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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但是休·洛奇耶不属于这种有自知之明的人。大家都见过这类人——开会时,即使克制,他们尖锐的嗓音也会盖过众人的声音穿透而来;发表意见时他们会猛戳你的胸膛;所有问题都由他们总结陈词、一锤定音——我猜你们和我一样,对这类人又嫉又恨。恨是因为没人喜欢被大声指责或被戳胸膛;嫉妒则是因为每个人都希望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自我感觉良好,不用在乎别人的看法,戳着别人的胸膛高谈阔论。

对我而言,感谢我的工作,让我每天必须按时出现在这个混乱是常态的地方,唯一不变的,就是把头发梳成专门为公务员设计的滑稽发型。这让我发现越来越难以做出正常的判断。休有次察觉到,我拥有超群的领导力。他说我在单位里与众不同、出类拔萃。我并未因此乐在其中,不过——在此我再一次诅咒他们——我不得不说,他有权这么说。

撇开这些不谈,同时撇开休其实是我妹婿这一事实——你稍微仔细想一下,就会发现这层关系有多微妙——我非常喜欢他,和所有认识他的人一样。他是个高大魁梧的英俊绅士,红润的脸庞上有一双清澈的蓝眼睛。他性格直爽、外向,无论你说起什么话题,他都能马上理解。他的大方不容你拒绝,却是那种很少见的大方,他会让你觉得接受他的好意是在表达喜爱和好感。

我不敢说他有极强的幽默感,但有时候适度的幽默感已经足够了。休就是这样的人。他也有暴躁的一面,表现在当他发现你可能在某方面需要他的帮助,却没有来找他时,他会毫不留情地彻底忽视你。换个说法,你见到休十分钟后,如果他喜欢你,你最好向他提出些他能满足得了的要求。他们结婚差不多一个月后,我妹妹伊丽莎白就对他说,我多么渴望得到那幅挂在他山顶别墅私人画廊里的科普利<a id="zhu1" href="#zs1"><sup>[1]</sup></a>作品。如今,我仍能清楚地回忆起画被送来时我惊讶的心情。画用纸箱子包着,外面贴着他写的礼物卡,这么个庞然大物就突然闯入我简陋的家中。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还回去,最终我以“这幅画甚至比我住的整幢楼都值钱”和“而且它挂在我家的墙上一点儿都不漂亮”结束了这场争论。我想他肯定认为我在撒谎,不过休要评价一个人根本不需要费这么多口舌。

毫无疑问,是山顶别墅和洛奇耶家族两百年的历史,把休塑造成了这个样子。第一代洛奇耶族人在山顶盖起这幢能俯视河流的别墅,他们辛苦劳作,家族迅速繁荣起来;同样成功的后代族人继续大把投资、激情满满,逐渐在山顶别墅和外界之间筑起一道高不可攀的围墙。说实话,休更像一个生活在十八世纪的绅士,猛然发现自己竟身处二十世纪,只得尽量去适应罢了。

基本上可以这么说,山顶别墅就是旁边那幢久负盛名、却一直无人租住的别墅的复制品,气势宏伟,只需望一眼就足够引人驻足赞叹。别墅的外墙是粗石结构,大块的石头别有一番优雅风情,绵延至河边的广阔草坪常年有专人悉心护理,仿佛鲜绿色的地毯,微风拂过便神奇地泛出光泽。房子另一边是花园和小树林,马厩与附属的小屋藏于其中。穿过小树林,就是通往镇上的羊肠小道。这条小径也是礼貌与友好的象征,供住在沿路大宅里的人们分享。可以负责任地说,休一定是周围住户中往路上扔碎石最少的一个。

休迷恋山顶别墅,几乎一辈子都在这里度过;除非有迫不得已的可怕事情发生,否则他绝不出门;而如果你在外面碰见他,那就意味着他此时正在心里为何时回去做倒计时。如果你不够谨慎,就很有可能不知不觉间跟着他回了家,接下来你将再也无法离开这幢房子,眼看着宝贵的时间一周一周地流逝。我承认,自从妹妹把休带回家,我待在山顶别墅的日子比待在自己公寓的日子还多。

有一阵子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让伊丽莎白决定步入婚姻。因为在遇到休之前,她就像漂亮姑娘通常表现的那样轻浮、永远不知足。当我直截了当地这么问她时,她说:“太美妙了,亲爱的。正如我第一眼见到他时所设想的那般美妙。”

后来我得知,他们的初次相会是在一场美术展览上,展出一些类似超现代风格艺术品。她正专心致志地研究一件令人眼花缭乱的展品,察觉到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士正盯着自己看。然后——引用她自己的话——她尽量不让他尴尬,直到他突然问:“你喜欢这东西吗?”

这个突兀的问题显然远远出乎她的预料,但她不得不回答。“我也不知道,”她虚弱地说,“我应该喜欢吗?”

“不,”陌生人说,“这东西简直毫无意义。跟我来,我带你去看些值得一看的东西。”

“于是,”伊丽莎白对我说,“我就像只小狗一样紧贴在他脚边,他一边带领我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一边告诉我什么是好东西什么是烂东西。他的声音高亢悦耳,我们走过之处都引起了围观。你能想象那样的场景吗,亲爱的?”

“能,”我说,“当然能。”我在脑中想象自己是休,身处那样的情境,我马上就意识到,任何事都不可能动摇他如钢铁般坚固的自信。

“哦,”伊丽莎白继续说道,“我必须承认,一开始我有一些迟疑,不过没过多久,我就看出他是真的懂,并不是信口开河,而且他真诚得可怕。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急切地想知道他的行事风格,包括处理任何事。世界上的其他人总是身陷各种各样的杂事,不知该如何抉择——晚餐吃什么,工作怎么搞定,该投票给谁——但休永远知道该怎么办。正是‘不知道’造成了所谓的神经紧张,和俗人之间复杂的破事儿,对不对?我决定带走休,感谢老天,把那些俗人都留给精神病医生吧。”

于是我们就来到了这里。在这个有着完美草坪的伊甸园,没有糟糕的神经质和复杂琐事,即使眺望远处的大海,也看不到一丝蛇的影子。一切安然,直到雷蒙德闯入的那一天。

那一天,休、伊丽莎白和我在草坪上散步,在八月骄阳的照射下,我们的行动变得迟缓,意识也渐渐麻木,而且都已经累得连礼貌性的闲聊都懒得说了。我躺在草坪上,用一顶亚麻软帽遮住脸,倾听周身夏日的喧嚣,享受极致的欢愉。

微风扫过不远处的杨树,发出一阵低沉的、有节奏的沙沙声;船桨划开下面的水,传来水滴的声响;拴在草坪上的某只羊,脖子上的铃铛不时发出的令人忧伤的叮当声。那群羊是休的心头好,他一直认为再没有什么比一群羊在上面漫步更能衬托草坪了。因此,每年夏天,都会有五六头肥嘟嘟、懒洋洋的母羊出现在草坪上,既满足了休的心愿,也为草坪增添了几分愉悦的田园风情。

首先让我察觉不对劲的是那群羊——铃铛声突然响亮起来,同时夹杂着咩咩的叫声,就像骤然遭到狼群的袭击。接着我听到休愤怒地高喊一声:“他妈的!”我睁开眼睛,看到了比狼群更不和谐的东西——一只黑色的狮子狗!毛被修剪成滑稽的样子,戴着个红色的假领子,像个得意扬扬的小丑,正疯了一般追得羊群到处乱跑。很明显,这只狮子狗并没有伤害羊羔的恶意,大概只是把它们当成好不容易找到的有趣玩伴而已。但同样明显的是,这群慌乱的母羊可没理解这个意思,再这么下去,狮子狗没玩够,羊就都要逃到河里去了。

这一刻,我把休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此时,他已经跳过矮墙站在羊群之中,正一边把羊群赶离河边,一边冲这条脑子不好使的狗呼号指令。

“趴下,伙计!”他大喊,“趴下!”过了一会儿,他又像在命令自己的猎犬似的,严厉地发号施令:“走开!”

我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应该做得更聪明才对,看到狮子狗对各项指令置之不理,就该捡根棍子或者石头,吓唬吓唬它。狮子狗还在兴奋地狂吠,冲向羊群,休则开始徒劳地追赶起那条疯狗来。这时,从草坪边缘的白杨林那边传来个声音,那只狮子狗突然僵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坐下!”命令声听起来气喘吁吁的,“坐下!”<a id="zhu2" href="#zs2"><sup>[2]</sup></a>

声音的主人终于现身,一个身材短小、穿着整齐的男人小跑着穿过草坪。休站住脚,脸色眼看着难看起来。

伊丽莎白挽着我的胳膊,低声说道:“咱们也过去吧,休不喜欢被人耍着玩。”

我们赶到的时候,正赶上休大发雷霆。“任何人。”他说道,“如果不能管教好自家的动物,就根本不该养。”

男人一脸客气,认真地听着。那张脸很英俊,瘦瘦的,看起来很精明,眼角有些细密的皱纹。不过他眼底的东西藏也藏不住,那是一丝嘲笑。他的眼睛就像打开的镜头似的,闪着嘲讽的光。这是休这样的人不可能注意到的细节,但确实存在,我发现自己马上被这微光吸引,并心生好感。同样引人注意的还有这个男人的脸,总给人一种熟悉感,凸起的前额,有些稀薄的灰发,休在那边大发雷霆的时候,我则在努力深挖记忆,可惜还是没能找到答案。最终,休的训斥以驯狗方法作为总结,他显然已经在努力让自己采取宽恕态度。

“既然没造成什么损失——”他说。

陌生男人严肃地点了点头。“尽管如此,还是不该这样和新邻居——”

休显然吓了一跳。“邻居?”他的语气近乎无礼,“你住在附近?”

男人朝白杨林那边挥了挥手。“就在树林的另一边。”

“戴恩庄?”戴恩庄在休眼中和山顶别墅一样神圣,他曾对我说,但凡有机会,他会毫不犹豫地第一时间把戴恩庄买下来。不过他的语气倒没有多少困惑。“这不可能!”他断言。

“没错,”男人肯定了休的猜测,“戴恩庄。好几年前我曾在这里举办的派对上表演过一次,一直希望有机会成为它的主人。”

“表演”这个词给了我一条线索——以及隐藏在标准英音中的微弱口音,他肯定生长于马赛<a id="zhu3" href="#zs3"><sup>[3]</sup></a>——早在我出生之前,他就已经是一个传奇人物了。

“你是查尔斯,对吗?”我说道,“查尔斯·雷蒙德。”

“我更喜欢别人叫我雷蒙德。”他笑了笑,不屑于自己小小的名气,“你能认出我,我很开心。”

但他看起来并不开心。大魔术师雷蒙德。伟大的雷蒙德不管走到哪儿都应该被认出来。他的一双魔手曾令魔术之父黯然失色,逃脱术甚至超越胡迪尼,这样的雷蒙德没必要如此谦虚。

一开始,他中规中矩地表演大部分专业魔术师的保留节目;后来他的逃脱术技艺渐渐脱颖而出,这一点想必如今大家都了解。沉入冰面一英尺的密闭铅制棺材;焊接而成的钢铁紧身衣;英国央行的地下室;绑住双腿、勒紧喉咙的精巧绳扣,腿部的微小活动都会导致绕在脖子上的绳索拉得更紧——这些都无法困住雷蒙德。而他在风头正劲时,突然从大众的视线中消失了,他的名字从此成为过去。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耸了耸肩。

“一个人工作无非是为了钱或者热爱,那当他足够富有又不再热爱他的工作时,为什么还要继续?”

“可是就这么放弃如此辉煌的事业——”我发表不同意见。

“一想到这幢房子在这里等我,就够了。”

“你的意思是,”伊丽莎白说,“除了这里,你从没想过去别的地方居住?”

“从没考虑过别的地方——这么多年来一次都没有。”他竖起一根指头,贴着鼻子,冲我们眨眨眼,“当然,我从未隐藏这个想法,因此当戴恩庄出售时,我是第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找上门的人。”

“看来你还真是不会轻易放弃某个想法的人啊。”休的声音很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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