。”乔治说,“这不是我买的,是奥尔里克斯先生送的。”
“奥尔里克斯?”露易丝问,“就是上次你带回家吃晚饭的那个怪老头儿?呆呆地坐在那儿盯着咱们,像一只想吃金丝雀的猫。要不是你不停地说话,恐怕他一整晚都不会说半个字。”
“哦,露易丝!”
“别在这儿喊‘哦,露易丝’!我以为我早就表达清楚自己对他的看法了。还有,我能问问,为什么这位好心的奥尔里克斯先生突然想起送你这么个玩意儿吗?”
“这个……”乔治有些难以启齿,“你也知道他身患重病,再有几个月就退休了,于是我接下了他的大部分工作。今天是他最后一天上班,这东西算是表达感谢的礼物吧。他说希望把最好的东西送给我,于是挑中了这副他最钟爱的象棋。”
“奥尔里克斯先生真大方啊。”露易丝冷冷地说,“他要是真想补偿你为他花费的时间和心血,怎么没想到送点儿实用的东西会更合适呢?”
“什么?我只不过想帮他个忙,露易丝。而且就算他给我钱或其他东西,我也不会收的。”
“你真是傻死了。”露易丝嗤笑道,“好了,快把你那破玩意儿收拾起来,放一边去,准备吃饭吧。晚餐准备好了。”
她转身朝厨房走去,乔治跟在她身后,安抚道:“露易丝,你知道吗,奥尔里克斯先生还说了些非常有趣的话。”
“是吗?”
“嗯,他说,这世上有些人命里有棋——不过要等棋艺精湛时才能自知。我就想,咱们俩何不……”
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他,双手搭在屁股上,说道:“你的意思是我每天收拾完屋子、采购回来、给你做好热腾腾的饭菜、缝缝补补忙完之后,还要坐下来跟你一起学怎么下棋!乔治·赫尼克,你都快五十了,脑子里怎么净是奇怪的想法。”
乔治回到门厅脱下大衣,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循规蹈矩,从未做过与年龄不相符的事,至少在露易丝的不懈提醒下,想出格也难。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数落是在新婚几个月后,当时他即将三十岁,本想自己创业。自那之后,每年他都会听到好几次同样的话,原因多种多样。不过随着他对露易丝的了解,挨骂的次数也渐渐少了。
问题的关键是,露易丝总能比他快一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露易丝已经明确地提出反对意见了。比如自己创业,她说他会失去一份稳定的工作;比如要孩子,她说他们处境艰难,目前并不合适(露易丝觉得他们一直处境艰难);再比如,明明可以便宜地租房住,她却执意要一次性买下整幢房子。她还有些奇怪的坚持,比如坚决反对在家里招待客人,坚持拒绝阅读他推荐的书,以及坚持不把收音机调至交响乐频道。或许还可以加上今天这件事,坚决不学下棋。
关于这些事,她的解释是:请客既麻烦又花钱,印刷字体太小伤眼睛,交响乐让她头痛欲裂,至于下棋,现在看来她的理由是没时间。结婚以前,乔治悲伤地回忆,一切都不是这样的。他们没事儿就请一群朋友,一旦聊到书籍、音乐或任何相关话题,她都会开开心心、兴趣盎然地加入。而现在,她唯一乐意做的事就是每天晚上一边坐着织毛衣,一边听收音机里的搞笑节目。
当然,她也有可能以自己不舒服为由。她总说自己浑身上下哪儿都疼,对痛感生动的描述让乔治也感同身受,觉得自己身上也疼。家里的医药箱塞得满满的,药品没有重样的,这和他们家的菜谱截然相反,一点儿花样也没有,基本上每顿都是淡而无味的乱炖汤。而且每个月,露易丝都要对照着一张医生开的长处方去买药,在乔治看来,八成就是“女人的那点儿事”。
即便如此,乔治还是会第一个跳出来说露易丝的好话。抛开那些麻烦,露易丝确实是男人心目中的好妻子。乔治的薪水不算高,但她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积攒,现在他们的账户里竟有一万五千块。但这是两人的秘密,露易丝在外不管和谁聊天都会说自己家生活贫困,每次都让乔治很尴尬。露易丝的观点是,尽可能让别人觉得你一无所有,这是最佳的省钱方式之一。如果说省一分就等于赚一分,那这几年来,她以她的方式赚到的差不多和乔治赚的一样多。尽管这么想并不能减轻乔治的尴尬之情,却能将这种尴尬隐藏在对露易丝的机智和持家有道的尊敬之下。
说到露易丝的优点,恐怕还不止这些。她让家里总保持一尘不染,每件衣服都细心熨烫,时刻关心他的健康,这么看来,乔治会忽略日常琐事,反而为有这样的妻子感恩,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想邀请她做自己的棋友。从收到棋子的那一刻起,他就被国际象棋迷住了。他也承认,一直不能下棋这件事,多少有点憋屈。某天晚上,伴随着耳边吵闹的录音机声响,以及妻子手中上下翻飞的毛衣针发出的动静,乔治仔细研究着棋盘,突然意识到,只有棋逢对手才能让这个游戏更有趣。但他并没有因此挖苦露易丝;挖苦讽刺不是乔治会做的事。
奥尔里克斯先生送他这副棋子的时候说过,他随时可以在棋艺方面给他指导指导。但露易丝已经明确表示,这个家不欢迎他,而且不止一次地说,任何男人都不能随便进她家的门,吃她做的菜。因此,乔治索性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向书本寻求帮助。他找到一本名为《来下棋吧》的小册子,开篇是邀请大家都来下棋的随笔,然后就是许多复杂的文章。乔治在文学世界里发现了象棋的新大陆,并为其博大精深和错综复杂而惊愕。
他吃饭的时候想着下棋,喝水的时候想,睡觉的时候也在想。他用心钻研那些活着的和已故象棋大师的经典棋局,慢慢的,哪怕只是场无足轻重的小胜利,他都能背诵每一步走法。他学习开局、中局和终局。他舍弃有勇无谋的鲁莽进攻,更倾心于位置对弈。他认为缜密的策略更有杀伤力,一定会把对手打个落花流水。他每日念叨着一些奇怪的名字:阿廖欣、卡帕布兰卡、拉斯克、尼姆佐维奇,他追寻着他们,在象牙白和檀木黑的迷宫格里穿行,品味每一个新发现。
但不管怎么说,仍有一项空白无法填充:没有对手。没有一个有血有肉的、真正的对手来检验他的棋艺。有时,他看着手边的书,思考着如何走下一步时,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棋盘对面应该坐着另一个人,同样关注着这一步,心里想着接下来要如何扭转局势、摧毁这一步进攻。这一渴望越来越强烈,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棋盘对面伸过来一只手回应他;特别是当露易丝的影子突然映在墙上,或者壁炉里的木柴堆塌了,这一渴望会升级为惊喜,乔治会仿佛中了邪,猛然抬起头看向对面的空椅子,期待那里会坐着一个人。
又过了一段时间,对面那个人的样子逐渐清晰了起来。是一个正安静沉思着的男人,和他长得很像,同样是灰白的头发,戴着无框眼镜,低头看棋盘时眼镜会顺着鼻梁往下滑。男人的棋艺比他略胜一筹;倒也没强到完全打不过,只是乔治必须拼尽全力才能偶尔取胜。
另外,乔治对这个对手还有一点期望:他最好有点儿强迫症,比如把下棋看做一种仪式,必须严格遵守规则。他必须擅长执白子。白子先走,因此他总能当进攻的一方,除非局势出现逆转。乔治偏好用黑子,他更喜欢一边躲避白子的驱入或者进攻,一边慢慢构筑坚固的防线,以抵御一波一波的攻击。乔治认为这是掌握这项游戏的最佳途径:当你能做到防守时无懈可击,进攻时自然所向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