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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那只候鸟……一分为二的彩虹

纸谷伸子的出场——这可说是本次事件的最高潮。同时,这也是区隔妖异世界与人类世界的最后一道界线。因为结束了最后一位克里瓦夫夫人的筛检后,事件相关人物中只剩下伸子这最后一线希望了。而且,之前她在排钟所扮演的角色,绝非暧昧模糊的人类表情。无论用任何诡异规律,都无从规范……换句话说,这绝对是最能强烈表现杀人凶手真实面貌的戏剧面具。因此,假如法水不能趁着侦讯伸子的机会给事件带来转机,或许整个事件,就要由凶手拉下那黑暗凶恶的大幕了吧。假如是这样,势必不得不承认那贯穿整桩事件犯罪现象的怪物,也就是尽管知道所有事件经过演变都明显朝此收束却连法水都无力防止的魔灵之超自然力量。因此,当伸子的苍白脸孔从门后出现时,室内空气也立即呈现非比寻常的紧绷,即使是法水也莫名涌起一股无法压抑的神经性冲动。他感到一股仿佛全身被冰冷手指抓挠般的焦虑,却无从排解。

伸子的年纪大概二十三四吧,她的身材属于较有弹性的肥胖,不管脸型或身材曲线的轮廓,都很像佛兰德斯画派<a id="jzyy_1_247" href="#jz_1_247"><sup>(1)</sup></a>笔下的女人。不过她的脸却有着日本人罕见的细致阴影,忠实反映出她内在的深沉。不仅如此,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那对圆滚滚有如葡萄般的双瞳。这对眼睛以羚羊般的敏捷迸发出睿智的热情,但其中也散发着隐藏于她精神世界中的异样病态光芒。整体看来,她并没有黑死馆人特有的那种阴暗优柔气质。但可能因为连续三天陷入惨烈苦恼的缘故,现在的她显得相当憔悴。她好像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呼吸仿佛喘息般地激烈,从三人的座位上都可清楚地看到她锁骨与咽喉软骨急促上下起伏的样子。不过摇摇晃晃走来就座后,她闭上双眼像是想镇定亢奋情绪,双手在胸前紧抱,许久凝然不动。黑底对襟衣服上明显衬出的白茅图案,茅尾部分正好像磔刑枪形状一样抵住她脖子。这偶然形成的异样构图,巧妙地酝酿出中世纪的审问气氛,并且像漩涡一般逐渐往这间被栎树和方石包围的沉郁死寂房间四周波及扩散。法水正微微张开嘴想打破沉默,伸子大概是打算抢得先机,她突然睁大双眼,兀然开口说道。

“我要自白!我在排钟室昏迷不醒时手里握着短刀,而且在易介遇害时刻前后还有今天克里瓦夫夫人出事时,都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不在场证明。不,其实打从一开始,我就被安排在事件的终点。所以不管在这里持续多少次无意义的问答,结果都无法改变我身处的局面。”

伸子中途顿了好几次,用力深呼吸后继续往下说。

“再说我还有特殊的精神障碍,偶尔会出现歇斯底里症状。难道不是吗?我听久我镇子小姐说,犯罪精神病理学家克拉夫特-埃宾<a id="jzyy_1_248" href="#jz_1_248"><sup>(2)</sup></a>引用尼采的话,强调天才的悖德掠夺性。整个中世纪最高的人性特征,就是产生幻觉,换句话说,就是具有深度精神扰乱能力。哈哈哈哈!真相就是这样。一切条件齐备,真相明白至极,我已经厌倦继续坚持自己不是凶手了。”

这声音听起来不太像是她的。她呈现出自暴自弃的态度。但其中又有点像小孩子在示威,让人清楚看到一种想从绝望中挣扎出来的凄厉努力。说完这些话后,她全身紧绷的韧带好像顿时松弛,脸上骤现疲惫困倦的神色。法水轻声问道。

“不,我想你很快就不需要这身丧服了。只要你愿意说出在排钟室看到的人物是谁。”

“那么……那会是谁呢?”

伸子重复着他的问题,一脸茫然。但她接下来的神情与其说是疑惑诧异,更像是受到某种潜在可怕意识的唆使。不过性急的熊城早已沉不住气,马上提出她在朦胧状态下亲笔签名一事(有格登堡事件为先例的潜在意识签名)。简短说明之后,他厉声要求伸子说明。

“你听好了,我们想知道的只有这一点。就算不愿意定你的罪,如果无法逆转结论也不得不这么做。总之重点只有这两个,除此之外无须多问。这对你来说可是决定人生的重大关键。别忘了我的重大警告……”

熊城表情沉痛,焦急地警告后,检察官也紧接着在后训示。

“在那种情况下不管任何天生说谎成性的人,我们都无法排除。因为尽管是这种人,在那个瞬间精神上也是完全健康的。请告诉我们那个X的真面目吧!是降矢木旗太郎吗?究竟是谁?”

“降矢木……这……”

伸子幽幽低声说着,脸色渐渐苍白。就好像灵魂深处正有两股力量在缠斗一样,从旁看了都觉得一定是场苦战。不过在她吞咽了五六次口水后,好像闪过一丝理智,伸子用强烈颤抖的声音说道。

“啊,原来你们想找那个人啊。如果是这样,琴键那里的内凹天花板上垂挂着冬眠的蝙蝠。我知道有一两只大白蛾还活着。如果你们了解冬眠动物的趋光性,只要用光线照射,那些动物就会醒转过来,说出一切。难道你们觉得,依照这桩事件的公式,那人应该是算哲老爷?”

伸子展现出毅然决心,仿佛不惜牺牲性命也要对某个事实守口如瓶。但是等她说完这些话,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全身僵硬,似乎觉得会听到什么可怕的话语。或许连她自己听到自己这番极尽嘲讽的话,也忍不住想要掩耳吧。熊城紧咬着唇,恶狠狠地盯着对方,不过这时法水眼里却浮现怪异的光彩,他交抱的双臂稳稳放在桌上。接着提出一个极其古怪的问题。

“啊,算哲……那凶兆之锄——所谓的黑桃国王吗。”

“不,算哲老爷应该是红心国王。”

伸子反射性地回答后,重重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红心应该代表着爱抚与信任吧。”

这个瞬间,法水的眼睛敏锐地眨了眨。

“对了,你刚刚说会告密的蝙蝠,它到底在哪一边呢?”

“从琴键中央看去,正好在正上方。”

伸子毫不犹豫,以极自制的声音回答。

“但是旁边有它们最喜欢的蛾。不过只要蛾始终保持沉默,就算再残忍的蝙蝠,应该也不会随意伤害它吧。然而,寓言总是和现实相反。”

“好了,等你改天到牢房里,再慢慢做这种童话般的梦吧。”

熊城恶狠狠地咆哮,法水谴责地看了他一眼,再次对伸子说。

“不要紧,请您继续。我本来就很讨厌雪莱<a id="jzyy_1_251" href="#jz_1_251"><sup>(3)</sup></a>妻子(玛丽·戈德温<a id="jzyy_2_251" href="#jz_2_251"><sup>(4)</sup></a>,雪莱续弦之妻,《科学怪人》<a id="jzyy_3_251" href="#jz_3_251"><sup>(5)</sup></a>的作者)的那些作品。我已经厌倦那种促进内脏分泌的感觉了。对了,当时那白羽领巾为什么会晃动?在排钟室的什么情况下,会有风吹送到你身上呢?”

“老实说,蛾终究成了蝙蝠的饵食。命令我做出那些难事的,就是克里瓦夫夫人,而且她要求我一个人划动黄金龙船。”

伸子脸上瞬间掠过冰冷的愤怒,却又马上消失无踪,接着她继续说。

“因为她要求我一个女人弹奏平常由雷维斯先生弹奏的沉重排钟,而且还要反复弹奏三遍。所以第一遍弹到中段时,我已经手脚无力,视线也渐渐模糊。久我女士说这种症状是‘微弱的狂妄’。说是一种病理性热情的破船状态。她告诉我,这种时候至高伦理必定会有如战马般竖耳奋起,她还说,那虽是最纯净幸福的瞬间,但并非以道德性来取代伦理,其中也无法否认存在杀人的冲动。啊,您依然觉得这是一种如诗的自白吗?”

她给了熊城冷冰轻蔑的一瞥后,说出当时的记忆。

“正当我专注在自己的弹奏中时,也不知为什么,却能清楚感觉到不断有寒风吹过我的脸庞,这大概也是这种现象的一部分吧。那是一种又冷又痛的感觉。也因为不断有这种刺激,我才能勉强弹完三遍经文歌。接着,我暂停弹奏时也一样,从楼下礼拜堂涌上的镇魂曲乐声有大提琴、中提琴等低弦部分开始消失,我渐渐听不见……但是后来又突然响起,气势磅礴地回响在整个房内。可是那种节奏性,犹如正确节拍器反复的声音,渐渐淡化我的疲劳痛苦。虽然非常缓慢,但我一点一滴地陷入舒适睡意中。所以当曲子结束,我的手脚再度开始活动时,耳里并没有听到钟声,还是回响着刚刚那种没有音调的舒适节奏。但就在这时,突然有个东西打中我的右脸,那个部分有种骤然燃烧起来般的疼痛。不过那一刹那,我的身体向右方一扭,就此失去知觉。同时也是在那个瞬间,我看见天花板凹处里的蛾。可是今天早上又去看,蛾不知何时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若无其事的蝙蝠还倒挂着。”

伸子说完后三人不约而同地互望,而且都呈现出无可名状的困惑。因为命令伸子演奏排钟,造成她症状发作的不是别人,就是才刚刚表演讽刺大逆转的克里瓦夫夫人。不仅如此,假如伸子真如自己所言往右边倒下,那么关于旋转椅的疑问就更加令人费解了。熊城狡猾地眯起眼,继续问道。

“你说有人从你右方攻击,但那里刚好有一扇上楼尽头的房门。我想你最好放弃无谓的自我牺牲……”

“不,我才不想继续沉溺在这种危险的游戏里。”

伸子坚定地说道。

“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再也不想接近那可怕的恐龙。你们想想看,就算我指名道姓说出那人的身份,光靠那浅薄的前提,要如何在这神秘力量上建立假设?你们还是会依据我手握短刀这个事实,要求我依法受审。不,就连我都不得不相信自己几乎是凶手了。今天的事件也一样。那红发猿猴被射中的狩猎风景,也只有我一人没有不在场证明。”

“你说的红发猿猴是什么意思?”

检察官流露出谨慎的眼神出言责问,不过内心却觉得,看来这女孩小小年纪,却是个意外的难缠对手。

“这可是个严肃的问题呢。”

伸子撇起嘴角,摆出故弄玄虚的姿态,但她额头冷汗滴滴,仿佛可以从中窥见她内心的纠葛挣扎。她迫切地想摆脱眼前的绝望——伸子已经耗尽全身精力,从她沉重的眼皮就能看出她有多么疲累,但是她继续大胆说道。

“反正就算克里瓦夫夫人被杀,也不会有任何人觉得悲伤。她真的是个死不足惜的人……一定有很多人都这么想。”

“那么请你说说谁会有这种想法。”

尽管熊城对这女孩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态度保持充分警戒,但仍忍不住被她所说的内容吸引。

“如果真有人特别期待克里瓦夫夫人的死。”

“比方说我自己。”

伸子毫无畏怯地答道。

“因为我偶然制造了希望她死的原因。以前我曾经以秘书身份,对家人宣告了算哲老爷的遗稿。不过其中有一段关于赫梅利尼茨基大迫害<a id="jzyy_1_253" href="#jz_1_253"><sup>(6)</sup></a>的详细记录,那记录……”

伸子话说到一半,忽然像是受到某种冲击,噤声不语。接着有好一段时间,要说与不说的两股意念似乎在她心里激烈格斗,不久,她才接着说下去。

“我不能从自己口中说出内容,但是从那时候起,我不知变得多么难堪。那份记录当然立刻被克里瓦夫夫人撕毁,不过从此之后,她就视我如仇敌。今天也一样,只为了开窗就叫我过去,不知道上上下下多少次,才调整到现在那个位置。”

赫梅利尼茨基大迫害——三人中只有法水知道内容。这是整个十七世纪频传的高加索地方犹太人迫害事件中最严重的一起,也因为这个原因哥萨克族人和犹太人开始通婚。但尽管法水已经识破克里瓦夫夫人的犹太人身份,他还是对那份被撕毁的记录内容感到浓厚兴趣。这时一位便衣刑警进来禀报,说津多子的丈夫押钟医学博士已经来到宅邸。押钟博士原本在福冈旅行,为了开封遗嘱唐突传唤他回来,此时只能暂且中断伸子的侦讯。法水决定搁置丹恩伯格夫人的事件,先掌握对方今天的行动。

“过去的问题往后再找机会向你请教吧……那么今天事发当时您为什么没有不在场证明呢?”

“为什么?还不都是因为接连两次的噩运。”

伸子抱怨了两句,凄然说道。

“当时我人正好在树皮亭(本馆左边附近)里。那里被南五味子的篱墙包围,从外面完全看不见。而且刚好克里瓦夫夫人被吊着的武器室窗户那附近,也被南五味子的篱墙遮挡住。因此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那种宛如马戏的事件。”

“但是你应该听见了她的惨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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