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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倒两杯茶来。”文贞和很热心地招呼他们。
“我真的不喜欢这个家伙。”徐徐悄声对孙镜说。
“不要以貌取人,我相信你会表现得很专业。”
“那当然,我是最专业的,我们。”徐徐说着,对正端着两个水杯走回来的文贞和笑笑。
这里是文贞和的办公室,几张沙发和一张小茶几围出了个会客区。
小陈啊,你还有什么事吗?两分钟之前,文贞和这样问他的下属。所以现在办公室里就剩了他们三个人。
“很早就听过你的名字了。”文贞和以老前辈的姿态对孙镜呵呵笑着。实际上他嗓音尖厉,怎么都笑不出慈和的感觉来。
孙镜早把帽子拿了下来,露着额头上的大块护创贴。文贞和已经往那儿瞄了好几眼,这让他多少显得有些狼狈。如果这是一场学术交锋,无疑先天就落了下风。不过在现在的场合,他很乐意把文贞和放在一个强势的位置,一个过于感觉良好的人总是更容易被把握。
孙镜恰如其分地露出一点点受宠若惊的表情,侧着身子像是在对徐徐介绍:“文老师是甲骨大学问家,对我们这些后辈很提携的。”
文贞和又笑了两声,这顶高帽让他相当受用。
“其实早就想来拜见您,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孙镜用诚恳的语气说。
“现在你们的风头健嘛,我这种窝在死气沉沉办公室里的老家伙,有什么好见的。”这样的口气,徐徐觉得他如果留着山羊胡,肯定会一边捋一边说的。
一路走过来的时候孙镜已经介绍过徐徐,当然提到背景时虚晃一枪,只说是个对甲骨很感兴趣的朋友。
“其实多少我已经猜到一点,你们大概还没看过今天的晚报吧。”文贞和说着,找出登着那则新闻的报纸递给徐徐。
“那些记者肯定很想和徐小姐你接触。”他看着徐徐说。
保持惊讶的表情,两人花了会儿时间,看了一手泡制出的新闻。这真是个顺利的开场,文贞和已经接受了他们扮演的角色身份,许多试探的话就不用再说了。
“我很喜欢甲骨文化,也特别尊敬对甲骨有研究的人。”徐徐看着文贞和的眼睛说,其实她看的地方是那两条稀到痕迹模糊的眉毛。
好吧我还不够专业,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可是这老头真让人厌恶,直想让人逃得远远的。会有这种感觉找不出太多理由,大概是他天然的气质吧。
“我早就和她说过,甲骨我就是刚入门,上海滩真正学问深的,数出三个人里面绝对有上博的文贞和老师。”孙镜配合着徐徐,告诉文老头美女对他的尊敬指数高到破表。
“主要是上海的甲骨圈小,像徐小姐这样喜欢甲骨文化的人,上海还是太少。这么有魅力的东西,真是应该多一点人了解啊。”文贞和说。
“我刚才和孙镜一起在看馆里的甲骨展出,觉得效果很不错。您这么多年在甲骨文化的推广普及上真是做了许多事情。”
“还是力度不够啊,所以我看了报道之后就很高兴。如果徐小姐你真的有这个打算,是件大好事,大好事。”
孙镜和徐徐对视了一眼。把人的心思喜恶摸清楚,前期工作做深做透,计划执行起来就会像现在这样,肥羊主动凑过来要求被宰。
“我只是有这样的想法,现在是想多了解些东西,特别是向您这样的大行家请教。毕竟光有钱是建不起一个博物馆的,要有拿得出手的东西,还要有好的收藏模式、管理模式,以及未来十年二十年的中远期发展规划。”徐徐说。
“我是年纪大啦。”文贞和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抿了口茶。
“但和三千多岁的甲骨文化比,还是个小年轻嘛,这个忙要帮的。”他接着说。
“您真是太幽默了。”徐徐抿嘴微笑。这个装模作样的死老头,她在心里骂。
以文贞和的脾气性格,他可能从未像现在这样,在谈话中处于绝对中心的地位。看到自己像磁铁一样吸住漂亮女人的目光,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愉快吗?
对文贞和来说,徐徐是绝对的主角,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而孙镜只是个陪同。孙镜也很好地扮演了这个角色,并不多话。在许多时候,他抱着欣赏的心情看徐徐表演,看她怎样引导话题、怎样布下一个个伏笔、怎样用表情和肢体语言操纵对方的心情,不轻不重,不徐不急。这绝对是天赋,她天生就该行骗。
当然谈话没有必要进行得很深入。这是第一次见面,一本正经地讨论和上博合作建立甲骨博物馆太不合时宜。而且文贞和只是甲骨部的主任,不是馆长,没有决定权。只要有足够的暗示就行了,当一件事情还有着无限可能性时,最诱人不过。
比如文贞和可能代表上博参与到甲骨博物馆的筹建中,他将是一个受人尊敬的馆长而不再是小小的不受重视的甲骨部主任;比如他可能会有很高的薪水,而且能主持甲骨收购并在其中大捞一票;比如他可能收获一位年轻又多金的美女从尊敬转化成的另一种感情,看看她现在专注的眼神吧,谁敢说这种事情不会发生?
了解了这么多的可能性,当然就更有动力去让它变真。毕竟如果合作谈不下来,一切都是空的。这其中有许多的工作要做,大多数事情当然是徐徐的,但如果什么时候需要借助文主任的力量,想到这么多的可能性,他能不竭尽全力?
“老实说,像你这样年轻又漂亮的女孩子,对甲骨文化有这么大的兴趣,真是少见。很少见。”文贞和夸奖着徐徐,也不知他的重点是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神秘的东西永远让人着迷。”徐徐向文贞和送出迷人的微笑:“我觉得殷商是华夏文明从神话时代向有史时代过渡的阶段。我总是会想象,在六百年的苍茫天穹下,那些部落间是怎样征伐、扩张再走向融和的。部落文明的激烈碰撞诞生了许多不可思异的结果,其中的一些在后来演变成华夏文化的主流。甲骨文就是结果之一,当然金文也是。我想在世界上这也是绝无仅有的,两种文字居然在同一个时期里并存。也许还有我们没发现的第三种文字,谁知道呢。”
金文就是刻在青铜器上的文字,而青铜器时期和甲骨文时期近乎重叠。听起来这的确有点神奇,一个文明圈里,有什么必要在一个时期里开发出两种文字,并同时使用呢?
徐徐曾经因为把金文当作金国文字而出了个大洋相,验证了徐大炮外号的同时也把当时进行的那个局彻底毁了。现在她总算记住了这个知识点,并且在这儿发挥了出来。
可是她立刻就发现,文贞和和孙镜的表情都变得很古怪。
文贞和的眼睛眯了起来,下巴一挪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一时没开口。他在惊讶。
孙镜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鼻翕和腮帮子同时动了动,那是因为上下腭牙齿间的紧压状态。他在愤怒。
“哦,爱好者总是会犯这样那样的可笑错误,看起来我又犯了一个。”徐徐镇定地微笑,仿佛这一点都不值得大惊小怪。
作为事后的补救,她的表现相当从容,尽管她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其实,”孙镜好不容易把紧咬的牙松开:“其实,那是一种文字。”
“啊?”这个答案让徐徐终于忍不住露出了惊讶的神情:“甲骨文和……金文?可金文的研究从古代就开始了,甲骨文……”
她闹不明白的是,明明对青铜器上金文的研究从古时就开始,到今天对这种文字的认识已经比较深入了。要是它和甲骨文是一种文字,怎么会还有大半的甲骨文未破译呢。她的疑问被孙镜的眼神打断了,孙镜可不想她再出更多的洋相。
“刻在青铜器上的叫金文,刻在甲骨上的就叫甲骨文了。”孙镜说:“金文是破译甲骨文的重要工具,但是因为两者记载内容的类型不一样,所以甲骨文中有大量从未在金文里出现的字。另外金文是铸刻而成的,甲骨文是用锐器直接刻出的,书写方式不一样,同一个字的字型也就会有差异。但它们还是同一种文字,这是……”
孙镜忍住没说出“这是常识”的话来。徐徐也对甲骨文做了许多功课,网上搜罗了不少资料,但太过常识性的东西,却往往不会在资料里反应出来。比如她就从来没见到过“金文和甲骨文是同一种文字”这样的话。